他看到黑糊糊的牆角處,竟然擺放着一雙潔白的紙鞋,十分扎眼,小巧尖細的鞋尖正對着林照。
進門的時候林照根本沒有注意這個角落,他不知道這紙鞋是原來就在這裡,還是剛剛纔出現的?汗水一點點地滲出來,浸溼了他的後背。
越來越邪門了,空氣中游走着一股無法言說的詭異氣息。
林照強迫自己把頭扭過來,不去看那紙鞋,更加急促地敲門:有人在嗎?
仍舊沒有人答應,林照急了,一把握住門把手,用力一拽,門吭了一聲便開了,帶起了一股涼風,林照額前的頭髮因此而抖動了幾下。
這個房間裡沒有開燈,黑黢黢的,一股刺鼻的怪味令人作嘔。
林照渾身一陣發涼,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感覺,面前的黑暗中,彷彿有很多道冰涼而同樣是黑色的目光在悄無聲息地注視着他。他的呼吸急促起來,有一種轉身想逃的感覺,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伸手在靠近門的牆壁上摸索了幾下,摸到開關按下去,燈應聲亮起來。
光明所呈現出的一幕是他始料不及的。
這是一間只有五六平米的小屋,迎面是一張桌子,覆蓋着白色的塑料布,桌上擺放着幾盤早已皺巴巴的桃子蘋果,中間是一個灰黑色的小香爐,斜插着幾根紫紅色的香,有長有短,都熄滅着。正對着門口的牆壁上,竟然密密麻麻的掛了一牆的黑白遺像,遺像排列了四排,每一幅都被黑紗纏繞,幾十張模模糊糊的灰白的臉貼在牆上,一起似笑非笑地注視着林照,那些臉是他們生前的模樣。
林照魂飛魄散,什麼娟說得沒錯,這家網吧當真死過人,這些毫無疑問就是那些死者的照片。他只覺得大腦一片混沌,眼前彷彿飛舞着無數的蒼蠅,他跑,撞倒了臨近的兩把皮椅,不顧一切地向着門口跑過去,肩膀重重撞在收銀臺上,但毫無痛感,他拐過那道小門,衝上木製的階梯頂端,在暗黃的燈光下,捲簾門緊閉,林照蹲下來雙手摳住門的下沿拼命地向上擡,紋絲不動,重有千斤,門的確被鎖死了,他出不去了。
林照用力地拍門,踢門,捲簾門在他的擊打之下發出暴躁的聲響,但這無濟於事。
林照此時的恐懼無以復加,半夜十二點,獨自一人被鎖在一間死過二十幾個人的地下室裡,在這樣的情況下保持鎮定需要足夠的膽量,而林照的膽量並不夠分量,他真的害怕了。
他頹然地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捲簾門,望着臺階盡頭的黑暗,耳鼓開始嗡嗡作響,心臟像一個溺水的人,一點一點地往下沉。他的神經繃得像一張拉開的弓弦,他豎起耳朵,捕捉着每一聲輕微的聲響。
嘩啦嘩啦嘩啦,好像很多雙手在敲擊着鍵盤。
噝噝,噝噝,是煤氣罐破裂那種氣體泄露的聲音。
說話聲,嬉笑打鬧的聲音,一波一波的傳來,越來越猛烈,身邊彷彿沸騰了。
林照用力的搖了搖頭,再仔細聆聽,這些聲音立即還原成爲嘩嘩作響的雨聲。
林照抱緊雙臂,腦袋裡一個恐怖的念頭揮之不去:那二十幾個死去的人此刻就在這個網吧裡,他不僅看到了他們的遺像,而且,他們剛纔就坐在他的身邊,他看不到他們,可他們卻能看到他,他們都是被煤氣薰死的,臉色發青,眼球突起,有一些鼻子裡還淌出了黑紫色的血。還有那個收銀的女人,也許根本就不是人,她之所以給他開35號機,是因爲前面的那些電腦前都坐着人……
林照越想越怕,就在這時,隔着捲簾門忽然有人低低地說了一句:煤氣關嚴了嗎?
就像雷聲炸響在耳邊,林照一聲驚號,從樓梯上滾落下去。
門外響起了嘿嘿的輕笑聲,在這深更半夜,這笑聲如同一羣黑色的蟲子,從門縫裡擠進來,四處飛散。
林照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趴了一會,神智還算清醒,只覺得胳膊肘和膝蓋火辣辣的疼。四周一片昏暗,一股黴味直衝鼻腔。他不敢動,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那笑聲持續了幾秒鐘便消失了,只有沉悶的雨聲含糊不清地敲打着他的耳鼓。
誰在門外?是幻聽嗎?
林照強撐着爬起來,也顧不得手腳疼痛,仰起頭,死死地盯着灰突突的捲簾門,手掌心黏糊糊的,全是汗水。
現在應該做什麼?對,打電話,找人,把自己從這個鬼地方弄出去。
林照伸手摸牛仔褲的口袋,只有一串鑰匙,嘩嘩作響,他想起來,手機放在電腦旁邊了。
但總不能在這裡面呆一晚上,要不自己非崩潰了不可,林照一咬牙,壯起膽子拐過那道小門,又回到了裡間的網吧。
林照心一橫,甩開大步衝到剛纔上網的那臺電腦前,他的諾基亞6300正安靜地躺在桌上,掛墜上的熒光燈交替閃爍着紅綠光芒。
他一把抓起來,想撥110,忽然間又猶豫起來,要是真把警察叫來,怎麼跟人家說?
下這麼大的雨,警察開着車在街上巡邏心情一定也不大舒暢,說自己在網吧包夜,後半夜害怕了,覺得網吧裡鬼氣森森的,再呆下去可能會瘋掉,所以請警察叔叔來營救自己?
警察是否會心平氣和的對待自己呢?
如果這樣說不太合適,應該怎麼說?林照從來沒有打過110,這方面經驗不豐富。
他躊躇着,忽然感覺到有一絲風吹到臉上,風裡還夾雜着若干破碎的雨滴,涼涼的,像一隻冰冷的手在他臉上摸了一下。
林照擡起頭看,那扇小窗就在他的斜上方,比他的個子稍微高出一些,猩紅色的絨布窗簾掩住半邊窗,另半邊窗後,隱藏着黑沉沉的雨夜。
窗戶半開着,風涌進來,窗簾在風的推搡下,不時神經質地抖動一下,仿如瀕死者的抽搐。
林照忽地瞪大了眼睛。剛纔他坐在這裡時,窗戶明明關得嚴絲合縫,一絲風一滴雨都沒有。
這扇窗是什麼時候被打開的?
誰打開的?
林照盯着窗口,臉上爬滿了恐懼。
一張臉就像從水底升起似的,無聲無息地浮現在窗外,這是張像落葉一樣枯黃的臉,佈滿了葉脈似的皺紋以及泥水,襯托在黑暗的背景中顯得異常陰森。一條水淋淋的辮子垂在這張臉的一側,緊接着,這張臉動起來,呈現出一個古怪的微笑。她的聲音像風一樣飄進來,低得幾乎聽不見,她用呵氣一樣的音量說道:小心煤氣。接着,她發出了一連串嘿嘿的低笑,像一隻黑色的烏鴉發出叫聲。
林照的手機掉到了地上,他認出了這張臉,正是傍晚時看到的那個女瘋子。現在,她跪在外面的泥水裡,把臉放在窗口,居高臨下並且笑模笑樣地盯着自己。
外面漆黑如墨,風雨肆虐,林照毛骨悚然。
原來剛纔在門外說話的正是這個瘋子,深更半夜的,她一直在網吧門口遊蕩。
“你、你要幹什麼?”林照不知道怎麼,竟然問出這麼一句來。
“關你什麼事,我是來看我的兒子的。”瘋子幽幽的說道。
瘋子的話不着邊際,但此時此刻,卻產生着異常恐怖的效果。
女人忽然伸出一根沾滿泥水的手指,朝着林照身後的黑暗勾了勾,柔聲喚道:乖兒子,過來。
林照的頭嗡的一聲大了。他猛地回頭,身後空空蕩蕩,除了一排電腦,什麼都沒有。
但瘋女人的目光中充滿了慈愛,仍然盯着林照身後的空氣緩慢地移動,彷彿在追蹤着什麼,在這目光的誘導下,林照真的感覺到有一個人正從他的身後慢慢走近。
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咯噔”地響了一聲,接着眼前的一切都恍惚起來,像溪水裡飄舞的水草那樣左右搖擺起來,並且漸漸模糊,像籠罩上一層白紗。
他似乎聽到了沙沙的腳步聲,那聲音,有些像風吹樹葉響,但更像是紙鞋摩擦地面的聲音。
他感覺那雙紙鞋已經停在了他的身後,很近,近得幾乎捱到了他的後腳跟,也許,空中還有一件白紙剪成的衣裳在呼啦啦地飛舞。
瘋女人的臉忽然猙獰起來,厲聲喊叫起來:煤氣,我聞到了煤氣味,煤氣泄露了,趕緊關掉。
對,他立刻聞到了,是煤氣的味道,很濃烈,無比刺鼻,充斥了整個房間。
他必須趕緊關掉閥門,廚房在哪裡?
瘋女人奮力把手從狹窄的窗戶縫隙中塞進來,指着一個方向高聲喊叫:廚房,兒子,還有你們,帶他去關掉閥門。
林照轉過身,恍惚間,他看到網吧深處洞開着一扇門,他轉身蹣跚地朝那扇門走去,眼前一片烏漆摸黑,隱約間他看到一雙純白的紙鞋在黑暗中一前一後地跳躍,像兩隻白色的螞蚱。
關掉煤氣。
關掉煤氣。
關掉煤氣。
他堅定地走過去,瘋女人的嘶喊聲在他耳邊漸漸模糊了。
七
又有一個男生死在西京師大附近的黃全網吧,這成了震驚西京市的一大新聞。
報紙上僅僅輕描淡寫了一下,好像在刻意迴避着什麼,但民間卻已傳得沸沸揚揚。
人們交頭接耳地說:這件事太邪門了。
市井傳聞的大致版本是這樣的:
那間網吧剛剛在半年前因煤氣泄露而令23個通宵上網者送命,據說,最先目睹慘劇的是一個清晨來上網的學生,一個強撐着爬到門口但仍最終死去的上網者的手機鈴聲引起了他的注意,透過窗戶,他看到了恐怖的一幕,一些人趴在鍵盤上,另一些則仰躺在椅子上,他們保持着一個固定的姿勢,彷彿是凝固了,慘淡的燈光照在那些仰起的臉上,泛起了一層生冷的青白色。
男生尖叫着逃開,警察迅速趕來,封鎖了現場。
網吧停業整頓,老闆被判無期,到現在,他的刑期剛剛纔過去半年,就像一個棒棒糖被輕輕地舔了一下,他在監獄裡的日子還長着呢。
網吧停業了半年後,終於獲准解禁,這時新學期開始了,對於網吧來說,這也是收穫的季節,老闆的妻子繼承了丈夫的事業,獨自將網吧開張,但附近的人都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這個網吧滋生了不少可怕的故事,還有人說,那個女人出於內疚,竟然把23個死者的照片從晚報上剪下來,翻拍成照片,供奉在那間地下室裡,這樣一來,誰還敢光顧?不僅不光顧,甚至路過這裡的行人都要繞着路走。
網吧重新開業的第三天晚上,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那個死去的男生走進了那間網吧,他剛剛來到西京,顯然對這個網吧的過去一無所知,當天夜裡他死在網吧裡,死因仍舊是煤氣中毒,不過這次不是泄露,是他自己擰開了廚房的煤氣閥門,看起來像是自殺。據說男生當天晚上和同寢室的一個男生髮生了衝突,但作爲自殺的理由,好像有些牽強,如果是真的,只能說現在小孩的心理素質太成問題。
報案的是網吧的女老闆,她在夜裡11點多放下了捲簾門後回了一趟家,因爲孩子一個人在家裡,她不太放心,一個多小時後趕回網吧時,男生已經死去了。
這段時間內發生了什麼,人們不太清楚,網吧裡沒有安裝攝像頭。
在現場,警方發現了一個瘋女人,經過調查是23個遇難者裡一個姓張的男生的母親。人們說,這女的原來還是個中學老師,好端端的一個人,受了刺激後便瘋了,每天在網吧附近轉悠,逢人便說她兒子在網吧裡上網,有小孩會用石頭丟她,她從來都不生氣,是個和風細雨的瘋子。
整件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也許會有些出入,但人們說,大致是這樣,差也差不了許多。
但有個住在西京師大附近的小孩反駁過一次,他說有一點小細節大家說得並不對,現在那個瘋女人已經不再找他的兒子了,遇到有人路過,她就會笑嘻嘻告訴對方,說他的兒子找到了替身,已經回家了。
瘋子的話當然不可信,沒有人往心裡去,聽完了也就算了,甚至連那個小孩,說過一遍之後還不到兩個月,便把這事也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