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弒膽

我老家是西北的一個小村子,由於地理位置太過偏僻,每次回去我都不得不忍受長時間的旅途折磨,有將近三十多個小時是在火車和汽車上度過。

那年冬天,等我到家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三輪摩的在我付了錢後,一聲輕鳴便消失了,大門內的老柴狗卻警醒地吠個不停。“誰啊?是二小子麼?”母親的聲音從屋內傳了出來。我應了一聲,母親趿着棉鞋,給我開了門。

吃完母親給我煮的一碗酸菜面後,我纔想起一直沒見到父親。

“村頭張家的老頭過世,你爸守夜去了。”母親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所在的村子很小,因此誰家有點事,大家都會出份力,特別是喪葬之事。我們村有守夜的風俗──在人死後,村裡每戶出一人,拎着一卷黃紙來到主事人家,然後圍坐靈堂前,靜靜地守上一夜,算是對死者的緬懷和悼念。

我對母親說了一聲,便朝張家走去,一進門就看見了靈堂前的父親。他和大夥圍坐一圈,中間是一個破搪瓷盆做的火爐,裡面是燒得通火的老樹根。我的眼光越過圍坐的衆人,看向他們身後的靈堂,一張簾子擋住了我的視線,簾子前一個小方桌上放着香爐,裡面插着幾根線香和一支細竹棍,棍子上繫着引魂幡,幡上是曲曲折折的符文。香爐旁邊是一盞清油小燈,隨着我進來的一股風將油燈的火焰吹得東西搖晃,襯得整個靈堂更加詭異。

我和認識的長輩、同輩打了招呼之後,便讓父親回家休息去了。

守夜是一件很耗人精力的事情,大家就那麼坐着,除了聊天,基本沒有其他娛樂,對着一盆火,耗着時間。許是白天坐車久了,在火盆旁坐下沒多久,我的眼皮就開始打架,面前溫暖的篝火更是滋長了睏意,我不知不覺睡着了……

一股冷風吹醒了我,睜開眼,才發現靈堂的門敞開着,之前圍坐一圈的人此時一個也不剩,只有火盆裡的木炭無力地燒着。我站起身,伸伸懶腰準備回家,這時,一隻手從一旁的陰影裡伸了出來,我下意識地退開一步,睡意全無。

那隻手拿了一些劈好的木頭,放到火盆裡,火光較之前亮了一些,陰影中露出一張臉來──是個老頭兒。他穿着一件不知年月的大衣,支着高高的領子,半張臉陷在裡面,只露出兩隻眼睛和一撮花白的鬍子。

“謝家仔,想不想聽個故事啊?”

父親姓謝,村裡長輩一般都這麼叫我。

我看了看屋外黑沉沉的夜,想了想,坐回老頭兒跟前。

你們後生仔不知道,其實,很早以前的守夜不是這樣的,要比現在複雜講究得多。

那時守夜是在野外墳地裡,身後不是靈堂,而是新起的墳墓,烤的也不是盆火,而是玉米稈。這個燒玉米稈是有說法的,是在給過世的人“燒炕”,好讓他們在新地兒過得舒服一些,少打擾活着的人。

雖是這樣,但有一個地方的墳地卻沒有人敢去──就是北山。

老輩人說那裡陰氣重,時常有鬼聲傳出,那聲音我聽過,很嚇人。

有一年,大概也就是眼下這時節吧,記得當時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山上到處都是白白的,李家的老頭子就是在那場雪中去世的,八十多歲,兩個兒子送終,有福的人啊!

李家大兒子從外縣請了一個名頭很響的陰陽先生爲李老頭看墳地,最後去了一趟北山,在那兒看上了一塊地,說是什麼福廕之地,埋在那兒能富三代。

李家兄弟對先生的話十分相信,就決定用那塊地兒來埋李家老頭,一切收拾停當,一個問題卻難住了兄弟倆:誰去給李老頭守夜呢?村裡人,包括他們自己在內,對北山墳地都有一種天生的恐懼。

李家兄弟爲此好幾宿沒有睡好覺,一天終於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就是二十四。

你們後生仔沒有見過二十四,在當時他可是很有名的人。爲什麼有名?一是他和常人不一樣,常人手腳一共二十個指頭,而他有二十四個──他的名字也是這麼來的。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膽子特別大,他曾經跟人打賭,要去墳地睡一晚,最後是他贏了。

聽說李家兄弟願意出三十塊錢,雖說是去北山守夜,二十四也應了下來。那年月三十塊錢可不得了,比一些幹部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

那天晚上天特別黑,二十四揹着兩捆玉米稈,拎着一個白燈籠就上了北山。

或許是人少去的原因,北山的樹木異常茂盛,一些不知名的藤蔓糾結攀附,將墳地罩得嚴嚴實實。不過在二十四眼裡,這裡只不過比別處樹大一些,陰森一些而已。

到了墳地,二十四先抽了一鍋旱菸,然後慢慢悠悠地將玉米稈點燃。火光驚起了一羣不知名的鳥,也照亮了周圍的環境,他身後就是新起的李老頭的墳,墳前的石碑亮晶晶的,像玉一樣。

李家的守夜有特別的規矩,除了“燒炕”外,還要點天燈。這是陰陽先生特別叮囑的,大概是爲死去的人指路吧。除了這些,還需在離墳不遠處釘一根畫有符咒的木樁。

二十四看了看方位,將竹竿挑着的白燈籠擔在肩上,準備找個地兒把木樁釘下去。走着走着,他發覺不對了,肩膀上的竹竿像是身後有人用力拽一樣地開始往後竄,難道真的有鬼?!二十四大着膽子回頭看了看,身後只有燒得正旺的玉米稈,於是他心一橫,又往前走,沒想到身後的力量更大了,他趕緊停了下來,膽氣有些動搖,背上細密的冷汗漸漸多了起來。

僵持了半天,他心想再耽擱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於是在外衣上蹭了蹭手心的汗,又試着往前走了一步。“嗖──”二十四肩上的竿子一下子沒了,他回頭一看,竹竿帶着燈籠已經飛上了半空,明晃晃的白燈籠像月亮一樣迅速升起。

二十四有些目瞪口呆,以前睡墳地的膽氣一下都泄光了,兩腿像風中的枯葉一樣抖動起來。這時他也顧不得什麼方位了,從懷裡取出木樁迅速往地上一插,然後從旁邊撿過一塊石頭,幾下釘結實了,趕緊起身往回走。

接下來更加讓二十四膽戰心驚的事情出現了,轉過身的他再怎麼用力,都無法挪動一步,彷彿剛纔那隻手的興趣轉移到了他的身上,死死地拽着他的一條腿……

正當我聽得興起,也是故事**的時候,老頭兒卻突然停了下來。

“後來怎麼了?”聽得入迷的我有些着急。

“第二天,村裡人在墳地找到了已經死去多時的二十四。他就那樣站着,兩條腿一前一後,像是在走路,眼睛睜得很大,手也緊緊握着,竟是活活被嚇死的。村民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還發現了一根竹竿和那盞燈籠。”老頭兒慢悠悠摸出了旱菸袋。

一陣風吹進靈堂,油燈又晃了晃,盆裡新放的木條還未燃着,起了一陣煙,嗆得我直咳嗽。

老頭兒用一根木條將火挑了挑。

我看了一眼,頭皮立刻開始發麻。老頭兒伸出的手上有六根指頭!一根瘦小的指頭像不合羣的羊,遠遠地支在手掌旁邊。

故事中的二十四有二十四根指頭,一隻手正好有六根!

那個在幾十年前就已經被嚇死的二十四,竟然就在我的身邊,而且還抽着煙給我講了一個關於守夜的故事?!

我一動不動,靜靜等待着,希望天快些亮起來。

老頭兒沒有動作,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煙。

他的靜默,在我看來是最陰險的不懷好意,他在觀察,找我的破綻。我愈發不敢動了,連呼吸都小心翼翼,雙手也暗自抓緊了,如果他突然發起動作,這個木凳或許能替我擋一擋。

我們的對峙持續到窗外開始發白,村子的狗叫了起來。

隨着狗叫,抽菸的吧嗒聲消失了……

我是被張家的二小子叫醒的。

我並沒有對他說起自己昨晚的經歷,只是做了個決定,以後再也不去守什麼夜了,也不想再聽到守夜這個詞,永遠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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