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邸行長辦公室的那張大辦公桌上堆滿了崔中石留下的賬。
謝培東的頭埋在賬冊裡,顯然通宵都在做着一件旁人看來很難理解的事:他的左邊是一本攤開的賬簿,正中是一本攤開的書,右邊是一本攤開的記事簿。
左邊的賬簿上寫着一行行工整的數字,在冊頁最後一行的簽名處寫着謝培東十分熟悉的那三個字——崔中石!
謝培東的目光按照順序在賬簿上專找偶爾用紅墨水記下的那一個個數字。
按照三個紅字一組,謝培東先照第一個紅字翻開了擺在面前那本書的頁碼,再照第二個紅字數到了書中這一頁的某一行,最後照第三個紅字找到了這一行的那個字!
他的眼很快,翻書的手也很快,一個數據出來了!
謝培東立刻在右邊那本攤開的記事簿上快速書寫!
隨着筆尖的滑動,這行字顯現了出來:
6月24日 揚子公司孚中公司套美元外匯一千二百萬元平價大米以高於五倍之黑市價售與民調會
謝培東又重複着前面的程序,先找崔中石賬簿上的紅色數字,接着翻書找字,再接着又在記事簿上寫出了以下文字:
平津貪污所得利潤一千萬美元 揚子公司孚中公司60%軍方20%民調會20%
天大亮了,那本記事簿已經記錄了民調會自4月成立以來貪污的詳細機密,謝培東翻看着這些用崔中石的生命記錄的鐵證,不禁又望向了崔中石所記的賬簿上那個簽名——崔中石。
“崔中石”三個字慢慢幻成了他那張忠誠憨厚的臉!
謝培東的眼有些溼潤了。
電話鈴尖厲地喚醒了他!
謝培東合上記事簿放進內衣的口袋,拿起了話筒。
對方的聲音十分急迫:“方行長嗎?方行長,我是王賁泉哪!”
這麼早,語氣這麼急,南京央行主任秘書打來的這個電話顯然事關重大!
謝培東謙卑地答道:“王主任嗎?我是謝培東呀,我們行長出去了。”
電話那邊王賁泉的聲音更急了:“能夠立刻找回來嗎?”
謝培東:“大約要半個小時。”
“等不及了!”王賁泉急速地說道,“北平行轅留守處立刻會通知他去開會,我將事情告訴你,你一定要在他開會前詳細轉告!”
謝培東:“您說,我記。”
王賁泉的聲音更急了:“不能筆記,用心記下來!”
謝培東:“知道了,請說吧。”
顧維鈞宅邸曾可達住處。
“是我,我是可達,建豐同志。”曾可達抓住話筒,等了一夜,終於等來了建豐同志的電話。
“出大事了,知道嗎?”電話裡建豐的聲音有些近於悲憤。
“出什麼大事了?建豐同志,和我們的工作有關嗎?”曾可達露出了驚恐。
“客觀上有關,主觀上不要你們負責。美國人突然照會,一億七千萬美元的第一批援助物資突然停在了公海邊,沒有進港。昨晚司徒雷登給美國政府打的報告!”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聲音像海上吹來的寒風。
曾可達臉都白了:“我正要向你報告,昨晚陳繼承下令抓了樑經綸和學生,是不是何其滄向司徒雷登告了狀?”
建豐同志電話裡的聲音:“比這更嚴重。是李宗仁那邊給美國人通的消息。”
“這個老東西!他想取代總統嗎?!”曾可達罵得十分悲憤。
“司徒雷登那些美國人想扶植李宗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己人不爭氣,讓人家有機可乘呀……”建豐電話裡的聲音轉作淒涼,“我們的反貪腐行動好不容易得到了美國政府的肯定,卻又被陳繼承那些人昨晚的抓捕行動一錘子砸了,抓學生,還抓了我們自己的人。能不被人家利用嗎?就是剛纔,李宗仁向總統建議要召開反貪腐的緊急會議,總統還不得不答應。記住,會議的名單中有你,代表國防部調查組堅定表態,加大追查民調物資貪腐的力度!”
曾可達:“請問建豐同志如何加大力度?”
建豐在電話那邊的聲音露出了“鐵血”的強硬:“批捕馬漢山和民調會涉案人員,查北平分行的賬!這件事,你開完會後立刻交給方孟敖大隊去辦。然後以我的名義把徐鐵英和保密局北平站的站長王蒲忱叫到你那裡碰頭,命令中統和軍統秘密調查北平行轅留守處,兩件事:一件是李宗仁和他的人有沒有跟共產黨秘密和談!還有一件,李宗仁手下的人也有貪污,徹查出來,直接報我!”
“是!”曾可達大聲答道,緊跟着提出最後一個問題,“建豐同志,據我們調查,徐鐵英和中央黨部就與民調會的貪污案有關。牽涉到他們,查不查?怎麼查?”
建豐心裡顯然早有安排,當即答道:“腐敗,首先是黨內的腐敗。可已經積重難返,戡亂反共時期,牽涉黨產暫時只能姑息。但也絕不能讓他們扛着黨產的招牌,私人貪腐!徐鐵英就是這樣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讓他明白,立刻停止貪腐,真誠配合我們。倘若再玩弄陰謀,下一個批捕的可能就是他!”
“可達明白!”
這邊,謝培東也接完了電話。
他急速地推開辦公室門,走到樓梯口,就看見了坐在客廳的方孟韋。
方孟韋警服筆挺,身旁放着一口大皮箱,一口藤編箱,這是要搬出家去!
方孟韋顯然是在等着謝培東,跟他交代一句,然後離家。這時望見了姑爹,立刻站了起來。
謝培東瞟了一眼他腳旁的兩隻箱子,再望他時臉色特別凝重:“上來吧。”轉身走進辦公室門。
就在辦公室門口,謝培東望着方孟韋:“想搬出去?”
方孟韋點了下頭。
謝培東:“因爲木蘭?”
方孟韋沉默了一會兒,這次頭點得很輕。
“聽着。”謝培東緊盯着他,“你大哥給你爸的壓力已經很大了,接下來還會更大。你不能再給你爸加壓。箱子放在家裡,立刻開車去小媽家,接上行長到行轅留守處開會。”
方孟韋這才擡起了頭:“出什麼事了?”
謝培東:“剛纔我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南京央行打來的,一個是行轅留守處打來的。美國人突然照會暫停了一億七千萬美元的援助,事情因北平而起,理由是指責政府有人在繼續貪污他們的援助。”
方孟韋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才一個晚上怎麼會有這樣的變化?”
謝培東:“聽說是昨晚陳繼承抓了抗議民調會的學生,還抓了何校長的助理,就是那個樑經綸。李副總統出面也沒有解決問題。事情捅到了美國大使館。”
方孟韋一時心裡五味雜陳:“這個樑經綸到底是什麼人?!”
謝培東:“不要再糾纏那個樑經綸的事了。我會在家裡開導木蘭。接到行長時,情緒輕鬆些。”
“我去了,姑爹。”方孟韋轉身走向樓梯,背影是那樣孤獨。
謝培東站在門口,望着方孟韋走出了客廳的大門。
接着,他的目光轉望向二樓那一邊女兒的房間。
燕大何宅院內樑經綸住處。
“謝木蘭同學的事我們今天不說了,好嗎?”這裡,樑經綸在深望着不看他的何孝鈺。
何孝鈺:“方孟敖再問我,我怎麼回答?”
“告訴他,樑先生是獨身主義。”忍心說出這句話,樑經綸望向了窗外。
何孝鈺倏地擡起了眼,她深深地望着樑經綸。
樑經綸的目光又從窗外收了回來,看向望着自己的何孝鈺:“陳夢家的那首《一朵野花》還能背嗎?”
何孝鈺眼眶溼了,她能背,卻搖了搖頭。
樑經綸:“我背第一段,你接着背第二段。就算陪我吧。”
不再看何孝鈺,樑經綸輕輕站了起來,在屬於他的那片小小的空間慢慢踱了起來,長衫又能飄拂了,用他那特有的磁性的聲調,帶着幾分江南的口音,吟誦起那首他們都曾經深愛的詩。
一朵野花在荒原裡開了又落了,
不想到這小生命,向着太陽發笑,
上帝給他的聰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歡喜,他的詩,在風前輕搖。
何孝鈺依然沉默,樑經綸的長衫便依然飄拂。
何孝鈺的眼中,那長衫彷彿即刻便將飄拂得無影無蹤,她害怕了,輕聲開始背誦第二段:
一朵野花在荒原裡開了又落了,
他看見春天,看不見自己的渺小,
聽慣風的溫柔,聽慣風的怒號,
就連他自己的夢也容易忘掉。
長衫停止了飄拂,活生生的樑經綸依然站在面前。
“這首詩以後就屬於方孟敖了。”樑經綸的聲音在何孝鈺聽來是那樣遙遠。
“這也是組織的決定嗎?”何孝鈺倏地站起來。
樑經綸又望向了她,定定地望着她:“不是。是我的建議。”
何孝鈺:“什麼建議?你可不可以說明白些?”
樑經綸又移開了目光:“學聯的鬥爭需要方孟敖,北平人民的生存需要方孟敖。你去接觸的方孟敖必須是真實的方孟敖。你必須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何孝鈺:“那你就不用說了,我知道他喜歡什麼。”
樑經綸:“他喜歡什麼?”
何孝鈺:“喜歡喝酒,喜歡抽菸,凡是男人的壞毛病他都喜歡。”
樑經綸輕輕搖了搖頭:“優點呢?爲什麼不說他的長處?”
何孝鈺:“他喜歡音樂,喜歡西洋的美聲,而且唱得很好。”
樑經綸閉上了眼:“還有呢?”
何孝鈺:“還喜歡唱民歌,一首《月圓花好》,能唱得讓人感動。”
樑經綸仍然閉着眼:“還有呢?”
何孝鈺咬了咬嘴脣:“還喜歡把汽車開得像飛機一樣快,隨時可能撞上人,也可能撞上任何東西。”
樑經綸睜開了眼:“還有呢?”
何孝鈺:“不知道了。等我知道了,我會告訴你。”
樑經綸沉默了片刻:“我告訴你吧。他還喜歡詩。喜歡泰戈爾的詩,後來又喜歡上了新月派的詩。特別喜歡的就有剛纔那首《一朵野花》……還有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卞之琳的《斷章》……孝鈺,你要把新月派的詩都背誦下來。”
何孝鈺:“還有嗎?”
樑經綸:“還有就是他不喜歡人家總順着他。”
何孝鈺:“還有嗎?”
樑經綸:“我能告訴你的也就這麼多了。”
何孝鈺:“我明白了。我能不能也向你提個要求?”
樑經綸:“當然可以。”
何孝鈺:“以後,除了跟工作有關的事,方孟敖還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能不能不告訴你?”
樑經綸是這樣想看此刻的何孝鈺,目光轉過去時卻望向了窗外,嘴裡突然迸出兩個字:“可以。”
說完,他的長衫帶着風飄拂出了門外。
何孝鈺的眼淚終於流出來了,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聽見院子裡父親的聲音:“孝鈺呢?”
她急忙拿出手絹印幹了眼淚,向窗外望去。
父親和方孟敖,還有樑經綸都已站在院內。
她輕輕地深吸了一口氣,走出了這間小屋的門。
何宅院門外保護方孟敖的青年軍都挺得筆直,望着一輛剛開來的別克轎車,那輛轎車的車頭上插着一面中華民國的小國旗!
在北平誰都認識,這是李宗仁副總統的專車!
樑經綸已站在何其滄的身邊,何孝鈺也走過來了,他們都看見了那輛轎車。
“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的預見是錯誤的。”何其滄這句話是對方孟敖說的。
方孟敖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深點了點頭。
何其滄接着望向樑經綸:“看樣子至少今天沒有人再敢抓你了。你先休息一下,然後幫我把那堆廢紙再整理一遍吧。”
樑經綸:“先生說的是不是那份經濟改革方案?需要帶去開會嗎?”
何其滄:“不是方案,是廢紙。南京政府要的就是廢紙。今天的會與這堆廢紙無關。我去,是聽說陳繼承也會參加,他不把昨晚的事給我解釋清楚,回來就將這堆廢紙燒了!”說着手一揮,走向院門。
“爸!”何孝鈺在背後喊道,“您還沒有吃早餐!”
“李副總統那裡有!”何其滄拄着柺杖已經走出了院門。
院門外的人同時整齊地行禮!
何其滄走到了那輛別克轎車的後座門旁,是那個李宗仁的上校副官親自候座,一手擋着車頂,一手將他扶進了車。
副官大步跨進了前排副座。
前邊是兩輛摩托,後邊是一輛軍用中吉普,護擁着接何其滄的車走了。
“一個晚上,也不知道賬查得怎麼樣了。我也得走了。”方孟敖望向樑經綸和何孝鈺。
“能載我一程嗎?我要去看看木蘭。”何孝鈺眼睛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樑經綸。
樑經綸向他伸出了手:“感謝方大隊長救出了同學們,救出了我。方便的話請你送一趟孝鈺。”說着緊握了一下方孟敖的手。
方孟敖感覺到了這一握隱藏着意思,又看見何孝鈺決然的樣子:“好。我們上車。”
青年軍又是一個敬禮。
方孟敖走到自己的吉普前,猶豫了一下,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樑經綸還站在院門口,望着何孝鈺上了車,又望着方孟敖接過了士兵雙手遞上的大檐帽。
方孟敖戴好了大檐帽。
方孟敖向樑經綸遠遠地行了個揮手禮,上了駕駛座。
鄭營長上了後面的中吉普。
青年軍有些上了中吉普,更多上了最後那輛十輪大卡車。
三輛車都開動了。
樑經綸仍然站在院門口,他已經不能看見坐在方孟敖車裡的何孝鈺了。
方孟敖的車。
何孝鈺在後座看方孟敖。
方孟敖在車內的後視鏡裡看何孝鈺。
何孝鈺卻看不到從後視鏡裡看自己的方孟敖。
“很多人說,我的背影比我的正面好看。是不是這樣?”方孟敖說話和他的行動一樣,總是讓人猝不及防。
何孝鈺怔了一下,答道:“有人喜歡看你的背影嗎?”
方孟敖:“喜不喜歡,都在看我的背影。我的背後有無數雙眼睛在看着我,我卻看不到他們。”
這幾句方孟敖顯然是隨意說的話,何孝鈺聽後心裡卻一震。她明白這話說的是他的孤獨和危機,說出來卻像新月派的詩句。她耳邊驀地響起了不久前樑經綸說的話:“他還喜歡詩。喜歡泰戈爾的詩,後來又喜歡上了新月派的詩……”
背後的樑經綸,眼前的方孟敖,不知是哪一個讓何孝鈺這時心跳得特別厲害:“你害怕人家在背後看你?”
方孟敖:“害怕。”
何孝鈺:“我怎麼一點兒也看不出你害怕的樣子。”
方孟敖:“他們也看不出。知道爲什麼嗎?”
何孝鈺:“不知道。”
方孟敖:“我比他們
跑得都快,經常讓他們看不到我的背影。”
何孝鈺:“你指的這個他們是誰?”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鈺:“也包括我?”
方孟敖:“所有的人。”
何孝鈺:“那天你把車開得那樣快,也是這個原因?”
方孟敖:“哪天?”
何孝鈺:“我和木蘭坐你車的那一天。”
方孟敖:“今天呢?”
何孝鈺這才感覺到今天的車開得又平又穩,甚至很慢。她回過頭從吉普車的後窗望去。
跟在後面的那輛中吉普都顯出了慢得不耐煩的樣子。
“討厭跟在後面的車嗎?”方孟敖又突然問道。
何孝鈺立刻轉過了頭:“你能看見我?”
方孟敖沒有回答,又望了一眼前座頂上那面後視鏡。
何孝鈺明白了:“你能看見我,我卻看不見你,這不公平。”
方孟敖接道:“你們都躲在背後看着我,我的前面卻看不見你們任何一個人,這公平嗎?”
何孝鈺知道接頭的時刻到了:“那你還是跑快些,把後面那些人甩掉吧。”
方孟敖的背影不經意地動了一下,何孝鈺的心卻跟着一顫。
“你願意跟我一起跑?”方孟敖的聲音沒有剛纔平靜了。
何孝鈺:“願意。”
“誰叫你來的?”方孟敖話鋒一轉,突然問道。
何孝鈺怔了一下,接着堅定地答道:“組織。”
方孟敖:“我不知道什麼組織。說人的名字,我能相信的人的名字。”
何孝鈺下意識地抓緊了車座旁的扶手,又定了定神,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崔中石!”
方孟敖的手立刻握緊了方向盤:“再說一遍,說清楚些!”
何孝鈺提高了聲調:“崔中石同志!”
車突然加速了,何孝鈺的身子被重重地拋在靠背上!
北平民調會總儲倉庫大坪。
“立正!敬禮!”守在大門內那個青年軍排長挺直了身子率先敬禮。
那一排青年軍同時立正,同時敬禮。
曾可達在前,他的副官在後,走進了大門,青年軍排長緊跟了上去。
“方大隊長在哪裡?”曾可達步速不減。
青年軍排長:“報告將軍,方大隊長昨晚出去,還沒回來。”
曾可達的腳步停了:“去哪裡了?”
青年軍排長:“報告將軍,鄭營長帶人跟去的,我們不知道。”
曾可達:“稽查大隊其他的人,還有馬局長那些人呢?”
青年軍排長:“報告將軍,馬局長昨晚跟方大隊長一起出去了一趟,天亮前被送回來了。稽查大隊和民調會有關人員都在裡面。”
曾可達望向了王副官,二人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曾可達向王副官:“打電話,找到鄭營長,請方大隊長立刻回來。”
“是。”王副官向門衛室走去。
曾可達又向裡面走去:“吹哨子,集合!”
青年軍排長:“是!”
哨聲尖厲地吹響了!
馬漢山趴在民調會主任辦公室的辦公桌上,鎖着眉頭睡得很沉。
窗外,哨聲在不停地響着。他翻了一下眼皮,覺得那哨聲很遠,又閉上了眼。
可接下來沉沉的跑步聲讓他驚覺了,這回他是真睜開了眼,趴在桌上聽着。
“不要查了!”竟是曾可達的聲音。
馬漢山擡起了頭,側耳傾聽。
“統統抓起來!等你們方大隊長一到,全部帶回軍營,直接審訊!”曾可達的聲調沒有方孟敖好聽,每一個字都讓馬漢山聽得咬牙。
接着是整齊的碰腳聲,顯然是很多人在敬禮。馬漢山再聽時,窗外的聲音已經很亂了:
“科長以上押到值班室去,科長以下押到倉庫去!”
“走!”
“動作快點,走!”
馬漢山下意識地望向了門口,果然很快傳來了腳步聲,是那個叫陳長武的空軍走了進來,還提着一副手銬。
“馬副主任,請你站起來。”陳長武在他身前直望着他。
馬漢山依然坐着:“銬我?你們方大隊長呢?”
陳長武:“方大隊長還沒回來,這是曾督察的命令,請你配合。”
“你過來。”馬漢山壓低了聲音略帶神秘地仰了一下頭。
陳長武依然站在原地:“有話請說。”
馬漢山:“我跟你們方大隊長有約定,就是昨天晚上。銬不銬我,他一回來你就知道了。”
陳長武還真被他說得有些猶豫了,想了想:“那好,我先不銬你。”說着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
王副官從門衛室飛快地向站在民調會倉庫大門口的曾可達走去。
曾可達望着他。
王副官輕聲報告:“聯繫上了,鄭營長不久前給顧大使宅邸打了電話,他們現在西北郊三〇九師軍營,說是方大隊長開着車帶着那個何孝鈺甩掉了他們,去了西北郊長城一帶,他們正在找。”
曾可達皺了一下眉頭,他明白,是樑經綸派何孝鈺開始接觸方孟敖了,可偏又在這個時候!
“一羣廢物!”曾可達罵了一句,大步向門外的車走去,“我跟徐局長、王站長在宅邸開會,你就在這裡等着,方大隊長一到,直接傳達國防部的命令!”
王副官:“是。”
北平西北郊一段長城腳下,這裡並沒有路,當然沒有人跡,到處是高低參差的雜樹,方孟敖的車也不知是怎樣開進來的,停在樹林間一片草地上。
方孟敖的背後高處就是長城,他坐在山腳的斜坡上,這裡能夠一百八十度掃視附近的動靜。
何孝鈺站在山腳的草地上,需微微擡頭才能跟方孟敖的目光對接。
太陽照得何孝鈺背後的綠蔭滿地,照得方孟敖背後的長城連天。
有鳥叫,有蟲鳴,方孟敖和何孝鈺卻對視沉默。
“我好像聽明白了。”方孟敖說道,“你是學聯的人,學聯派你來爭取我,希望我幫助你們學聯反貪腐、反迫害?”
何孝鈺點了下頭:“是。”
方孟敖:“你又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北平地下組織派你來跟我接頭?”
何孝鈺:“是。”
“我又不明白了。”方孟敖盯着她,“到北平後我一直領着我的大隊在查貪腐,也在保護你們學生,學聯還有必要來爭取我嗎?”
何孝鈺:“我剛纔說了,代表學聯只是一層掩護,我的真正任務是代表黨組織跟你接頭。”
“那就更不要接了。”方孟敖斷然打斷了她,“我不是共產黨,你是不是我不知道,我不會對別人說,你最好也不要再對別人說。”
何孝鈺:“你是共產黨黨員,是崔中石同志介紹你入的黨,我知道他介紹你入黨的過程。”
方孟敖坐在斜坡的岩石上依然未動:“我都不知道的事你倒知道?說出來聽聽。”
何孝鈺知道他此刻的心境,換了一種方式:“我們不說共產黨,也不說組織,尊重一下女性,你能不能不坐在那麼高的地方,下來跟我平等談話。”
方孟敖還真站起來了,信步走下山坡,走到平平的草地上,在離她一米處坐了下來:“現在你比我高了,我尊重你,說吧。”
何孝鈺是那樣的不習慣他的做派,可又不能夠不耐心:“我能不能也坐下?”
方孟敖擡頭望着她,一動不動審視她,目光讓她害怕。
何孝鈺恍然明白了,立刻說道:“我知道,那是1946年農曆八月十五中秋節晚上,崔中石代表你家裡到空軍筧橋航校看你。你陪他在機場的草地上散步。後來你坐下了,他還站着,在你身邊來回踱步,給你介紹了共產黨對中國未來的主張……你不就是懷疑我不知道這個細節嗎?我不習慣像他那樣在你面前走來走去,我想坐下。”
方孟敖盤腿坐着的身軀依然一動沒動,絲毫看不出內心有何震撼,只是望着何孝鈺的目光多了一些複雜:“是站着講故事不太自然吧?那就請坐,我的聽力很好,離我近一點兒遠一點兒都行。”
“那我就坐在你背後吧,反正你今天也不會跑。”何孝鈺盡力用輕鬆的語言使他慢慢接受自己。
“有個更好的理由嗎?”方孟敖問道。
“當然有,你聽就知道了。”何孝鈺輕輕地走到他背後約一米處坐下,輕輕地朗誦了起來,“‘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這個理由好嗎?”
方孟敖的背影依然像一座小山,端坐在那裡一動沒動。
何孝鈺望着他,有些茫然了。
她看不見方孟敖的內心,不知他今天爲什麼會這樣拒絕自己。
其實閉着眼的方孟敖,眼裡早已浮現出了一幕幕過去的景象:
——杭州筧橋機場草坪,崔中石和自己在月下並肩而行,兩人同時輕聲背誦着聞一多的《祈禱》《死水》……
——杭州灣入海口上空,方孟敖駕機在一千米的低空飛行,坐在身旁的崔中石望着清晰的入海口景象和無際無涯的大海,滿臉興奮。
“好看嗎?”方孟敖望着前方問身旁的崔中石。
崔中石:“壯觀!”
方孟敖:“問你一句,我要是把飛機飛到延安去,毛主席、周副主席敢坐我開的飛機嗎?”
崔中石:“我想,他們會很高興坐你開的飛機。”
方孟敖:“那我們現在就去?”
崔中石:“現在不行。”
——白天變成了黑夜,浩瀚的杭州灣大海變成了死水般的什剎海後海,崔中石默默地站在自己的身旁。
崔中石:“我不是中共地下黨,你也不是中共地下黨,這都無關緊要。可當時你願意加入中國共產黨,本就不是衝着我崔中石來的。你不是因爲信服我這個人才願意跟隨共產黨,而是你心裡本來就選擇了共產黨,因爲你希望救中國,願意爲同胞做一切事情。你不要相信我,但要相信自己。”
方孟敖倏地睜開了眼,崔中石消失了,滿目是樹影斑駁的光點,還有背後那個等着他回答的何孝鈺!
“能不能坐到我前面來?”方孟敖的聲音讓何孝鈺心動。
“好。”何孝鈺來到了方孟敖的面前,扯好了裙子,準備坐下。
方孟敖:“離我近些。”說着伸出了手。
何孝鈺的心怦怦跳起來,她不應該害怕,卻仍然害怕,將手慢慢伸給了他。
方孟敖輕拉着她的指尖,何孝鈺向前一小步,坐下,太近了。
方孟敖鬆開了她的手:“我下面問的話不是衝你來的,你回答我就是,不要害怕。”
何孝鈺只能輕輕點頭。
方孟敖:“崔中石爲什麼死的?”
何孝鈺:“爲革命犧牲的。”
方孟敖:“我是問他爲什麼會死?”
何孝鈺看見了他眼中的沉痛,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又不能夠不回答:“原因很多,我也不是太瞭解。有很多事情都屬於組織的秘密……”
“不要跟我說什麼組織!”方孟敖的聲調突然嚴厲了,“去告訴樑先生,告訴學聯,我和我的大隊是受國防部調查組指揮的,查貪腐、保證北平民衆的配給糧是我的任務,不需要你們來爭取我!”
何孝鈺點了下頭:“我會如實轉告。”
方孟敖:“還有,我從來不知道崔中石是什麼共產黨。我沒有加入國民黨,也沒有加入共產黨。還是那句話,你是不是共產黨我不管,不要再來跟我談什麼接頭的事。”
何孝鈺是真的慌了,也急了:“崔中石同志用生命保護你、發展你,你怎麼能夠這樣否定他爲黨、爲你做的一切工作?”
“你們爲什麼一定要強加於人!”方孟敖的面孔冷酷得讓人心寒,“崔中石跟我是朋友,像我大哥一樣的朋友!不管他是怎麼死的,爲誰死的,讓他死的人我總會查清楚,一個也不會放過!上車吧。”說着大步向吉普車走去。
何孝鈺蒙在那裡,她發現自己竟邁不開步。
方孟敖回過頭,發現何孝鈺在忍着不發出聲,眼淚卻在不停地流。
“還要在背後看着我?”方孟敖竟如此不近人情。
何孝鈺將眼淚強嚥了下去:“你走吧,我自己會回去。”
方孟敖大步向她走來:“我帶你來的,必須帶你回去。”
“我不是你帶來的,我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何孝鈺莫名地心裡發慌,想繞開他,向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方孟敖的身影一閃,面對面地擋在了她的身前:“沒有關係就對了。這次我送你回去,以後不要再找我。”
何孝鈺像是猛地醒悟了什麼,心不慌了,卻空落落的。面對面這麼近,不再怕他,不再回避,兩隻眼望着他的兩隻眼。
她要答案。
方孟敖的聲音特別低沉:“我的秘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信不信,都告訴你。我這個人命很硬,只能夠一個人獨往獨來。在空軍,凡是一配一跟我搭檔的,不管是我的長機,還是我的僚機,全被打了,二十七個人,沒一個人能活着回來。來北平前,南京軍事法庭開庭,跟我一個案子,三個人受審,一個共產黨,一個國民黨,那兩個人都被殺了,只有我活着出來。我的家,你知道的,只有崔中石跟我來往,現在也死了。告訴派你來的人,不要再派人來送死,我永遠只能是一個人。”
何孝鈺聽得心裡直髮涼!
“走吧。”方孟敖這回沒有絲毫強迫她的意思,轉身又向吉普走去。
何孝鈺跟着他走去。
方孟敖先打開了後座的門,接着自己上了駕駛座。
何孝鈺上了車,關上門。
方孟敖將前座車頂的後視鏡扳向了右邊:“我看不見你了,你可以躺下,睡一覺,醒來就能把什麼都忘了。”
吉普車發動了,路不平,車卻很穩。何孝鈺望着窗外連天的長城,突然說道:“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更沒有人能主宰別人的生死。我會再找你,你跑得再快,也躲不了我……”
方孟敖沒有再接言,目光只望向前方。車慢慢開上了公路,接着加速,向北平城方向馳去。
碰頭會在曾可達住處緊急召開。
“我必須鄭重說明。”曾可達顯然是打斷了徐鐵英或是王蒲忱剛纔的談話,“沒有什麼兩難。總統和副總統之間,總司令和副總司令之間,不存在什麼矛盾,也形成不了什麼矛盾。在中國,總統和副總統之間只能絕對服從總統;在北平,也不能因爲李宗仁曾任行轅主任就聽他的。至於軍事方面,傅作義總司令和陳繼承副總司令之間只能聽傅作義總司令的指揮。這不是我的意見,這是建豐同志和黨部的陳部長、保密局的毛局長的一致意見。開完會,你們可以各自打電話去問……”
電話鈴響了。
“對不起。”曾可達坐的是一把靠背高椅,向茶几對面沙發上的徐鐵英和王蒲忱打了聲招呼,站起來去接電話。
“報告曾將軍,方大隊長找到了。”對面是鄭營長
打來的電話。
曾可達:“怎麼找到的?他去哪裡了?”
“報告,他去長城了。”鄭營長在電話裡答道。
“長城那麼長,他去哪個長城了?!”曾可達呵斥道。
“報、報告。”鄭營長知道不能敷衍了,“大約是在離三〇九師營地十幾裡的那一段長城,沒有人煙,全是樹林……以屬下觀察,方大隊長甩掉我們是跟那個何孝鈺秘密幽會去了……請示將軍,這樣的事屬下以後是不是該回避……”
“護送方大隊長立刻回城,去民調會!”曾可達擱下電話,轉身去坐時,發現徐鐵英和王蒲忱臉色都很陰沉,而且有些怪異。
“我代表黨部先表個態吧。”徐鐵英說話了,“總統不只是中華民國的總統,也是黨的領袖。我是黨部派到北平的,有完全的責任擁護領袖的形象和權威不受到任何人的挑戰。總統的意志是絕不跟共產黨妥協。任何人企圖跟共黨接觸,甚至和談,我能保證北平警察局堅決反對之!除了總統,我們還會接受建豐同志的指揮,也只有建豐同志能夠代表總統。在這一點上,我發現陳繼承副總司令也是很堅定的。因此,我們黨部的人在北平要支持陳副總司令。我擁護建豐同志反貪腐的行動,同意批捕馬漢山和民調會涉案人員。可在反貪腐的過程中還要維護黨國的形象,尤其是不能被共產黨所利用。美國人突然暫停對我們的援助,恰好證明了有人利用反腐打出了跟共黨和談的牌。反腐和反共,首先是反共。對於建豐同志起用方孟敖,我只能服從,但我一直保留意見。這個人在空軍養成了一些惡習,不服從上級,率性而爲,昨晚竟公然闖到軍統將那個共黨的嫌疑犯放了出來。通過這件事我不能不考慮曾督察曾經說過的話,這個人很可能已經被共黨利用了。還有,馬漢山這個人已經無藥可救了,昨晚就是他配合方孟敖去放的那個共黨嫌疑犯。他們之間暗中有沒有某種交易?我看有。因此能否請曾督察向建豐同志建議,將馬漢山一干涉案人員移交我們北平警察局。我兼着配合國防部調查組查案的任務,由我審查馬漢山,審查民調會,能夠絕對向建豐同志負責。”
曾可達可算是非常瞭解徐鐵英的爲人了,從他剛纔那一番長篇大論裡立刻看出了他的動機,耳邊不禁又響起了建豐同志針對他的那段指示:“徐鐵英就是這樣的人!你代表我敲打他一下,讓他明白,立刻停止貪腐,真誠配合我們。倘若再玩弄陰謀,下一個批捕的可能就是他!”
“我可以向建豐同志建議。”曾可達開始斟酌如何敲打他,“馬漢山民調會搞得民怨沸騰,鬧出個‘七五事件’,現在直接影響到了美國的援華政策。我想聽聽徐局長怎麼審他們,預期的目的是什麼,我好向建豐同志詳細彙報。”
徐鐵英:“這首先要理解建豐同志的預期目的是什麼。我想,建豐同志的預期目的應該有兩個。一個是長遠的,那就是徹底整肅黨國內部的貪腐之風。我說了,這是長遠的,需要時間的,是建立在先打敗共產黨的基礎之上的。另一個就是當下之急,那就是抓一批甚至殺一批,讓那些還在貪腐的人有所顧忌,加強國統區的經濟管制,爭取盟國對我們援助的信心,以利於總統指揮國軍將士在全國各個戰場打敗共軍。”
曾可達緊望着徐鐵英:“抓一批抓誰?殺一批又殺誰?是不是還像殺侯俊堂那樣,殺了人,貪的錢照樣追不回來?”
徐鐵英被點了要穴,將眼睛翻了上去,做思考狀:“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曾可達這時望了一眼王蒲忱,王蒲忱卻道:“老毛病,要抽菸了。知道曾督察不能聞煙味,我能不能出去抽支菸?”
“我能聞,王站長在這裡抽就是。”曾可達就是要當着一個人敲打徐鐵英,“剛纔徐局長提出的這個問題要深入思考,這裡就牽涉到你們軍統的前站長,王站長也應該有所意見。”
王蒲忱點頭做慎重狀,長長的手指已經掏出了一盒煙和一盒火柴,點火,吸菸,接着便是咳嗽。
一個翻眼故作沉思,一個咳嗽有意拖延,曾可達的眉頭皺起來。
等王蒲忱咳嗽完,曾可達沉着臉:“不能總是深入思考吧?得把思考的意見談出來,這可是要具體向建豐同志彙報的。”
“什麼東西!”徐鐵英在心裡恨恨地罵着,嘴上卻不能沒有交代,“那就追贓!馬漢山,還有其他人到底貪了多少,我加強審訊,盡力追出贓款。”
“盡力是多少?”曾可達以會議主持人的身份再不給徐鐵英面子,“美國人的情報可不是吃素的,還有共產黨的‘諜匪’。貪了多少,哪些人都有份兒,我們查不出來,人家可有數據。如果一千萬美元,我們追出的是一百萬,甚至一百萬都不到,徐局長,這恐怕交不了差吧。這樣說吧,我先代表建豐同志同意你去審民調會那些人,你說能追出多少贓款?”
“曾督察。”徐鐵英不能再忍耐了,“你給個數字吧。”
“一千萬美元!”曾可達直接回答,“這個數字美國人應該能夠接受。”
徐鐵英笑了,笑得絲毫不掩飾對抗:“你審吧。我配合你。”
“你當然應該配合,必須配合!”曾可達加重了語氣,“這是建豐同志的原話。王站長,我的意見仍然讓方孟敖徹查民調會,查到背後的人,不管是哪一級,哪個部門,我們都要配合。你的意見呢?”
王蒲忱想把煙按熄,可茶几上又無煙缸,便拿起了自己那個茶蓋,從茶杯裡倒進了一點兒水,溼滅了菸頭,這才答道:“我配合反腐,更重要的是反共。方孟敖及其大隊真能查出貪腐那是國防部調查組的期待。我代表國防部保密局,建議從北平站挑選一個班的人,暫時改裝爲青年軍,編入鄭營長那個排,監督方孟敖及其大隊,既查貪腐,也要嚴防共黨滲入。”
“我同意,報建豐同志批准。”曾可達又望向徐鐵英,“徐局長是否還反對國防部稽查大隊執行審案?”
徐鐵英:“我反對的不是國防部稽查大隊,而是有共黨嫌疑的人!那個樑經綸擺明了就是煽動學潮的共黨嫌疑犯!方孟敖跟馬漢山聯手逼迫王站長放人,這個情況向南京彙報沒有?讓方孟敖審馬漢山,我代表全國黨員通訊局首先表示反對。我會將我的意見報告葉局長並陳部長。”
曾可達知道這是短兵相接了,可方孟敖的行爲他自己心裡本就無底,報上去很可能會引起上層意見分歧,除非建豐同志態度堅定。他望向了王蒲忱:“王站長是不是也要請示你們毛局長,確定由誰來審訊民調會?”
王蒲忱又從口袋裡掏煙了,這回沒有掏火柴,只是拿着煙:“我就不單獨請示了吧。上邊決定由誰來審都行,我都配合。”
“那徐局長就抓緊請示吧。”曾可達站了起來,“方孟敖估計也快到民調會了,我這就過去,佈置將馬漢山及其所有涉案人員帶到稽查大隊軍營羈押。南京給我們的時間可只有三天。如果有人故意干擾辦案,三天不能給南京一個滿意的答覆,讓美國人立刻恢復援助,下一個批捕的就是他!”
徐鐵英倏地站起,扯了一下衣服下襬,徑直走了出去。
徐鐵英的車在北平城內還沒有開得這樣快過,司機也顯出了本事,從大街轉入方邸的衚衕仍未減速,方向盤一打,就駛了進去。
車停了,停得有些急,後座的徐鐵英也只盯了一眼前座的司機,沒有等他開門,自己開了門便下了車,緊接着便愣在了那裡。
方邸大門外停着一輛車,一輛小吉普,方孟敖就站在車旁!
徐鐵英不可能再退回車內,因爲方孟敖已經看見了他,卻只瞟了他一眼,自顧自開了他那輛吉普的後車門,只聽他叫道:“該醒了,到了。”
“能把你的水壺給我嗎?”何孝鈺真的在車裡睡了一覺,卻又不立刻下車,向方孟敖要水壺。
方孟敖怔了一下,從前座拿起他的軍用水壺擰開蓋子遞了過去。
何孝鈺的手伸到車外,接過水壺,又一隻手伸了出來,拿着手絹,將水壺的水倒向手絹。
徐鐵英好不焦躁,只得望向街口那邊。
何孝鈺浸溼了手絹,在車內擦了臉,攏好了頭髮,套上髮箍,這才下了車,再不看方孟敖,向大門走了進去。
“徐局長。”方孟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徐鐵英回過頭,裝出長輩的笑容:“就應該這樣,整天工作,也該考慮自己的生活。”
方孟敖:“你的車似乎應該倒一下,讓我出去。”
“方大隊長不進去了?”徐鐵英只問了一句,接着便對司機:“倒車!”
方邸一層客廳裡,蔡媽迎住了何孝鈺,向二樓喊道:“老爺、夫人,何小姐來了!”
茶不思、飯不想、頭也不梳,躺在自己房間裡的謝木蘭立刻從牀上坐起來。
走到門邊,她的手剛伸到暗鎖的把手又縮回去了,怔怔地站在門邊出了會兒神,轉身走向裡邊的衛生間。
方步亭又脫了上衣,趴在臥室的牀上,背上滿是火罐。
程小云站在牀邊望向牀邊的謝培東,謝培東也在望着她。
“孝鈺是來找木蘭的。培東,你去,開了鎖吧。”方步亭趴在牀上說道。
“唉!”謝培東嘆了口氣,走了出去。
“謝叔叔好。”何孝鈺望着走下樓梯的謝培東。
謝培東:“來看木蘭的吧?”
“是。”何孝鈺見謝培東已經走到面前,低聲說道,“方孟敖送我來的。”
謝培東眼中閃過一道亮光,望着她。
何孝鈺神情的低落立刻減弱了謝培東眼中的光亮,接着說道:“我先去看木蘭吧。”
謝培東點了下頭,將鑰匙遞給了她。
何孝鈺上樓時與謝培東擦身而過用更低的聲音:“徐鐵英來了。”
何孝鈺上了樓。
徐鐵英出現在客廳門口,笑道:“謝襄理呀,你們行長在嗎?”說着便往裡走。
謝培東還是迎了過去:“拔火罐呢。”
“病了?剛纔開會好像還挺好嘛。”徐鐵英四處張望。
謝培東:“是中了暑。徐局長如無要緊的事,能不能改個時間?”
徐鐵英十分嚴肅:“事情往往就誤在時間上。有時候十分鐘就能誤了一條人命。我現在必須見你們行長。”
“那徐局長請坐,請稍候。”謝培東伸了下手,“蔡媽,給徐局長上茶!”
謝木蘭匆忙梳洗了,換了件衣服,看着站在自己房間門口的何孝鈺,臉上不自然地笑着,背後卻像有一根根芒刺。
何孝鈺進了門,又輕輕關了門,見她仍然站在原地,淡淡笑道:“有什麼秘密怕我看見?”
謝木蘭只好招呼她,讓開了身子,露出窗邊桌上紗罩裡一口未動的早餐:“胃疼,不想吃東西。”
何孝鈺走到桌前坐下:“我也沒吃早餐呢,陪我吃點兒吧。”
謝木蘭以爲她在爲自己掩飾尷尬:“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沒吃早餐?”
何孝鈺已經揭開了紗罩:“不到七點你大哥就開車拉我出去兜風了,他不餓,以爲人家也不餓。我能吃嗎?”
“吃吧。我陪你吃。”謝木蘭臉上立刻有了光澤,在另一邊坐了下來,“是我大哥送你來的?”
“嗯。”何孝鈺喝了一口牛奶。
謝木蘭也立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
接着,兩個人又無話了。
客廳裡的徐鐵英站起來,望向二樓走廊。
方步亭依然衣冠楚楚,髮型整潔,臉上顯然是用滾燙的毛巾擦過,因此並無多少病容。眼中似有徐鐵英,似無徐鐵英,徐步走到辦公室前的樓梯口,才站定,望向徐鐵英:“請到辦公室談吧。”
徐鐵英也回以幾分矜持,點了下頭,不疾不徐走向樓梯。
走進二樓行長辦公室,方步亭在窗前圓桌旁的藤椅邊站住了,目光望着另一把空着的藤椅,沒有說話,也就是沒有邀請徐鐵英入座。
徐鐵英站在室中,竭力端着的那幾分矜持立刻沒有了。
方步亭還在望着那把椅子,眼神不像在看椅子,倒像看着椅子上坐着的人——椅子上並沒有人!
徐鐵英眼前一花,閃過那天坐在這把椅子上的崔中石!
方步亭的厲害不是他們中統的那種厲害,但見他從自己平時靠窗能看見院子的那把專坐的藤椅前離開,走到了崔中石曾經坐過的那把藤椅前,在那裡坐下,這才說話:“剛纔謝襄理說徐局長有要緊的事找我,請坐,請說。”
徐鐵英走過去,坐的還是當時那把椅子,面對的卻已經是方步亭:“方行長,我是違反紀律來的。剛纔曾可達代表國防部調查組把我和軍統的王蒲忱叫去了,傳達了鐵血救國會的秘密指示。下手狠哪,第一個牽涉的就是你!我本來應該先去報告葉秀峰局長和陳立夫部長,但覺得還是必須先告訴你。”
方步亭:“牽涉我,就不要告訴我。”
徐鐵英:“不是隻爲了你。牽涉到太多的人,包括央行,包括宋家、孔家。方行長,不爲自己,爲了上峰,爲了朋友,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我們不能再負氣,必須同舟共濟!”
方步亭露出一絲冷笑:“央行的船、我家裡的船都已經被你們打破了,怎麼同舟共濟?”
徐鐵英:“大家的船都是破的。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修補,修補!方行長同意我的看法嗎?”
方步亭:“既然是你的看法,我也不能阻止你談。”
徐鐵英:“他們要抓人了,接着就是殺人。突破口是馬漢山,負責審訊的是方孟敖,您的大公子!崔中石是馬漢山執行的,孟敖已經昏了頭,誰都會抓,誰都會殺!三綱五常都沒有了……”
“你是擔心我們家人倫鉅變?”方步亭打斷了他,“‘八一三’我爲了保住別人的財富拋妻棄子,已經壞了人倫。現在我的兒子真要來抓我、殺我,那也是我的報應。徐局長,你的看法要是談完了,就該去向你的上峰報告了。”說着站了起來。
徐鐵英跟着站了起來:“那就不談看法了。我提一條建議,切實可行。由我接手審訊馬漢山民調會,遏止局面惡化。我能說服葉局長和陳部長,請方行長考慮向宋先生和孔先生彙報一下。我們兩方面聯手就能壓住鐵血救國會,他們也就不能再利用孟敖了。這不只是爲了我們好,也是爲了孟敖好。”
方步亭在沉思。
徐鐵英殷切地望着他,終於看到他又坐下了。
老的在過坎,小的也在過坎。謝木蘭望着何孝鈺:“我不會再衝動,可我不能夠就這樣被他們關在家裡,我得跟同學們在一起,就是爲了跟同學們在一起……”
何孝鈺望着她,竭力用平靜理解的目光望着她,幫她掩飾眼神中的閃爍。
謝木蘭反而又不敢望何孝鈺的眼了,低聲地:“主要是我爸。他們都說我大爸厲害,在我們家其實最厲害的是我爸。現在能夠說服他的只有你了,說我跟你在一起,我爸一定會答應你……”
何孝鈺:“我可以幫你去說,但謝叔叔不一定會聽我的。”
“謝謝你了,孝鈺!”謝木蘭立刻跳了起來,“現在就去幫我說吧!”
何孝鈺望着她,一陣憐憫涌上心頭,是在可憐謝木蘭,還是在可憐自己,她分不清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