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兵之要在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國防部爲用兵中樞,因此各部各局都集中在一棟大樓裡,便於電訊密文能儘快在各個部門之間傳遞銜接,呈交籌劃。

唯一的例外是這個南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不在大樓裡,不與其他部局直接往來,單獨設在大樓後院綠蔭掩蓋的一棟二層小洋樓裡。僅此也能看出,它雖然名義上仍屬國防部之下轄局,而且還是“預備幹部”局,其地位卻令其他部局側目相看。

曾可達把車停在國防部大樓前院,徒步繞過大樓,便看到了後面這片院子。每到此處,他和他的同志們都會自覺地輕身疾步走過那段只有建豐同志的專車可以使用的水泥車道,去往那棟小樓。這不只是發自內心的尊敬,還有由衷的體諒。建豐同志在工作,而且往往是在同一時間處理完全不同的幾件工作,他需要安靜。

大樓距小樓約兩百米,沿那條水泥車道,每五十米路旁豎一傘亭,每個傘亭下站着一個身着無領章、無軍帽、卡其布軍服的青年軍人,四個口袋的軍服和腰間別着的手槍能看出他們皆非士兵,卻看不出他們的官階職銜。

曾可達輕身快步,每遇傘亭都是互相注目,同時行禮,匆匆而過。

來到樓前,登上五級石階,門口的青年無聲地引着曾可達進入一層門廳。

門廳約一百平方米,無任何裝飾,一左一右只有兩條各長五米的木條靠背坐凳對面擺着。最爲醒目的是坐凳背後同樣長的兩排衣架,上面整齊地掛着一套套無領章的卡其布軍服,下面擺着一雙雙黑色淺口布鞋,牆上釘着一個個帽鉤。曾可達很熟悉地走到貼有他姓名的一套軍服前,先取下軍帽掛上帽鉤,接着脫下自己的少將官服。引他進門的青年接過他的少將服,曾可達輕聲說了一句“謝謝”。換上了自己那套無領章卡其布軍服,彎腰解了皮鞋上的鞋帶,換上了自己的那雙布鞋。這才獨自走向門廳裡端的樓梯,輕步而快速地拾級而上。

樓梯盡頭上了走廊,正對便是雙扇大門,敞開着,一眼便能看到門內和一層相同是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大廳。與一樓不同的是,這裡只三面挨牆的窗前擺有長條靠背木凳,廳中更顯空闊,而正對走廊這兩扇大門的大廳內室那兩扇虛掩的大門便赫然在目,以致內室大門邊的一張值班桌和桌前的值班秘書更顯醒目。

看到站在大廳門口的曾可達,值班秘書便在桌前一笑站起,點了下頭。

曾可達輕步走進大廳,走到值班桌前以目默詢。

那值班秘書示以稍候,桌上有一電話不用,卻走到內室大門那一側小几上的另一部電話前,拿起了話筒:“報告建豐同志,曾可達同志到了。”

少頃,他將電話向候在那裡的曾可達一伸,曾可達輕步走了過去,接過了電話,放到耳邊,習慣地往電話機上方貼在牆上的一張白紙望去。

白紙上是建豐同志親筆書寫的顏體。上方橫排寫着“我們都是同志”,下方左邊豎行寫着“事忙恕不見面”,下方右邊豎行寫着“務急請打電話”。

“曾可達同志嗎?”話筒裡的聲音是一個人的,傳到曾可達耳邊卻像有兩個聲音——原來比話筒的聲音稍慢半拍,說話人的真聲透過虛掩的大門隱約也能聽到。

曾可達的目光不禁向虛掩的門縫裡望去,恰恰能看到那個背影,左手握着話筒,右手還在什麼文件上批字,心裡不知是一酸還是一暖,肅然答道:“是我。建豐同志。”

“對方孟敖及其大隊的判決,不理解吧?”

“我能夠理解。建豐同志。”

“是‘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還是真正理解了?”

曾可達沉默了,他們回答建豐同志問話允許沉默、允許思考。

就在這短暫的沉默間話筒裡傳來了紙張翻動的聲音,曾可達不禁又向門縫望去,背影的右手在堆積的文件中翻着,抽出了另外一份,拿到面前,認真閱看。

“報告建豐同志。有些理解,有些不理解。”曾可達由衷地說真話。

“說說哪些不理解。”那背影左手拿着話筒,頭仍然低着,在看文件。

“是。應不應該炸開封是一回事,方孟敖不炸開封是另外一個性質。”

“什麼性質?”

“至少有傾向共產黨的性質。”

“還有哪些不理解?”

“中統徐鐵英那些人明顯是受了方步亭的影響,他們背後有交易。”

“還有嗎?”

“涉嫌通共的案子,又摻入了腐化的背景。這都是我們要堅決打擊的。”

“還有嗎?”

“報告建豐同志,暫時沒有了。”

這回是話筒那邊沉默了。曾可達從門縫望去,背影用鉛筆飛快地在文件上寫字,接着把鉛筆擱在了文件上。這是要專心對自己說話了。曾可達收回了目光,所有的精力都專注在話筒上。

“一個問題,從兩面看,你是對的。關鍵是什麼纔是問題真正的兩面。《曾文正公全集》,最近溫習到哪一段了?”

“最近主要在讀曾文正公咸豐四年至咸豐六年給朝廷上的奏摺。”

“還是要多看看他的日記,重點看看他讀《中庸》時候的日記。很重要。曾文正一生的功夫都化在‘執兩用中’上。任何事物都有兩個極端,走哪個極端都會犯錯誤。執兩端用中間,才能夠儘量避免錯誤,最接近正確。”

“是。校長的字諱就叫‘中正’,學生明白。”

“說方孟敖吧。如果從左端看他,是共產黨;如果從右端看他,是方步亭的兒子。能不能不看兩端,從中間客觀地看他?既然黨員通訊局和保密局的調查結論能證實他沒有通共嫌疑,就不應該主觀地說他是共產黨。在這方面還是要相信黨通局和保密局。如果真調查出他是共產黨,因爲拿了他家的錢就說他不是共產黨,徐鐵英不會幹這樣的事;黨通局和保密局也沒有人敢幹這樣的事。當然,經過調查他並不是共產黨,徐鐵英還有好些人就會收他家的錢。但這些都和方孟敖本人無關。”

“建豐同志,會不會有這種情況?那就是方孟敖確實是共產黨發展的特別黨員,只是由於共黨有意長期不跟他聯繫,不交給他任務,而是到最要緊的時候讓他駕機叛飛?當然,這只是我的直覺,也是我的擔心。”

“任何直覺都能找到產生這個直覺的原點。你這個直覺的原點是什麼?”

“報告建豐同志,我這個直覺的原點就是方步亭身邊那個副手,央行北平金庫的副主任崔中石。因爲這三年來外界跟方孟敖有直接聯繫的只有這個人。三年多了,他一直藉着修好方家父子關係的名義跟方孟敖來往,可方家父子的關係並沒有緩和,崔中石卻成了方孟敖的好朋友。這很像共產黨敵工部的做法。我建議對崔中石的真實身份進行詳細調查。”

7月傍晚的六點多,天還大亮着,崔中石所坐的這處酒家和窗外秦淮河就都已霓虹閃爍,燈籠燃燭了。已無太平可飾,只爲招攬生意。

正是晚餐時,崔中石在下午四點多已經吃過了,便還是那一盞茶,佔着一處雅座,夥計都已經在身邊往返數次了,皮笑眼冷,大有催客之意,也是礙於他金絲眼鏡西裝革履,只望他好馬不用鞭催,自己離開。

歌臺上一男一女已經唱了好幾段蘇州評彈,已到了豪客點唱之時,那夥計見崔中石又不點餐,還不離開,聽評彈倒是入神,再也忍他不住,佯笑着站在他身邊:“先生賞臉,是不是點一曲?”

崔中石眼角的餘光其實一直注意着窗外那輛黃包車,這時那輛黃包車已從街對面移到了這處酒家前,隔窗五步,顯然是在就近盯梢了。

崔中石從公文包裡先是掏出了一沓法幣,還在手中,那夥計便立刻說道:“請先生原諒,敝店不收法幣。”

崔中石像是根本就沒有付法幣之意,只是將那法幣往桌上一擺,又從公文包裡掏出了一沓美金。

那夥計眼睛頓時亮了。

崔中石抽出一張面值十元的美金:“點一曲《月圓花好》,要周璇原唱的味道。”

那夥計立刻接了美金:“儂先生好耳力,敝店請的這位外號就叫金嗓子,唱出來不說比周璇的好,準保不比周璇的差。”立刻拿着美金奔到櫃檯交了錢,櫃檯立刻有人走到唱臺,打了招呼。

彈三絃那位長衫男人立刻彈起了《月圓花好》的過門,那女的還真有些本事,把一副唱評彈的嗓子立刻換作了唱流行的歌喉: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最……

崔中石顯然是真喜歡這首歌,目光中立刻閃出了憂鬱的光來。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二樓,曾可達所站的大廳和內室門縫裡的燈這時也都扯亮了。本應是晚餐的時間,建豐同志的電話指示正到了緊要時,曾可達一邊禮貌地嗯答着,以示專注,目光卻看見值班桌前那秘書又看了一次表,向他做了一個虛拿筷子吃飯的手勢,示意該提醒建豐同志用餐了。曾可達嚴肅地輕搖了搖頭,那秘書無法,只好埋頭仍做他的公文。

“黨國的局勢糟到今天這種地步,關鍵不在共產黨,而在我們國民黨。從上到下,幾人爲黨,幾人爲國,幾人不是爲己?共產黨沒有空軍,我們有空軍,可我們的空軍竟在忙着空運走私物資!能夠用的竟沒有幾個大隊。像方孟敖這樣的人,以及他培養的實習航空大隊,材料我全看了。無論是飛行空戰技術,還是紀律作風,在空軍都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人、這樣的大隊卻被侯俊堂之流一直壓着,要不是開封戰役一時無人可調了,方孟敖和他的大隊還在閒置着。要說共產黨看不上他那反而是不正常的,看上他纔是正常的。優秀的人才我們自己不用嘛。”

“是。像方孟敖和他的大隊沒有及時發現、及時發展,我們也有責任。可現在要重用他們隱患太大。請建豐同志考慮。”

“什麼隱患?就你剛纔的那些懷疑?”

曾可達一怔,還在等着連續的發問,話筒裡卻靜默了,便趕緊回道:“我剛纔的懷疑只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呢?”這次建豐緊問道。

曾可達有些猶疑。

“有什麼就說什麼,不要有顧忌。”

“是,建豐同志。方孟敖和他的大隊顯然不宜派作空戰了。現在派他們去北平調查走私貪腐並負責運輸物資,肯定不會出現空軍走私的現象。可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貪腐,方步亭纔是幕後的關鍵人物。方孟敖再不認父親,以他的爲人會不會查他的父親,我有疑問。還有,校長和建豐同志都教導我們,看一個人忠不忠首先要看他孝不孝。天下無不是的父親,我們可以查方步亭,他方孟敖不能查自己的父親。我承認這個人是空軍王牌,也敢作敢當,才堪大用。但對他十年不認父親的行爲我不欣賞。”

話筒那邊沉默了。

曾可達似乎想起了什麼,立刻抑制住了剛纔激動的情緒,小聲地說道:“我說的不對,請建豐同志批評。”

“你說得很對。年輕人總有任性的毛病,我就曾經反對過自己的父親嘛。”

“對不起,建豐同志,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應該是這個意思。”

曾可達額頭上的汗終於冒出來了。

“人孰無過,過則無憚改。我當時不認父親是真正的少不更事。方孟敖不同,他不認父親是是非分明。‘8·13’日軍轟炸我上海,方步亭拋妻棄子,一心用在巴結宋、孔兩個靠山上,把他們的財產安全運到了重慶,讓自己的妻子和女兒死於轟炸。方孟敖親眼看着母親和妹妹被炸死,那時他也就十七歲,還要帶着一個十三歲不到的弟弟,流落於難民之中。換上你,會認這個父親嗎?”

曾可達一邊流着汗,一邊是被真正震動了。建豐同志這樣動情已是難見,這樣詳細地去了解一個空軍上校的身世更顯用心之深。這讓他着實沒有想到,嚥了一口唾沫,答道:“對方孟敖的調查我很不深入,我有責任。”

“我說過,很多地方我們確實應該向共產黨學習。譬如他們提出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我同意你的自我批評。從早上到現在你一直都還沒吃飯,先去吃飯吧。吃了飯好好想一想,方孟敖和他的大隊應不應該用,怎麼用。”

曾可達兩腿一碰:“建豐同志,我現在就想聽你的指示。立刻着手安排方孟敖和他的飛行大隊的改編,部署他們去北平的工作。”

“也好。我沒有更多的指示。記住兩句話: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要用好。昨天北平的學潮還只是一個開始,局勢很可能進一步惡化,甚至影響全國。聯席會議已經決定,要成立調查組,去北平深入調查。成員裡你是一個,還有徐鐵英。你們能夠對付共產黨,可都對付不了方步亭。他的背後是中央銀行,是財政部。因此,用好方孟敖是關鍵。”

“是!”曾可達兩腿又一碰。

“還有,我同意你的建議。對那個崔中石做深入調查。”

秦淮酒家,崔中石依然靜靜聆聽着重複的旋律。按當時點歌的價位,一美金可點一曲評彈。崔中石給的是十美金,卻只點那首《月圓花好》,同一首歌得唱上十遍,別的食客如何耐煩?眼下已不知是唱到第幾遍的結尾了: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園風兒,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各處已有煩言嘖嘖,崔中石依然端坐,那夥計不得已趨了過來:“這首歌已經唱了三遍了。儂先生可否換聽別的曲子?拜託拜託……”

崔中石拿着公文包站起來:“不點了,還有七美金也不用退了。”說着就向門外走去。

那夥計鶩趨般跟着:“儂先生走好。我替儂先生叫車。”

崔中石在門口站住了:“是不是還想要小費?”

那夥計只得站住了:“哪裡,哪裡。”

崔中石:“那就忙你的去。”走出門去。

秦淮酒家門外,那輛黃包車居然拉起了,站在那裡望着出現在門口的崔中石。

崔中石坦步向那輛黃包車走去:“去金陵飯店。多少錢?”

黃包車伕:“先生上車就是,錢是小事。”

這是直接交上鋒了。

崔中石:“你一個拉車的,錢是小事,什麼是大事?”

那黃包車伕毫不示弱,也並無不恭:“您坐車,我拉車,準定將先生您拉到想去的地方就是。”

“好。那我不去金陵飯店了。”崔中石坦然上車,“去國民黨中央通訊局。”

“聽您的。請坐穩了。”那車伕還真不像業餘的,腿一邁,輕盈地便掉了頭,跑起來不疾不徐,又輕又穩。

“我說了去中央通訊局,你這是去哪裡?”崔中石在車上問道。

那車伕腳不停氣不喘:“中央通訊局這時候也沒人了,我還是拉先生您去金陵飯店吧。”

崔中石不再接言,身子往後背上一靠,閉上了眼睛,急劇思索。

那車伕又說話了:“先生您放心好了。大少爺的病全好了,下午六點就出了院,過幾天可能還會去北平,家裡人可以見面了。”

崔中石的眼睜開了,望着前面這個背影:“你認錯人了吧?”

那車伕:“我認錯人沒有關係。先生您不認錯人才要緊。”加快了步子,拉着崔中石飛跑起來。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

所謂榮軍招待所是蔣介石籠絡嫡系以示榮寵的重要所在,一般都是中央軍派往各地作戰的黃埔將校入京述職才能入住。當然,像國民黨後來成立的空軍航校畢業而升爲將校的軍官也能入住。

一個多小時前還是階下囚,一個多小時後便成了座上賓。方孟敖及其飛行大隊這時就被安排住進了這裡。

他們都洗了澡,按各人的號碼發換了嶄新的襯衣短褲,只是外面那套飛行員服裝現成的沒有,依然髒舊在身

。一個個白領白袖,容光煥發,外衣便更加顯得十分不配。

由一個軍官領着,將他們帶到吃中竈的食堂門口。那個領隊軍官喊着隊列行進的口號,方孟敖和飛行員們卻三兩一撥散着,你喊你的口號,我走我的亂步,不倫不類進了食堂。

中竈是四人一席,飛行隊二十人便是五席,一席四椅,四菜一湯,還有一瓶紅酒,都已擺好。卻另有一席只在上方和下方擺着兩把椅子,顯然是給方孟敖和另外一個人準備的。

那軍官接有明確指示,儘管對這羣不聽口令的飛行員心中不悅,臉上還得裝出熱情:“大家都餓了。這裡就是我們革命榮軍自己的家。上面有指示,你們一律按校級接待。中竈,四人一桌,請隨便坐。”

二十雙眼睛依然聚在門口,同時望着方孟敖。

那軍官:“方大隊長是單獨一桌,等一下有專人來陪。同志們,大家都坐吧!方大隊長請。”

方孟敖望着那軍官:“軍事法庭已經判決,我們都解除了軍職。你剛纔說按校級接待,一定是聽錯指示了。麻煩,再去問清楚。免得我們吃了這頓飯,你過後受處分。”

那軍官依然賠着笑:“不會錯,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指示。”

方孟敖:“國防部預備幹部局說他們都是校級軍官?”

那軍官一愣:“這倒沒說。方大隊長……”

方孟敖不再爲難他,立刻轉對飛行員們:“都解了軍職了,就當是預備幹部局請客。吃!”

一鬨而散,各自搶桌,亂了好一陣子,才分別坐好。

方孟敖走到自己那張桌前,卻沒坐下。手大,伸出左手拿起了桌上的碗筷杯子勺,同時還夾起那瓶紅酒;右手抄起那把椅子,向陳長武這桌走來:“讓個位。”

陳長武高興地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準備移向左邊與另一個飛行員並坐,給方孟敖單獨留下一方。

方孟敖一隻腳鉤住了陳長武椅子下的橫樑:“不願跟我坐呀?”

一天之間,由死到生,原就準備當新郎的陳長武這時更是將這位隊長兼教官視爲嫡親的兄長,放開隨意纔是真正的親切,當即答道:“我也不跟你結婚,坐一起誰是誰呀?”

鬨堂笑了起來。

“Shit!”方孟敖十多天沒用的“專罵”這一刻脫口而出。

飛行員們更高興了。誰都知道自己的教官隊長當年跟陳納德飛虎隊的美國飛行員們都是英語對話,都是互相罵着這個單詞。平時上課或實習飛行,方孟敖對他們總是在批評和表揚之間才用這個專罵。今日聽來,分外親切。

“那麼多漂亮大學生追我,我還得挨個挑呢,輪得上你陳長武?給我坐下吧。”方孟敖腳往下一鉤,陳長武那把椅子被踏在地上,接着對飛行員們,“那張桌上的菜,誰搶着歸誰。”

五張桌子都去搶菜了,其實是一桌去了一人。方孟敖那張桌子上四菜一湯剛好五樣,那四張桌子都搶到了一個菜,反倒是陳長武這張桌子只端回了一碗湯。

有“專人來陪”的那張桌子只剩下了一套餐具和一把空椅子。

剛纔還亂,坐定後,用餐時,這些飛行員們立刻又顯示出了國民黨軍任何部隊都沒有的素質來。

——開紅酒,熟練而安靜。

——倒紅酒,每個杯子都只倒到五分之一的位置。

——喝紅酒,每隻手都握在杯子的標準部位,輕輕晃着。每雙眼睛都在驗看着杯子裡紅酒掛杯的品質。接着是幾乎同步的輕輕碰杯聲,每人都是抿一小口。

放下杯子,大口吃菜了,還是沒有一張嘴發出難聽的吞嚥聲。

那個引他們來的招待所軍官被這些人熱一陣冷一陣地晾在一邊,好生尷尬。再也不願伺候他們,向門口走去。剛走到門口便是一愣,接着迎了過去。

儘管未着將服,還是一身凜然——曾可達身穿那件沒有領章的卡其布軍服,腳穿淺口黑色布鞋大步來了。

在門外,曾可達和那軍官都站住了。

裡面竟如此安靜,曾可達望向那軍官,低聲問道:“情緒怎麼樣?”

那軍官可以發牢騷了,也壓低着聲音:“一上來就較勁,把爲您安排的那桌菜給分了。這下又都在裝什麼美國人。不就是一些開飛機的嘛,尾巴還真翹到天上去了。曾將軍,我們榮軍招待所什麼高級將領沒接待過,就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夾生飯’。”

曾可達苦笑了一下:“我也沒見過。把這裡所有的人都撤走,在外面佈崗,任何人不許接近。”

“是。”那軍官立刻應了,同時揮手,帶着站在門口的幾個軍人飛快離去。

剛纔還是那個招待所的軍官尷尬,這下要輪到曾可達尷尬了。

他一個人走進那門,站住了,身上穿着不是軍服的軍服,臉上帶着不笑之笑,再無法庭上那種居高臨下盛氣凌人,十分平和地掃望着各張桌子正在用餐的飛行員們。

飛行員們卻像約好了,無一人看他,各自喝酒吃飯。

曾可達最後把目光望向了方孟敖。

只有方孟敖的眼在看着站在門口的曾可達,可望向他的那雙眼立刻讓曾可達感覺到了對方眼神中的目空一切!那雙眼望着的是自己,而投射出來的目光包含的卻是自己這個方向背後的一切,自己只不過是這目光包含中的一顆沙粒或是一片樹葉。

——這是無數次飛越過喜馬拉雅山脈,能從毫無能見度的天候中找出駝峰峽谷的眼;這是能從幾千米高空分清哪是軍隊哪是百姓的眼;這是能對一切女人和孩子都真誠溫和,對一切自以爲是巧取豪奪的男人都睥睨不屑的眼。因此這雙眼透出的是那種獨一無二的真空,空得像他超萬時飛行的天空。

剛纔還都在低頭喝酒吃飯的飛行員們也都感覺到了,所有的目光都悄悄地望向方孟敖,又悄悄地望向曾可達。大家都在等着,自己的教官隊長又在咬着一架敵機,準備開火了。

那架敵機顯然不願交火。曾可達信步走到原來爲他和方孟敖安排的那張桌子邊,搬起了那把空椅,順手又把桌上的碗筷杯子拿了,接着向方孟敖這桌走來。

走到方孟敖對面的方向,也就是這一桌的下席,曾可達對坐在那裡的飛行員說道:“辛苦了一天,我也沒吃飯。勞駕,加個座,好嗎?”

居然如此客氣,而且甘願坐在下席,這些漢子的剛氣立刻被曾可達軟化了不少。那個飛行員也立刻搬起自己的椅子跟左邊的並坐,把自己的位置給曾可達讓了出來。

“看起來這頓飯是吃不好了。”方孟敖把筷子往桌面上輕輕一擱,“預備幹部局準備怎麼處置我們?請說吧。”

“沒有處置。但有新的安排。”曾可達立刻答道,接着是對所有的飛行員,“大家接着吃飯。吃飯的時候什麼也不說。我一句話也不說。”說到這裡拿着手裡的空杯準備到一旁的開水桶中去接白開水。

斜着的紅酒瓶突然伸到了剛站起的曾可達面前,瓶口對着杯口。

端着空杯的曾可達站在那裡,望着瓶口。

握着酒瓶的方孟敖站在那裡,望着杯口。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這二人,望向兩手接近處的瓶口和杯口。

那個聲音,從電話裡和門縫裡先後傳出的聲音又在曾可達耳邊響起:“用人要疑,疑人也要用,關鍵是要用好……用好方孟敖纔是關鍵……”

曾可達把杯口向瓶口迎去,方孟敖倒得很慢,五分之一,三分之一,三分之二,慢慢滿了!

曾可達端着滿滿的那杯酒,露出一絲爲難的神色,搖了搖頭。

方孟敖把自己的酒杯立刻倒滿,一口喝乾,又將自己的酒杯倒滿了,放在桌面,坐下去,不看曾可達,只看着自己面前那杯酒。

其他目光都望着曾可達。

曾可達不再猶豫,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大口,第三口才將一杯酒喝完。臉立刻就紅了。

方孟敖這才又望向曾可達,目光也實了——這不是裝的,此人酒量不行,氣量比酒量大些,至少比自己想象的要大些。

因此待曾可達再將酒杯伸過來時,方孟敖接過了酒杯:“對不起,剛纔是忘了,壞了你們的規矩。長武,曾將軍要遵守‘新生活運動’,不抽菸,不喝酒。幫忙倒杯水去。”將空杯遞給陳長武。

陳長武接過杯子立刻向一旁的開水桶走去。

曾可達說了自己一句話也不說的,還真信守言諾,不說話,只看着方孟敖。

陳長武端着白開水來了,竟是將杯子洗乾淨後,盛的白開水,用雙手遞給曾可達。

曾可達接水的時候,望着陳長武的眼光立刻顯露出賞識,是那種對可以造就的青年人的賞識,就像賞識手中那杯沒有雜質的白開水。

金陵飯店209房間。

這裡也有兩杯白開水,兩個青年人。一杯白開水擺在一個坐着的青年人面前的桌子上,一杯白開水拿在一個站在臨街靠窗邊青年人的手裡。兩人都穿着白色的長袖襯衣,頭上都戴着耳機。

一臺新型美式的竊聽器赫然擺在隔壁靠牆的大桌上。

曾可達安排的兩個青年軍特工已經安排就緒,等着監聽隔壁房間崔中石的一舉一動。

“來了。”窗前那個青年人輕聲說道。

“OK!”坐在竊聽器前的青年人輕聲答着,熟練地輕輕一點,點開了竊聽器的按鈕開關。

竊聽器上方兩個平行轉盤同時轉動了。竊聽器前那個青年同時拿起了速記筆,擺好了速記本。

隔壁210房間。

裡邊的門鎖自己轉動了,顯然有人在外面拿鑰匙開門。

門輕輕推開了,崔中石走了進來。

沒有任何進門後的刻意觀察,也沒有任何在外面經歷過緊張後長鬆一口氣的做作。崔中石先是開了壁櫥櫃門,放好了公文包,接着是脫下西裝整齊地套在衣架上掛回壁櫥中,再取下領帶,搭到西裝掛衣架的橫槓上,把兩端拉齊了。關上壁櫥門,走進洗手間。

209房間,竊聽錄音的那個青年人耳機聲裡傳來的是間歇的流水聲,很快又沒了,顯然隔壁的人只是洗了個臉。果然,接下來便是腳步聲。

突然,這個青年一振,站着的青年也是一振。他們的耳機裡同時傳來隔壁房間撥電話的聲音。竊聽的青年立刻拿起了速記筆。

“碧玉呀。”隔壁房間崔中石說的竟是一口帶着濃重上海口音的國語。

“儂個死鬼還記得有個家呀?”對方儼然是一個上海女人。

速記的那支筆飛快地在速記本上現出以下字樣:

晚8:15分崔給北平老婆電話。

而此時隔壁210房間內,崔中石像是完全變了個人,其實是完全變回了崔中石自己,一個上海老婆的上海男人,十分耐煩地在聽着對方輕機槍般的嘮叨:

“三天兩頭往南京跑,養了個小的乾脆就帶回北平來好了。”

“公事啦。你還好吧?兩個小孩聽話吧?”

“好什麼好啦。米都快沒了,拎個鈔票買不到菜,今天去交學費了,學校還不收法幣,屜子裡都找了,儂把美金都撒到哪裡去了?”

崔中石一愣,目光望向連接隔壁房間的牆,像是透過那道牆能看見那架碩大的竊聽器。

“都告訴你了嘛,就那些美金,投資了嘛。”

“人家投資都住洋樓坐小車,儂個金庫副主任投資都投到哪裡去了……”

“我明天就回北平了。”崔中石打斷了她的話,“有話家裡說吧。”立刻把電話掛了。

209房中,速記筆在速記本上現出以下字樣:

北平金庫副主任 家境拮据???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食堂裡,依然在進行着氣氛微妙的飯局。

一張上面印有“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紅頭、下面蓋有“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紅印的文件擺在那張鋪有白布的空桌面上,十分醒目。

方孟敖和曾可達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了這張空桌前。方孟敖依然坐在上席,身子依然靠在椅背上,目光只是遠遠地望着桌面上那份文件;坐在他對面下席的曾可達一直盯着他,忍受着他這種“目無黨國”的面容。因爲文件下方赫然有“蔣經國”的親筆簽名!

那五桌,杯盤早已乾淨,仍然擺在桌上,飛行員們都坐在原位鴉雀無聲,遠遠地望着方孟敖和曾可達那張空桌,望着對坐在空桌前的方孟敖和曾可達。

“你的母親死於日軍轟炸。經國局長的母親也死於日軍的轟炸。他非常理解你。託我向你問好。”曾可達從這個話題切進來了。

方孟敖的眼中立刻流露出只有孩童纔有的那種目光,望了一眼曾可達,又移望向文件下方“蔣經國”三個字上。

有效果了。曾可達用動情的聲調輕聲念道:“‘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經國局長還說了,對你不原諒父親他也能理解。”

央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的座椅上,方步亭的眼中一片迷惘。

謝培東在接着念南京央行總部剛發來的密電:“……該調查組由國民政府財政部總稽覈杜萬乘、國民政府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國民政府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臨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少將督察曾可達、新任北平警察局局長兼北平警備司令部偵緝處長徐鐵英五人組成。具體稽查任務及此後北平物資運輸皆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所派之青年航空服務隊執行。隊長特簡空軍筧橋航校原上校教官方孟敖擔任。央行北平分行午魚北平復電稱其與‘七五事件’並無關聯,便當密切配合,接受調查,勿稍懈怠。方經理步亭覽電即復。央行午魚南京。”

謝培東拿着電文深深地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的椅子本就坐北朝南,這時深深地望着窗外黑暗中的南方。

謝培東把電文輕輕擺到方步亭桌前,說道:“踹被窩還是踹到我們身上了。可叫兒子來踹老子,那些人也太不厚道了……”

方步亭本是看着窗外,突然掉頭望着謝培東:“你不見孟敖也有五年了吧?”

謝培東望着方步亭怪怪的目光:“五年多了。”

“終於能見面了嘛,大不了死在一堆。”方步亭竟淺然一笑,“這個高興的消息,先不要讓木蘭他們知道。看看孟韋吃完飯沒有,叫他上來。”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食堂裡曾可達依然在傳達着經國局長的指示:

“一、這是叫你們去反貪懲腐;二、除了運輸物資不給你們派作戰任務;三、牽涉到你父親,對事不對人。建豐同志這三條指示你沒有理由拒絕。”曾可達儘量態度誠懇但語氣已經透着嚴肅,“還有,你不是十分關心你一手帶出來的這些學生嗎?他們報考航校,三年學習,三年訓練,難不成叫他們就這樣回家吧?這麼多青年的前途,你絲毫不替他們考慮?”

方孟敖:“這個文件你可以宣佈。他們都應該有前途。只請宣佈的時候,先不要念關於我的任命。”

曾可達終於有些急了:“你不當隊長就沒有必要成立這個大隊。他們也就不可能有這麼好的安排。特種刑事法庭的判決可是等候處置。”

方孟敖只望着他。

曾可達又緩和了語氣:“我知道,經國局長也知道,上面都知道。你是抗日的功臣,飛駝峰死了那麼多人,你的命是撿回來的。越是過來人,越該多爲他們這些青年想想嘛。”

方孟敖:“你讓我想了嗎?”

曾可達這才醒悟到自己又犯了性急的毛病,同時也看到了轉圜的餘地,當即說道:“好。我先向他們宣佈。對了,你的家人還是關心你的。那個崔副主任就一直在爲你的事說情。他住在金陵飯店,還沒有走。於情於理你都該去看看他。”

方孟敖站起來:“曾將軍,打了十幾天交道,我還一直沒給你行過禮呢。”說着雙腿一碰,向曾可達行了個

標準的軍禮。

曾可達一是沒有想到,二是便服在身,回禮的時候便大大地沒有方孟敖標準。

所有的飛行員眼睛都亮了。

方孟敖卻已經大步向門口走去。

飛行員們的目光又都迷惘了。

金陵飯店209房間裡。

“來了。”臨街窗口那個青年人向桌前監聽的那青年輕輕喚道。

從209房的窗口向下望去,一輛軍用吉普停在金陵飯店大門口,方孟敖從後座車門下來,向大門走去。

央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

走進這道門的是方孟韋。

脫了警服,換了便服,方孟韋便顯出了二十三歲的實際年齡,在父親面前也就更像兒子。

方步亭這時已經坐到辦公桌對面牆邊兩個單人沙發的裡座,對站着的方孟韋:“坐下。”

方孟韋在靠門的單人沙發上斜着身子面對父親坐下了。

這回是方步亭端起紫砂壺給兒子面前的杯子裡倒了茶。方孟韋雙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發現父親又給另外一個空杯也倒了茶,便說道:“我叫姑爹上來?”

方步亭:“他忙行裡的事情去了。”

方孟韋:“另有客人來?”

方步亭望着兒子:“是呀。我們方家的祖宗要回來了。”

方孟韋倏地站起,睜大了眼望着父親:“大哥要回來了?”

方步亭:“今天還回不來,不是明天就是後天吧。”

“崔叔辦事就是得力!”方孟韋由衷地激動,“爹,我看他還是自己人。”

“我也願意這樣想啊。”方步亭沉重的語調立刻讓方孟韋的激動冷卻了好些,“崔中石是自己人,又把你大哥救出來了,你大哥還能回心轉意認我這個父親。快六十了,部下又忠實,兩個兒子又都能在身邊盡孝,你爹有這樣的福氣嗎?”

方孟韋挨着沙發邊慢慢坐下了,等着父親說出他不可能知道的真相。

方步亭:“想知道救你大哥的貴人是誰嗎?”

方孟韋:“不是徐主任?”

方步亭:“小了些。”

方孟韋:“通訊局葉局長?”

方步亭:“葉秀峰如果管這樣的事能當上中統的局長嗎?”

方孟韋:“宋先生或者孔先生親自出面了?”

方步亭:“你爹還沒有這麼大的面子。在別人眼裡我是宋先生、孔先生看重的人,究竟有多重,我自己心裡明白。不要猜了,真能救你大哥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共產黨,還有一種就是國民黨裡專跟老一派過不去的人。”

方孟韋的臉色慢慢變了,問話也沉重起來:“爹,救大哥的到底是誰?”

“國防部預備幹部局!”方步亭一字一頓說出了這個名字,“不只是救,而且是重用。對外是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隊長,實職是國防部預備幹部局駐北平經濟稽查大隊大隊長。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物資還有賬目,他都能稽查。而這個賬目就是崔中石在管。你現在應該明白,你爹爲什麼懷疑崔中石了吧?”

涼水澆頭,方孟韋坐在那裡好一陣想,卻總是理不出頭緒。

方步亭:“崔中石住在南京哪個飯店,哪個房間?”

方孟韋:“金陵飯店210房間。”

方步亭:“你先給徐主任去個電話,讓他從側面問問金陵飯店總機,崔中石回房沒有,關鍵是你大哥現在去沒去金陵飯店。記住,問話前先代我向徐主任道謝。”

方孟韋立刻站起來。

金陵飯店209房間,竊聽器桌前戴着耳機的青年人一邊高度專注聽着隔壁房間傳來的對話,一邊在速記本上飛快地記錄下幾行文字:

9:05分 方孟敖至

崔驚喜 沉默(似有疑慮 目光交流?)

9:06分 方唱《月圓花好》兩句(不正常 疑被崔制止?!)

而在隔壁,210房間的桌上也擺有一沓紙。

崔中石坐在桌前用鉛筆飛快地寫着,同時嘴裡說着其他的話:“你願不願意再幹是你的事,誰也強迫不了你。但既然你問到我,我就再勸你一次,十年了,一直不理自己的親生父親,現在你又辭去職務不幹,下面怎麼辦?沒有了家,又沒有了單位,除了開飛機,別的事你也不會幹。總不能到黃浦江去扛包吧?別的不說,一天不讓你喝紅酒,不讓你抽雪茄,你就受不了。”

方孟敖站在崔中石身側,一邊聽他說話,一邊看着紙上的字;這時,面前的崔中石沉默了,他的內心獨白卻隨着文字出現了:

以你的性格不會接受預備幹部局的任命。

請示組織以前,你先接受這個任命。

用你自己的風格,接受任命。至關重要!

——質問我剛纔的話,問我以往給你的錢是父親的還是弟弟的!

方孟敖眉頭蹙了起來,從來不願說假話的人,這時被逼要說假話,他沉默了。

崔中石擡頭望他,眼中是理解的鼓勵。

與此同時,209房間內坐在桌前監聽的青年的筆也停了,高度專注聽着無聲的耳機。

“我知道你每次帶給我的紅酒、雪茄都是你們方行長掏的錢!”方孟敖還是不說假話。

崔中石心中暗驚,臉上卻不露聲色,這個時候只能讓方孟敖“保持自己的風格”!

方孟敖接着說道:“我不會認他,可我喝你送的酒,抽你送的煙。美國人給的嘛,我不喝不抽也到不了老百姓手裡。”

“那我這三年多每次都來錯了?”崔中石很自然地生氣了,“事情過去十年了,抗戰勝利也三年了。讓夫人和小妹遇難的是日本人,畢竟不是行長。現在我們連日本人都原諒了,你連父親都還不能原諒?”

“日本人現在在受審判。可他呢?還有你們中央銀行,在幹什麼?崔副主任,我們原來是朋友。如果我到了北平,不要說什麼父子關係,只怕連朋友也沒得做。你們真想我去?”方孟敖這話說得已經有些不像他平時的風格了,可此時說出來還真是真話。

崔中石立刻在紙上寫了三個字:

說得好!

方孟敖偏在這個時候又沉默了,好在他拿出了雪茄,擦燃了火柴,點着煙。火柴棍是那種飯店專有的加長特用火柴,方孟敖拿在手裡,示意崔中石是否燒掉寫有字跡的紙。

崔中石搖了一下頭,示意方孟敖吹熄火柴。

209房間桌前的速記筆寫出以下字樣:

方生氣 說到去北平事又止(似非作假)沉默 擦火柴(抽菸?焚物?)

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方步亭臉色十分嚴峻,眼睛已經盯住了桌上的專用電話:“不能讓他們再待在一起!你立刻給金陵飯店崔中石房間打電話。”

方孟韋:“用這裡的電話打?”

方步亭:“我說話,當然用這裡的電話。”

方孟韋立刻過去拿起話筒,撥號碼。

金陵飯店209房間,耳機裡一陣電話鈴聲響起,桌前監聽的那青年立刻興奮緊張起來。那支速記筆的筆尖已經等在速記本上。

隔壁房間內。

崔中石目視着方孟敖,慢慢拿起話筒。

“是行長啊。”崔中石這一聲使得坐在窗前的方孟敖手中的煙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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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接着把頭轉向了窗外。

“是的。應該的。”崔中石接着捂住話筒壓低聲音,“他來看我了。是,在這裡。我試試,叫他接電話?”

209房間,速記本上飛快顯出以下字樣:

9:38分 方步亭來電話 謝崔 崔欲父子通話 方步亭沉默

接着那個監聽青年耳機裡傳來砰的一聲,一震,立刻對窗邊那青年:“注意,方孟敖是不是走了?”接着凝神專注耳機裡下面傳來的聲音。

耳機裡,隔壁房間的電話顯然並未掛上,卻長時間沉默。

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行長辦公室。

電話筒沒有在方步亭的耳邊,也沒有擱回電話架,而是拿在他的手裡,那隻手卻僵停在半空——方孟敖的摔門聲他剛纔也聽到了!

十年了,兒子對自己的深拒,自己對父道的尊嚴,致使二人無任何往來,甚至養成了旁人在他面前對這層關係皆諱莫如深的習慣。像今天打這樣的電話實出無奈,亦屬首次。雖遠隔千里,畢竟知道那個兒子就在電話機旁。打電話前,打電話時,方步亭閃電般掠過種種猜想,就是沒有想到,聽說是自己的電話,這個兒子竟以這種方式離去。這一記摔門聲,不啻在方步亭的心窩搗了一拳!

方孟韋的記憶裡,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樣的失態!他想走過去,卻又不敢過去,只聽見父親手中話筒裡崔中石那上海口音的國語依然在講着話。

他忽然覺得,崔中石電話裡的聲音是如此不祥!

崔中石一個人仍然對着電話:“行長不要多心。沒有的,不會的。接您電話的時候,孟敖已經在門邊了。正要走,他早就說要走了……”

話筒那邊還是沒有接言。

崔中石只好說道:“行長,您要是沒有別的吩咐,我就掛電話了。我明天的火車,後天能回北平,見面後詳細向您彙報。”

那邊的電話這時掛了。

輪到電話僵在崔中石手裡了,也就瞬間,他輕輕地把話筒擱回去。望了望臨街的窗戶,沒有過去。無聲地輕拿起桌上寫有字跡的紙,走向了衛生間。

209房間內。

站在窗邊那青年:“方孟敖上車了。”

速記筆寫下了以下一行字樣:

9:46分 方孟敖摔門去 崔未送(電話中 勸方步亭 方父子隔閡甚深!)

樓下傳來了吉普車開走的聲音,窗口那青年放下了撩起一角的窗簾,回頭見桌前的青年正指着竊聽器上的轉盤。

轉盤上的磁帶剩下不多了。

窗口那青年輕步走到一個鐵盒前拿出一盒滿滿的空白磁帶,向竊聽器走去。

國防部榮軍招待所食堂外,跟隨方孟敖的軍人在院門外便站住了。

方孟敖一人走進中竈食堂的門,一怔。

他的二十名飛行員都換上了嶄新的沒佩領章的飛行服,戴着沒有帽徽的飛行員帽,每人左胸都佩着一枚圓形徽章,分兩排整齊地站在食堂中央,見他進來同時舉手行禮。

方孟敖望着這些十分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面孔。

所有的手還五指齊並在右側帽檐邊,所有的目光都期待地望着方孟敖。

方孟敖不忍再看這些目光,眼睛往一旁移去,發現桌椅都已收拾乾淨,排在牆邊。自己原來那張乾淨的桌布上,整齊地疊有一套飛行夾克服,一頂沒有帽徽的飛行官帽。

曾可達還是那套裝束,這時只靜靜地站在一旁。

——就在剛纔的一個小時,他傳達了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的對這個飛行大隊的信任,感動了這些青年。他給每個飛行員都親手分發了軍服,給每個飛行員都親手佩戴了徽章。只是還沒有宣讀任命文件,必須等方孟敖回來。

但現在,他不能也不敢去碰桌上那套軍服,他在等方孟敖自己過去,自己穿上。經國局長的殷殷期待,這時全在曾可達的眼中,又通過曾可達分傳在二十名飛行員的眼中。

方孟敖這時竟有些像前不久進門時的曾可達,孑立門邊。

方孟敖的腳邁動了,牽着二十一雙眼睛,走到那套軍服邊。

所有的空氣都凝固了。

在一雙雙眼睛中,可以看見:

——方孟敖在穿軍服。

——方孟敖在戴軍帽。

——方孟敖在別徽章!

“敬禮!”本就一直行着軍禮,陳長武這聲口令,使兩排舉着手的隊列整齊地向左轉了四十五度角,全都正面對着新裝在身的方孟敖。

方孟敖兩腳原地輕輕一碰,也只好向他們舉手還禮。

“現在我宣佈!”曾可達儘量用既平和又不失嚴肅的語調,捧起了任命文件,開始宣讀,“原國軍空軍筧橋航校第十一屆第一航空實習大隊,於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六日改編爲‘國防部北平運輸飛行大隊兼經濟稽查大隊’,對外稱‘中華航空公司駐北平青年服務隊’,直接隸屬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特簡任方孟敖爲該大隊上校大隊長。所有隊員一律授予空軍上尉軍銜。具體任務,由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少將督察曾可達向方孟敖傳達。國防部預備幹部局 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六日。”

南京京郊軍用機場。

在當時,C-46運輸機停在機場還是顯得身影碩大。因此警戒在飛機旁的衛兵便顯得身影略小。

一行車過來了,第一輛是軍用小吉普,第二輛是黑色奧斯汀小轎車,第三輛是前嘴突出的大型客車。

三輛車並排在C-46的舷梯邊停下了。

一個衛兵打開了小吉普的前門,身着飛行服的方孟敖出來了。

兩個衛兵打開了小吉普的後門,左邊曾可達,右邊徐鐵英,一個是少將軍服,一個是北平警察局長的官服,同時出來了。

接着是大型客車的門開了,方孟敖大隊的二十名飛行員下車列隊,整齊地先行登上了舷梯,走進了飛機。

最後纔有衛兵打開了小轎車的門,從前座出來的是國民政府財政部總稽覈杜萬乘,三十多歲,西裝革履,卻戴着厚厚的深度近視眼鏡,有書生氣,也有洋派氣。

小轎車後座左邊出來的是國民政府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也一副西裝革履,四十餘歲,也戴着眼鏡,卻是墨鏡,也有洋派氣,卻無書生氣。

最後從小轎車後座右邊出來的人卻是一身中山裝,五十有餘,六十不到,領釦繫着,滿臉油汗,手中的摺扇不停扇着。此人是國民政府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臨深。

北平“七五事件”民生物資調查組五人小組全體成員同機要飛往北平了。

曾可達顯然不願搭理那三個乘轎車者,跟方孟敖站在一起,雖不說話,陣營已然分明。

徐鐵英倒是笑着迎前幾步打了聲招呼。

那三人也不知是因天熱還是因心亂,一個個端嚴着臉,都只是客氣地點了下頭,便被衛兵先行引上了舷梯。

徐鐵英踅回到曾可達和方孟敖身邊,卻望了一眼熾白的太陽:“怎一個熱字了得。”

曾可達:“放心,北平比南京涼快。警察局長也比聯絡處主任有風。”

徐鐵英絕不與他較勁,轉望向方孟敖:“孟敖啊,今天是你駕機,徐叔這條老命可交給你了。”

方孟敖有時也露出皮裡陽秋的一笑:“徐局長是要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一句就把徐鐵英頂在那裡,何況曾可達那張臉立刻更難看了。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徐鐵英轉圜的本事還是有的,“幹了十幾年了,就是怕坐飛機。”

方孟敖還是忠厚,確切說還是禮貌:“那徐局長就儘量往前面坐,後面暈機。”

徐鐵英:“暈機倒不怕,就怕飛機掉下來。”

方孟敖那股不能忍受虛僞的氣又冒出來了:“那就等着飛機掉吧,反正我能夠跳傘!”說完徑自走向舷梯。

曾可達這時望向了徐鐵英:“怕也得走啊。徐局長請。”

直到這時,徐鐵英才望向站在一邊約五米處的青年秘書,是他在聯絡處的那個孫秘書,也換上了警服,提着一大一小兩口皮箱走了過來。

曾可達在前,徐鐵英在中,孫秘書提着皮箱在後,這才登上了舷梯。

一陣氣流襲來,巨大的螺旋槳轉動了。

曾可達穩步走進了機艙。

徐鐵英卻被氣流颳得一歪,趕忙扶住舷梯的欄杆。

在他這個位置恰恰能看到駕駛艙裡方孟敖駕機的側影——他會跳傘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