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漢山之所以沒想到自己最後潑口錯罵的人會是方孟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方孟韋沒有穿警服,在路上換穿了他當北平三青團書記長時那身青年服,隔着車窗便以爲也是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人。
方孟韋雖年輕,身世閱歷卻非同齡人可比,最早入的便是國民黨中央三青團,到北平調入三青團直做到書記長,1947年三青團撤團並黨,他才調到警察局當副局長,同時身兼警備司令部偵緝處副處長。這時往馬漢山面前一站,且不論一米八幾的青年身軀,就那雙集黨政軍警閱歷於一臉的眼睛,也足以讓馬漢山心生寒意,好久回不過神來。何況他還是方步亭的兒子,方孟敖的弟弟!
“真、真正是混賬王八蛋!” 找臺階確是馬漢山的強項,立刻轉臉又罵那兩個科長,“一下車就跟我吵,方副局長來了也不報告,我看你們根本就幹不了這個工作!完事了回去趕緊寫辭職報告吧!”
這回另外那個姓王的科長也叫起撞天屈了:“局長,您這個批評連我也不能接受了。下了車您就是一頓嚴厲的批評,我們哪有插嘴報告的時間?”
“好,好,全是我的錯。你們都是有功之臣,回去好好給你們獎勵!”馬漢山喘着粗氣說了這幾句,跟上來便是一聲吼,“還不把車開進去安排方大隊長他們,等着我現在就獎勵你們嗎?”
兩個科長一臉汗水,一頭霧水,一肚子怨水,也只好向那幾輛車走去。
王科長走到方孟韋吉普車邊跟司機說好話,讓他把車先開到一邊。
李科長走到兩輛軍用卡車前一聲吆喝。
軍用卡車開動了,那李科長也不再坐到駕駛室去,而是縱身一躍,跳到駕駛室門邊的鐵踏板上站着,手抓反視鏡,也不知是還在鬥氣或是不如此不足以表現自己盡忠盡職,車風吹面,短髮直立,押着第一輛卡車向裡邊營房壯烈開去。
那個王科長太胖,且沒有李科長的身手,只好擺着手讓第二輛卡車停住,苦着臉,一條眉毛高一條眉毛低,爬進了駕駛室。
第二輛車猛踩油門追第一輛車去了。
沒有了下級在身邊,馬漢山也纔好向方孟韋解釋因唐突造成的“誤會”。其實剛纔對兩個下級的又一頓臭罵已經完成了任務的一多半,剩下來便是化消極因素爲積極因素,如何通過方孟韋幫自己的忙了。
馬漢山從鼓鼓囊囊的中山裝下邊大口袋裡掏出了一盒古巴雪茄,打開蓋子,是一支裝的極品,打聽好了知道方孟敖好抽雪茄,原是準備見面敬獻給他的,一路上就愣沒敢拿出來,這時正好連盒子一起遞給方孟韋:“我這腦子被事情攪得成一盆糨糊了。親兄熱弟,我怎麼能不想到方副局長會趕來見大哥呢?你看,原本是見面要給方大隊長敬的煙,都給忘了。拜託方副局長見面時替我敬給方大隊長吧。”
方孟韋平生敬父敬母,無論何人張嘴罵到了他的父母那是立馬要翻臉的。剛纔馬漢山那一句“混賬王八蛋”就牽涉到父母,儘管他一番做戲,解釋並非罵的自己,可畢竟當時罵的是自己,這個勁必須得較。任他那隻手捧着煙盒遞在自己面前好久了,瞧也不瞧,仍然盯着他的眼:“馬局長,你是不是父母所生?”
馬漢山沒想到方步亭這個小兒子比那個大兒子還較勁,一時又被頂在那裡。
方孟韋:“開口混賬王八蛋,閉口混賬王八蛋,人家的父母都是王八,你的父母是什麼?”
馬漢山這才琢磨到了,其實早就應該明白,方孟韋在官場是出了名的孝子,既然如此較勁非爲別事,便知道該如何讓他消氣了:“我就是這個臭毛病。父母死得早,缺教訓,方副局長別放在心上。”
“父母死得早就沒有父母嗎?!”誰料這句話又觸到了方孟韋的痛處,“我的母親就死得早,我也缺教訓?”
馬漢山跺腳了:“方副局長,有什麼氣你全發出來好了。今年初一算命的就給我算過,流年不利,這一年走的都是背字。你怎麼發氣我都認命好吧。”
方孟韋畢竟還有教養,在國民黨幹事什麼人都見過,人家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也就不好真的再發氣了。可心中的憎惡還得表露出來:“你剛纔還有句話我得說明白了。我來這裡是公事,不是什麼親兄熱弟。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那些髒事,我們也有調查的義務。順便提醒你一句,我們新上任的徐局長就是五人調查小組的成員之一。我來,是他交代的任務。收起煙,自己抽吧。”說完轉身向吉普車走去。
吉普車發動了,朝着剛纔軍用卡車的方向開去。
馬漢山站在大日頭底下又蒙了好一陣子,突然想起了什麼,連忙又向大門崗衛兵室奔去,直奔那部電話,一陣撥號,拿着聽筒也就等了不到七八秒鐘,對方便有人接電話了,他仍大罵:“混賬王八蛋!電話也沒人守嗎?立刻給我去打聽清楚,新上任的北平警察局徐局長今天晚上是誰接風,在哪個酒樓,立刻告訴我!”
青年服務隊營房裡這時也是一片尷尬局面。
八年抗戰,接着又三年內戰,國民政府不搞建設,物資奇缺可想而知。到了1948年真的是許多城市連糧食都沒有了,於是成立了這個民食調配委員會。說是“民食”,其實其他生活物資尤其是給軍公政教配給的特供物資都歸這個委員會調撥。馬漢山電話所催的物資,在這兩輛卡車裡裝得便十分富足,不只是鋪的蓋的,日常必須用的,包括菸酒咖啡,甚至連收音機、電唱機還有當時十分罕見的外國男人才使的香水都運來了,因爲他們打聽到方大隊長喜歡過西洋生活。
這就註定兩個科長在這裡又要碰釘子了。
方孟敖此時在營房盡頭的單間裡,兩個科長帶了好些科員滿頭大汗將大箱小箱搬了進來,卻受到了陳長武、郭晉陽他們的檢查,絕大多數的物品被拒收了。
“除了睡覺洗澡和打掃衛生的物品,其他的請你們都帶回去。”陳長武語氣十分堅定。
那個李科長知道,要是把這些物品原封帶回,撤不撤職不說,馬漢山的臭罵着實是逃不過的,一急,脫口說道:“這些都是按規定按計劃必須給兄弟們配給的!我們是執行上級的指示!兄弟們不要,我們走後你們可以扔出去。讓我們帶回,那是絕不可以的。”
飛行員們互相對着眼色,那眼神都透着壞,顯然都在琢磨該如何捉弄一下這些貪蠹的人。
“這還真作難了。”郭晉陽率先過來了,對着那李科長,“先生,請你看看我的手。”說着將十指伸了過去。
李科長不知他何意,望着他的兩隻手。
郭晉陽:“你看我的十根指頭乾淨不乾淨?”
李科長以爲他要說到是否貪污的話題上,連忙答道:“咱們青年航空服務隊那是出了名的紀律嚴明,從來都是乾乾淨淨。”
郭晉陽:“看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就是問你我的手指乾不乾淨,可沒別的意思。乾淨你就說乾淨,不乾淨你就說不乾淨。”
那李科長被逼又去看他的十指,發現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前端都有些發黃,卻不好說,只好說道:“當然乾淨了。”
“弟兄們,都把手給這位先生看看!”郭晉陽招呼所有的隊員。
大家也配合,遠遠近近地都伸出了兩手。
郭晉陽又問那李科長:“我們弟兄們的手乾不乾淨?”
那李科長望向了王科長,心裡琢磨這羣惹不起的主兒究竟是何用意,便不願立即回答。
“我們的手髒嗎?”一個平時就沒有什麼表情的飛行員這回開口了,聲如洪鐘,臉若冷鐵。
那李科長望着王科長,王科長笑着回答:“哪裡,哪裡。兄弟們的手都乾乾淨淨。”
那個問話的飛行員仍然盯着李科長:“你說呢?”
李科長只好答道:“當然乾淨。”
隊員們都望向了郭晉陽,郭晉陽點了下頭,大家把手都收了回去。
郭晉陽這才又對那李科長:“我再看看你的手指。”
那李科長猶豫着將手伸了出來,兩隻手的食中二指全是黃裡帶黑。
郭晉陽:“你看是吧。我們的十根指頭都是乾淨的,先生你兩隻手有四根指頭都被煙燻得又黑又黃。你抽菸對吧?”
李科長有點明白他在繞自己了,答道:“雖然習慣不好,男人嘛,也就這點嗜好了。兄弟們不也都抽菸嗎?”
“你這話我們可就不接受了!”郭晉陽立刻拉下了臉,“我們弟兄們的手都乾乾淨淨,可沒有一個抽菸的。你剛纔說這些東西都是按規定按計劃配給給我們的,還說我們不用可以扔出去。先生你對民生物資也忒大方了。這我們也就不說你了。現在物資供應這麼緊張,先生你只怕養家都有些困難吧?煙癮又這麼大,肯定缺煙抽。這幾箱煙,我們也沒有一個會抽的,送給你,這總不會壞規定吧?”
“好。”那李科長知道鬥不過他們,“這幾箱煙兄弟我帶回去上交。”
“我說了,除了睡覺洗澡和打掃衛生的用品,其他的東西你們通通帶回去!”陳長武不耐煩了,“哪有那麼多囉唆的!”
郭晉陽緊接着又望着那李科長:“是不是要弟兄們把衣服都脫了,別的地方全讓你看上一遍,才肯把那些東西帶走?”說着自己已經脫掉了上衣,露出了半身的腱子肉。
其他的隊員站在各處,手雖未動,也都配合着做準備脫衣狀。
李科長、王科長四目相對,那王科長是絕對不會先開口的。
“大不了回去又挨他一頓臭罵!”李科長也是有些脾氣的人,這時候露出了殺伐決斷,對那些科員,“還待在那裡幹什麼?聽他們的,其他的物品全搬上車,帶回去!”
方孟敖這時候就坐在營房的單間抽着煙,本在想着心事,被外邊這些隊員一鬧,也笑了。這支菸還沒抽完,又掏出了一支,對着火抽起了另一支。一邊抽,一邊聽着外邊的動靜,笑着。
笑,是他的帥氣招牌。帶得他的隊員們紛紛仿效,以笑爲帥。
果然,外邊傳來了各有特色的笑聲。方孟敖倏地站起,準備向外邊走去。
突然,外邊的笑聲戛然而止。方孟敖立住了。
青年服務隊營房內。
隊員們的目光又望向了營房門口,神態各異,心情皆一,那就是厭惡。
門口那人,隊員們認定還是調撥委員會的人,公然左手拎着一隻大箱,右手拎着一隻大箱,標識皆是英文,他們卻認得出,一箱是紅酒,一箱是雪茄。
“請問方孟敖方大隊長在嗎?”那個青年人唯一不同的是,身上沒有剛纔那撥人的俗氣,可一開口竟點着名要把這些賄物送給隊長。
隊員們又互相對望着,這個北平可真邪門了!
站在房內的方孟敖眼光往上一閃,這也是他的標誌性動作,只是在內心極其激動興奮的時候,纔有此即閃即收的目光。他聽到了外面那句問話,儘管聲音已經完全不是十年前那個十三歲弟弟的童稚聲,但他完全能肯定這就是弟弟的聲音,目光慢慢移向了門外。
從他手腿肌腱一收間,讓人立刻想到了他在杭州筧橋機場奔往指揮塔時那一掠的身影!可這次他的發力都集中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間——那支燃着的煙被捏熄了,接着是菸灰菸絲紛紛撒落在地。
他沒有急着出去,而是在聽。他要看這個弟弟如何跟隊員們接觸對話,畢竟十年未見了。
方孟韋在營房門口也站了有兩三分鐘了。問了話,一營房的人都冷眼看着他,知道大哥就在裡面房間也未見露面。莫非大哥打了招呼,連自己都不見?他拎着兩隻箱子,轉了半個身,想回去。接着,猛轉回來,大步走進營房。
立刻,他被三四個隊員的身子擋住了。
接着,又是那個郭晉陽向他伸出了雙手十指。
接着,擋他的其他幾個隊員也伸出了雙手十指。
方孟韋當然不知何意,詫異地望向那些冷冷的目光。
“是真不明白,還是以爲你比他們有本事?”郭晉陽一句逼問。
方孟韋把兩隻箱子放在了地上:“我是真不明白。要是我大哥真不願意見我,請你們直言相告。”
輪到郭晉陽他們面面相覷了。這纔想起,隊長有個在北平警察局當副局長的親弟弟,而且偶爾聽隊長提及,兄弟之情手足難忘。
像被電了一下,郭晉陽的手率先縮回去了。
接着所有的手立刻縮回去了。
陳長武望着方孟韋,打量着:“請問,你是方孟韋方副局長?”
方孟韋:“我是方孟韋,你們隊長的弟弟。”
郭晉陽早就滴溜着眼在想辦法找補了,這時立刻喊道:“敬禮!”率先舉手行禮。
其他隊員站在原地,同時舉起了手,向他行禮。
就是這一個舉動,方孟韋突然心裡一酸,眼睛慢慢溼了。
就這短暫的沉默間,方孟敖的身影從單間門口出現了,讓人心緊!
也就二十米的距離,走了十年,方孟敖望着弟弟那雙熱淚盈眶的眼,越走越近。
走到離方孟韋還有三米左右,方孟敖站住了,轉望向那些仍然把手舉在頭側行禮的隊員:“一個小孩,敬什麼禮?放下。”
“是!”只有郭晉陽一個人大聲應答,所有的手在同時唰地放下了。
方孟敖這才又向方孟韋走去,走到面前,從他的臉一直望到他的腳,又從他的腳望回到他的臉。眼睛慢慢眯細了,從心裡涌出隊員們從未見過的笑:“你們看看,我們弟兄倆誰高些?”
沒有一個人應聲,有幾個感情豐富的隊員眼中已經有了淚花。
方孟敖立刻彎腰,扯開了一隻紙箱,裡面四六排着二十四瓶紅酒。他提出了一瓶,舉在眼前看着:“不錯,真正的法國貨。”
接着,他又撕開了另一隻箱子,露出了一隻只鐵盒,都是雪茄煙盒。
方孟敖一手兩瓶提出四瓶紅酒,向方孟韋一遞:“幫我拿着。”
方孟韋下意識接過四瓶紅酒。
方孟敖又從另一隻箱子裡拿出四盒雪茄:“酒每人一瓶,煙每人一盒,分了。”說着自己掐着四盒煙,順手又拎起了一包軍毯墊被席子向裡面單間走去。
方孟韋還愣愣地提着酒站在那裡,陳長武向他笑着擺了一下頭,方孟韋才醒過神來,提着酒跟着大哥的背影向裡面單間走去。
隊員們都望向了那打開的兩箱菸酒。
又是郭晉陽,第一個衝了上去,搶煙拿酒。
所有的人都蜂擁而上,搶成一團,鬧聲頓起。
方孟敖將那包鋪蓋往牀上一扔,便打開了一盒雪茄,拿出一支點着了深吸一口。接着拿出另外一支,遞向方孟韋。
“哥。”叫了這一聲,便是不知多久的停頓,方孟韋許多的話變成了一句話,“我不抽菸,也不喝酒。”
“新生活運動?”方孟敖望着他問道。
方孟韋:“我不趕那風潮。開始是爹不許我抽菸喝酒,後來是我自己受不了,一喝就難受,一抽就咳嗽。”
“那你還老是叫崔叔給我帶煙帶酒?”方孟敖接着問。
方孟韋沉默了,再望向大哥時便動了情:“哥一個人在外面,除了喝點酒抽點菸,剩下的就是孤單。尤其這三年,飛機也不讓你開了。有些事,爹雖然也有苦衷,畢竟對不起你。”
一提到共同的父親,方孟敖立刻冷了臉。
方孟韋咽回了想往下說的話題。
方孟敖大步走到單間門口,向那些隊員:“收拾牀鋪,打掃衛生!今天晚上就着涼水吃餅乾!”
方孟韋心涼了一下,等大哥轉過身來的時候,立刻去給他打開了那包鋪蓋,開始給他鋪牀。
方孟敖也不阻止,坐到了椅子上,吸着雪茄,看着弟弟鋪牀。
方孟韋看起來還是沒有學壞,至少不像一個現職的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長,鋪齊了墊被,張上了席子,立刻又從裝着水的臉盆裡擰好了一條帕子,順着紋路一條一條去擦洗席子,動作認真而敏捷。
“國民黨別的不行,三六九等卻清清楚楚。”方孟敖突然說道,“這個牀也就是中央軍一個營長
睡的,居然還是銅牀,少說也有兩米寬。不知那個傢伙在這裡睡了多少女人。擦乾淨點,今晚你也在這裡睡吧。”
方孟韋正在擦洗的手停住了,也就停了一下,接着又擦,輕聲回道:“好。今晚我就在這裡陪大哥說話。”
輪到方孟敖沉默了,他知道弟弟的來意,有意用這句話讓他不好開口。沒想到這個弟弟在自己面前如此順從,還像十年前一樣,一陣愛憐從心底涌了出來。
方孟敖把雪茄在菸缸裡按熄了,站了起來,第一次對弟弟笑着說話了:“這張牀沒你睡的份兒。你大哥一個人睡了十年,從來不跟男人睡一張牀。要睡兩個人,那個人就是你嫂子。還打算跟我說一個晚上的話。別收拾了,回家吧,我也餓了。”
方孟韋站直了身子轉了過來,怔怔地望着大哥。
方孟敖:“怎麼,你不是來接我回家的嗎?”
方孟韋這才恍然:“車就在外面……”
“我來開,你坐在旁邊,我熟悉一下北平的路。”方孟敖抄起了桌上那盒雪茄,徑自走出了門。
方孟韋見到大哥後第一次笑了一下,快步追了出去。
北平張自忠路顧維鈞宅邸。
“七五事件”五人調查小組抵達北平後,沒有住進任何軍政機關,而是通過上面的關係,經時任駐美大使顧維鈞及其夫人同意,住進了顧家在北平的這所宅邸。理由有三:一是顧本人及家眷此時都在美國,宅邸空置;二是住進此處,不受北平有關涉案機關的干擾;更重要的是,1924年孫中山先生逝世於此,挑選此地進行調查,彰顯一查到底以慰先總理在天之靈的決心。
宅邸佔地十英畝(約40468平方米),有房兩百餘間,亭臺樓榭,皆在參天濃蔭覆蓋之下,花香鳥語拱圍之中。五人各有單獨一所院落入住。碰頭開會辦公則安排在先總理逝世臥房隔壁的會議室。
顧維鈞宅邸調查小組會議室。
五個人之中,唯有一人有些不同,那便是徐鐵英。他已經正式接任了北平市警察局局長兼北平警備總司令部偵緝處處長,這裡雖也安排有住處,但大部分時間還得住到警察局的局長住地。當然,今晚的便餐兼碰頭會議他必須參加。
孫中山先生仙逝之地就在隔壁,五個人圍着大會議桌而坐,每人面前都是一碗白粥,兩個小白麪饅頭和兩個小玉米麪窩頭,一碟鹹菜,一碟蔬菜,一個煮雞蛋。因曾可達堅持,吃飯時有關文件及各大報紙報道“七五事件”的材料已經送到。他在吃飯時便低頭仔細閱看,其餘四人也只好一邊吃飯一邊閱看材料。
調查還未開始,主導的調子顯然已經被國防部預備幹部局定了。任何走過場,企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得先過曾可達這一關。
“徐局長,徐局長。”會議室窗外傳來輕聲的呼喚。
徐鐵英擡起了頭。
杜萬乘、王賁泉、馬臨深也都擡起了頭,望向徐鐵英。
唯有曾可達不露任何聲色,左手將窩頭送到嘴邊慢慢嚼着,眼睛依然在專注地看着一份文件。
徐鐵英輕輕站起,向諸人點頭做了個暫時離開的示意,輕輕走到門邊,拉開半扇,走了出去。
叫他的就是徐鐵英從通訊局聯絡處帶到北平的那個孫秘書,這時已站到階梯下面,離會議室約五米處的樹下。
徐鐵英卻在門邊的走廊上站住:“有話到這裡來說。”
那孫秘書便又走了過來,輕聲說道:“局長,警察局來電話,副局長以下各部門的幹部都在等您。說是戒嚴尚未解除,據各處的情報反映,共黨及學生還在醞釀鬧事,他們該怎麼辦,都要向局長請示彙報。”
徐鐵英沉默着,他要的就是孫秘書這些話讓會議室裡的那四個人聽到。少頃,他又輕輕推開了會議室的門,走了進去。
“這是大事,徐局長就先去吧。”徐鐵英還未開口,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臨深就先說話了。
中央銀行主任秘書王賁泉接着點頭了。
財政部總稽覈杜萬乘卻未表態,而是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依然在低頭嚼着窩頭看文件,並不接言。
徐鐵英不得不對他說話了:“可達同志,你們先看有關貪腐的材料。我得先行離開。共黨可能煽動學生鬧事,警察局那邊都在等着我去安排。”
曾可達終於擡起了頭:“當然不能讓共產黨鬧事。徐局長了解了情況還望回來跟我們通一下氣。”
“那是自然。”徐鐵英答道,“諸位,我先去了。”
曾可達的一碗粥兩樣麪食都已吃完,這時站了起來:“今晚的會是開不成了,我建議各自分頭看材料吧。”
馬臨深、王賁泉立刻附議,杜萬乘名義上是五人小組的召集人,想了想也只好同意:“那就先各自看材料吧。”接着他又對曾可達說道,“聽說那個青年航空服務隊一到北平就跟學生們直接表態,還把北平市安排給他們住的地方讓給了東北學生。曾督察,他們歸國防部預備幹部局管,請你過問一下,最好謹慎一點,不要授人以柄。”
王賁泉是中央銀行的人,馬臨深更直接,是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的人,二人也早知青年服務隊到北平後的這些行爲,不過是心裡不滿嘴裡不敢說出而已。這時聽到財政部主事的杜萬乘說出了此事,而用詞又是“謹慎”“授人以柄”之類,所指者誰?不禁對望了一眼,接着同時望向了曾可達。
曾可達:“我先調查一下再說吧。”說着自己夾着案卷先行離開了會議室。
方邸洋樓前院。
方孟敖站在大門內的門檐下打量着這所宅邸,方孟韋陪着哥哥也站在門檐下。方孟敖沒向裡走,方孟韋便只有靜靜地等着。
除了一個開門的中年男傭靜靜地站在大門內,從大門到洋樓只有幾棵高大的樹,綠茵茵的草坪,還有那條通向洋樓的卵石路。所有的下人都回避了,至於有好些眼睛在遠處屋內的窗子裡偷偷地瞧着,在大門門檐下那是看不見的。
洋樓的二層行長室內。
方步亭沒有在窗前,依然在那張大辦公桌旁,雙眼茫然地望着前方。但他的耳朵顯然在留神聽着窗外前院的動靜。儘管此刻沒有任何動靜。
方孟敖的眼亮了一下!
他看見洋樓大門中兩把點染着桃花的傘慢慢飄出來了,不是遮頭上的太陽,而是向前面斜着,用傘頂擋住來者的上身,可下身的裙子和女孩穿的鞋擋不住,隨着傘向他飄來。
方孟韋嘴角也露出了一絲笑紋,這個表妹有時候還真是這個乾旱家宅裡的斜雨細風。
方孟敖也立刻猜到了桃花後的人面就是在和敬公主府門前已經見過而無法交流的表妹謝木蘭和曾經一起度過童年的何孝鈺,那種帶着招牌的壞笑立刻浮了出來。
方孟韋突然覺得眼前一晃,大哥的身影倏地便不見了,再定睛看時,大哥已經站在款款走來的兩把傘前。
兩雙女孩的腳突然被傘底下能看見的那雙穿着軍用皮鞋的腳擋停住了。
兩把傘內,謝木蘭望向了何孝鈺,何孝鈺也望向了謝木蘭。
“仙女們,有花獻花,有寶獻寶吧。”方孟敖壞笑着點破了她們。
“壞死了!太沒勁了!”謝木蘭乾脆把手裡的傘一扔,露出了另一隻手裡握着的花束,也忘了遞花,就地一躍,躥到方孟敖身上,雙手摟着他的脖子,兩腿夾着他的腰,“大哥!”
方孟敖用一隻手掌護住謝木蘭的後腰。
眼前另外一把傘也豎起來,何孝鈺帶着恬靜的笑把手裡的那束花遞過來了。
方孟敖另一隻手接過那束花,望着那雙會說話的眼,卻不知道如何叫她。稱何小姐肯定生分,直接叫孝鈺又未免唐突。
“Thank you!(謝謝!)”方孟敖用濃重的美國英語免去了這次見面的稱呼,緊接着讚道,“So beautiful!(很漂亮!)”這一句英語當然是連人帶花都誇了。
謝木蘭還不肯從大哥身上下來,在他那隻大手的護持下乾脆跨直了身子,望着零距離的大哥:“什麼很漂亮?是人還是花?”
“花很漂亮。”方孟敖之尊重女人尤其女孩從來都帶有讓對方從心裡喜歡的方式,先誇了這一句,有意停頓一下,接着再說,“人更漂亮。”說完竟然目光真誠地直接望着何孝鈺的眼睛。
何孝鈺的反應讓方孟敖有些出乎意外。他的這種稱讚,尤其是稱讚後的這種目光曾經讓多少女孩羞喜交加,不敢正視。而何孝鈺這時竟也眼含着笑,大方地迎接他的目光:“Thank you!”
“好哇!一見面就打人家的主意了!”謝木蘭總是要把場面鬧到極致,跨在大哥身上無比地興奮,“我呢?漂不漂亮?”鬆開一隻手把花和臉擺在一起。
“當然也漂亮。”方孟敖從來不怕鬧騰,回答她時臉上的笑更壞了。
“好勉強啊。我不下來了!”謝木蘭更興奮了,因爲從來沒有哪個男生能像大哥這樣跟她鬧騰。
“還讓不讓大哥進屋了?”方孟韋直到這時才走了過來,當然還是以往哥哥的樣子,“還不下來,真的還小嗎?”
謝木蘭的興頭一下子下去不少,剛想滑下來,方孟敖卻抱緊了她:“不聽他的。大哥就抱着你進去。”真的毫不費勁地一隻手摟住謝木蘭的腰,一隻手拿着何孝鈺的花向洋樓大門走去。
謝木蘭在大哥身上好不得意,壞望了一眼笑着跟在後面的何孝鈺,又望向故作正經跟來的小哥,大喊道:“大哥萬歲!”
一雙雙隱藏在大院周邊屋子窗內的眼都是又驚又詫,方家可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出太陽了!一片生機勃勃!
方邸洋樓二層行長室。
靠前院那扇窗的紗簾後也有雙眼望見了這一切。那雙眼從來沒有這樣亮過,定定地望着抱着外甥女的大兒子那條有力的臂膀,和那像踏在自己心口上堅實有力的步伐。只有他才真正地明白,那條臂膀摟着的不只是謝木蘭,摟着的是自己十年前空難而死的女兒,還有空難而死的妻子,還有無數需要臂膀摟着的苦難的人。他的眼慢慢又暗淡了。
突然他那輕挽着紗簾的手慌忙鬆開了,他發現大兒子的頭向自己這個方向突然一偏,一雙鷹一般的眼彷彿看見了躲在紗簾後的自己!
這個大兒子可是連美國人都佩服的王牌飛行員,什麼能逃過他的眼?
衆人跨進門廳,第一個緊張的便是方孟韋。他屏住呼吸,靜靜地望着大哥的背影,從自己這個角度能看見擺在客廳各個地方的那些照片!
何孝鈺也屏住了呼吸,站在方孟敖身後側,卻是望着還在大哥身上的謝木蘭。
謝木蘭這時也安靜了,跨在大哥身上一動不動。
方孟敖那條手臂慢慢鬆了,謝木蘭小心翼翼地從大哥身上滑下,再看他時便沒有了剛纔的放肆,而是怯怯地斜覷。
方孟敖的手伸向了懷裡,掏出了一張摺疊的硬紙片,接着從紙片中抽出了原來藏在皮夾子裡的那張小照片,徑直向客廳中央櫃子上那張大鏡框走去。
所有的眼都在緊張地望着他。
方孟敖把那張小照片插在大鏡框的左下角,轉過身來,像是問所有的人:“是這一張嗎?”
方孟韋、謝木蘭、何孝鈺的目光都向那張小照片望去。
確實是同一張照片,不同的是,小照片上方步亭的臉仍然被一塊膠布粘着。
“大哥……”方孟韋這一聲叫,幾乎是帶着乞求。
方孟敖看了弟弟一眼,伸手將小照片上粘着的膠布輕輕撕下來——可方步亭那張臉早就被膠布貼得模糊了。
方孟韋的臉好絕望,慢慢低下了頭,不再吭聲。
謝木蘭也無所適從了,何孝鈺當然只有靜靜地站着。
“姑爹!”方孟敖這一聲叫得十分動情。
幾雙目光這才發現,在客廳西側靠廚房的門口謝培東端着一大盤饅頭、窩頭出現了。
謝培東眼中流露出來的不只是姑爹的神情,而是包含了所有上一輩對這個流浪在外面的孩子的一切情感。他端着那盤饅頭、窩頭向方孟敖走來,走到桌邊先將盤子擱下,接着抽起了那張插在鏡框上的小照片,走到方孟敖面前,撣了撣他身上的衣服,像是爲他掃去十年的遊子風塵,然後將那張小照片插進了他夾克內的口袋。
謝培東接着又仔細打量自己這個內侄的臉:“什麼都不要說,餓了,先吃飯。”說着轉頭對謝木蘭,“還不去廚房把東西拿出來?就知道鬧。”
謝木蘭顯然對自己這個親爸還沒有那個做舅舅的大爸親,但還是怕這個親爸:“好,爹。”連忙向西側廚房走去。
“讓她一個人去。”謝培東止住了也想跟着去的何孝鈺和方孟韋,“你們和孟敖都先洗手吧。”
客廳一側靠牆邊竟然裝有專供洗手的陶瓷盆,瓷盆上方有好幾個水龍頭,而且是蓮蓬水龍頭,專供洗手用。
“嗯。”方孟敖這才十分像晚輩地應答着立刻走過去洗手。
方孟韋面對何孝鈺總是不太自然,這時又不得不伸手做請她洗手狀。
何孝鈺倒是很大方,走了過去,就在方孟敖身邊的瓷盆裡洗手。
方孟韋這纔過去,在另一個瓷盆裡洗手。
謝培東站在他們身側,就像看着自己的幾個孩子。
“燙死了!”謝木蘭還在客廳西側的門內便嚷了起來。
謝培東快步走了過去,從她手裡接過一隻大碗:“包塊布也不知道嗎?真不會做事。洗手去。”
謝木蘭立刻加入了洗手的行列。
“好香啊!”方孟敖立刻讚道,“姑爹的拿手活吧?”
謝培東笑了:“什麼都能忘記,你姑爹的清蒸獅子頭量你也忘不了。”
方孟敖立刻接言:“好幾次做夢都在吃姑爹做的獅子頭。”
謝培東笑着又向廚房走去。
桌子上的碗筷倒是早就擺好的,可這時洗了手的四個青年都只能圍着桌子站着。人還沒到齊。準確地說,是所有人都最擔心的人還沒出現。
因此又沉默了。
謝木蘭的眼偷偷地望向東邊那條樓梯,望向二樓那道仍然虛掩的門。
謝培東又從廚房端着一大鍋粥,鍋蓋上還擱着一大盤醬蘿蔔拌毛豆,向餐桌走來:“都站着幹什麼?坐下吃呀。”
方孟敖終於說出了大家都害怕聽的那句話:“還有一個人呢?”
謝培東的眼神好厲害,像是有能阻止一切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那種化戾氣爲祥和的力量,定定地望着方孟敖:“你爹和我都已經吃過下午茶了。你們先吃,都坐下吃吧。”
方孟韋這次主動先坐下了:“大哥,我們先吃吧。”
謝木蘭也裝作懂事地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孝鈺,我們坐這邊。”
何孝鈺走了過去,卻站在椅子邊等着方孟敖。
方孟敖依然未動,還是說着那句話:“我說了,還有一個人。”
三個青年有些面面相覷了。
謝培東卻笑了:“你是說你小媽?”
方孟敖:“姑爹這話說錯了,媽就是媽,不是什麼小媽。”
其他三人這才明白過來,方孟敖所指的還有一個人竟是方步亭的後妻程小云。
方步亭這時獨自在二層行長室內,正坐在靠門的那把沙發上,方孟敖和謝培東剛纔那番對話讓他倏地站起來,可眼中流露出來的並不是欣慰,而是更深的茫然。這個大兒子比他所見到的所有對手都讓他怯陣。他又慢慢坐了回去,專注地傾聽門外一層客廳還會傳來的話語。
“蔡媽、王媽!”謝培東高聲向廚房方向叫道。
蔡媽、王媽繫着圍裙都趕忙出來了,全是驚奇的笑眼望着方孟敖。
那蔡媽倒是像一個大家的下人,稍稍向方孟敖彎了一下腰,算是行了見面禮:“大少爺好。老爺有規矩,方家下人對晚一輩都只能叫名字,往後我們叫你什麼好?”
方孟敖立刻雙腿一碰,向蔡媽、王媽鞠了個躬:“蔡媽、王媽好!這也不是什麼方家的規矩,早就
講平等了。往後你們就叫我孟敖。我稱你們蔡媽、王媽。”
兩個下人都笑了。
謝培東:“你們趕快去通知司機,把夫人接來,就說孟敖請她回來一起共進晚餐。大家都餓着,越快越好。”
“不用了。”方孟敖止住了蔡媽、王媽,“孟韋,開你的車,我們去接。”說着已經向客廳門口走去。
方孟韋卻是萬萬沒有料到,一時還怔在那裡。
謝培東甩了一個眼色:“還不去?”
方孟韋萬般不願地跟了出去。
謝木蘭再不顧父親就在身邊,蹦了起來,拉住何孝鈺的手:“怎麼樣?打着燈籠也找不到吧!”
國民黨政權,當時的政治軍事中心在南京,經濟中心在上海,文化中心還是在北平。而那兩個中心都在長江以南,恰恰共產黨的解放區又多在北方,華北、西北、東北大片疆域必須確定一個相對的重鎮指揮,當然非北平莫屬。因此北平又成了北方地區相對的政治軍事中心。北平的軍警憲特因此也重兵配備。北平市警察局的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
前任局長其實早就應該下臺了,凡涉貪瀆其人無不有染,只是因爲反共手狠,尤其對進步學生和傾向共產黨的民主人士皆強力鎮壓,被國民黨當局視爲難以替換之人選,任他民怨沸騰,此官依然在位。“七五事件”爆發,全國震動,美國也干預了,這個局長不換也得換了。選來選去,挑中了徐鐵英,一是有常年反共的經驗,更因爲他是中統的人。北方地區國產、黨產、私產一片混亂,此人接任局長,還有一層重要任務,便是要保住國民黨在北方地區的黨產。
受命於危難之際,徐鐵英到北平先是五人調查小組碰頭,傍晚纔來到他掌正印的警察局。
兩個副局長,方孟韋有特別情況在家不能前來,陪他進會議室的是管人事的副局長,側着身子在他身前溜邊引着,徐鐵英帶着孫秘書走進了局長會議室。
“徐局長到!”那個副局長還在門外便一聲口令。
坐在長條會議桌兩邊的主任、科長、隊長們立刻唰地站直了。
徐鐵英微笑着,走到長條會議桌上方的單座前站定了,望向那個副局長:“單副局長,給我介紹一下吧。”
那副局長原來姓單,這時賠着笑:“局長,也不知道爲什麼,方副局長還沒到,我派人去催一下?”
徐鐵英:“方副局長另有任務,不等他了。”
那單副局長臉上閃過一絲醋意:“局長已經見過方副局長了?”
徐鐵英一直微笑的臉不笑了:“他是第一副局長,接我的就是他。有問題嗎?”
單副局長這才一愣,立刻答道:“當然沒問題,絕對沒問題。”
徐鐵英乾脆坐下了,不再看單福明和站成兩排的那些下屬,眼睛望着桌面:“各人自我介紹吧。”
按着座位的順序,那些主任科長隊長開始大聲自報家門了。
會議半小時就散了,徐鐵英不會在人事上還沒有摸清底細之前說更多的話,只是叫他們按原來的部署去執行任務,然後便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局長室就在局長會議室的隔壁裡間,裡間又有兩間,外間是局長辦公室,裡間是局長起居室。
外間的局長辦公室有六十多平方米,進門對面便是秘書的桌子,見局長必先通過那孫秘書,然後才能繞過一道隔扇屏風,屏風裡邊纔是徐鐵英辦公的地方。
只有那單副局長還沒有走,這時坐在局長辦公室的屏風外一張椅子上,面對他的是坐在秘書桌前的孫秘書。
能聽見裡邊水響。開始水聲很小,局長大概是在小便;後來水聲漸大,這一定是在洗澡了。單副局長耐性本就極好,眼下又正好趁這個機會跟孫秘書套近乎,便無話找話:“聽口音孫秘書也是江蘇人吧?”
孫秘書:“對不起,我是浙江吳興人。”
“失敬,失敬。”那單副局長站起來,“孫秘書原來和立夫先生、果夫先生是同鄉。我說怎麼會帶有江蘇口音,吳興緊挨着江蘇,隔一個太湖而已。人傑地靈啊!”
那孫秘書只得陪着站起來:“單副局長好學問。”
那單副局長:“見笑了。在中央黨部工作的才真有學問,沒有學問也進不了全國黨員通訊局,就像咱們徐局長。陳部長寫了那麼多書,多大學問的人啊,偏挑了徐局長做全國黨員聯絡處的主任,這可不是有一般學問的人可以勝任的。徐局長又這麼看重孫秘書,孫秘書如果不見外,往後我還要多多向你請教。”
“單副局長言重了。”孫秘書總是沒有表情,“剛纔局長說了,他太累,洗完澡還得看材料。單副局長還有別的事嗎?”
這就是逐客了。那單副局長走近了一步,壓低了聲音:“有一個極重要的人,現在就想見局長。當然見不見還得局長自己願意。請孫秘書請示一下局長。”
孫秘書看着他:“什麼極重要的人?”
單副局長:“馬漢山。”
孫秘書不但總是沒有表情,而且有時還讓人感到什麼事也不知道:“請問馬漢山是什麼人?”
單副局長便費琢磨了,跟着徐局長和五人調查小組來北平查案的秘書怎會不知道馬漢山是什麼人?想了想就當他不知道,答道:“本職是北平市民政局局長,4月成立了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又兼了副主任。這個人可對局長了解北平的情況大有幫助。”
孫秘書沉默了,聽見裡面的水聲沒了,又聽見輕輕的腳步聲從衛生間走到了起居室,估計徐鐵英的澡洗完了。
孫秘書還是沒有表態,只望着那單副局長。
單副局長有些急了:“願不願意見,還得拜託孫秘書去請示一下。”
孫秘書估計徐鐵英換好了衣服,這才答道:“我去問一聲吧。”便向屏風裡面走去。
那單副局長看樣子有踱步的習慣,屏風外面積也不大,他也左兩步右兩步踱了起來。
好在孫秘書去得不久就出來了。
“如何?”單副局長立刻問道。
孫秘書:“局長說,如果是交代民食調配委員會的案子,他可以見一下。”
那單副局長立刻答道:“當然是要彙報案子情況的。”
孫秘書:“那就煩請單副局長領他來吧。”
“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兩個字,謝謝了。”那單副局長語無倫次地立刻走了出去。
一直沒有表情的那個孫秘書僵僵地笑了。
——“謝謝了”明明是三個字,那單副局長怎麼說是兩個字?這個北平官場真是好費思量。
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費思量的,大炮一響,黃金萬兩。蔣委員長要打仗,正是他們這些人趁亂髮財的好時機。這一亂,就把好些人的腦子甚至語言都弄亂了。“謝謝了”兩個字說完還沒有兩分鐘,那單副局長便領着馬漢山來了。顯然早就將那人安排在自己那間副局長辦公室候着了。
“徐兄!鐵英兄!”那馬漢山一進了門便像到了自己家裡,隔着屏風人還未見喊得便親熱無比。
“請留步。”那孫秘書在屏風前橫着身子擋住了馬漢山。
“是孫秘書吧?”馬漢山掉轉頭問單副局長。
那單副局長早就被他進門那兩嗓子喊得溜走了。
馬漢山就像一切都是行雲流水,頭又轉過來,笑望着孫秘書:“孫老弟,早就聽說你的英名了。你不知道,在重慶的時候我和你們局長除了沒共穿一條褲子,衣服都是共着穿的。”
孫秘書仍然擋着他:“是不是馬漢山局長?”
馬漢山:“是呀,就是鄙人。”
孫秘書手一伸:“請坐。”
“你們局長呢?”馬漢山仍然不肯候坐,頭還試圖向屏風裡面張望。
孫秘書這時拉下了臉:“馬局長,我們在南京黨員通訊局就有規定,見長官必須通報。請你不要讓我爲難。”
馬漢山這才慢慢收了那股熱絡勁,站在那裡退也不是進也不是。腦子裡大約又想起了正月初一算命先生說的“流年不利”。
“小孫呀。”徐鐵英的聲音在屏風那邊傳來了。
“局長。”孫秘書立刻答道。
“是馬局長到了嗎?”徐鐵英在屏風那邊問道。
孫秘書:“是的。局長。”
“讓他進來吧。”徐鐵英的聲音不算冷,但絕對稱不上熱。
馬漢山的腿早就想邁了,這時卻一停,心裡想,你是局長,我也是局長,居然連個“請”字都沒有。看樣子今天連這一關都沒有想象的好過。
“馬局長請吧。”孫秘書倒是用了個“請”字。
可馬漢山走進去時已經沒了剛纔那股勁。
孫秘書拿着一卷案宗一支筆走出了門,順手把門帶上了,在門外的會議桌前坐下,一邊工作,一邊守着門。
轉過屏風,馬漢山又覺得頭上出太陽了。
剛洗完澡的徐鐵英容光煥發,微微含笑,右手有力地伸了過來:“渝城一別,轉眼三載了。”
馬漢山立刻把手伸了過去,徐鐵英握住他的手還有力地晃了幾下:“請坐,坐下聊。”
馬漢山突然覺得十分感動,站在那裡眼中真有了幾點淚星:“鐵英兄,你要是再不來,兄弟我也不想幹了。這黨國的事真是沒法幹了。”
徐鐵英見他動情,當然要安慰:“忘記八年抗戰我們在重慶說過的話了?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嘛。坐,坐下聊。”
兩人在單人沙發上隔着一個茶几坐下了。
“喝茶。”徐鐵英推了一下馬漢山面前的蓋碗茶杯。
竟然連茶也早就給自己沏好了,馬漢山端起那杯茶揭開蓋子就是一大口。
“燙!”徐鐵英打招呼時馬漢山已經被燙到了。
“沒事。”馬漢山放下了茶杯蓋好蓋子,再不繞彎,“7月5號那場事就是共黨的陰謀!開始是一萬多東北學生包圍了市參議會,接着是北平各大學又來了好幾萬學生,擺明了就是要造反。後來乾脆連參議長的房子都砸了。也就殺了九個人,我們的警察弟兄也死了兩個人。抓也只抓了他們幾百人,政府已經夠忍讓了。怎麼反倒要成立調查組,查我們民食調配委員會?真讓人想不通啊。”
“關鍵問題不是出在7月5號那天吧?”徐鐵英緊望着馬漢山,“北平市參議會怎麼會拿出那麼一個提案,東北十六所大學的學生進北平是通過教育部同意的嘛。民食調配委員會再缺糧也不缺這一萬多人的糧,每人每月也就十五斤嘛。你們怎麼鬧那麼大虧空?”
馬漢山嚥了口唾沫,站起來,想看一看說話安不安全。
徐鐵英:“說吧,還沒有人敢在這裡裝竊聽。”
馬漢山又坐了回去,壓低了聲音:“對您我什麼都說。要是什麼都按財政部、民政部、社會部規定的發放糧食物資,我們一個人的糧都不會缺他。可是財政部撥的那點錢,加上美國援助的美元,都指定我們要向那幾家公司進糧。缺斤短兩我就不說了,錢匯過去,整船的糧乾脆運都不運來。向他們查問,說是船被海浪打翻了。徐兄,你說我們找誰說去?”
“是太不像話!”徐鐵英鐵着臉接了一句。
“他們這麼黑,鍋炭灰全抹在我們臉上!”馬漢山十分激動,那張臉本就黑,說到這裡臉上流的汗都是黑的了。
徐鐵英望着他那張黑臉忍不住想笑,起身去開臺扇:“不要激動,先靜下來涼快涼快。”
檯扇的風吹來,馬漢山安靜了不少。
徐鐵英又坐了回來:“接着說,慢慢說。”
馬漢山又端起茶杯,這回先吹了幾口才喝了一口,說道:“現在是他們那幾家比黨國都要大了。比方進貨,我在調撥委員會的會議上也提了好幾次,糧食還有布匹能不能從我們中央黨部的幾家公司也進一點兒,立馬就被他們堵回來了。鐵英兄,我不是當着你面叫委屈,一個個都是國民黨員,怎麼一提到爲中央黨部做點事就好像都與自己無關了?”
徐鐵英立刻嚴肅了:“你們開會都有會議記錄嗎?”
馬漢山:“放心。只要心裡有黨,這一點我還是知道做的。每次會議我都複製了一份記錄。”
徐鐵英:“那就好。他們這些人要是連黨產都想全變成私產,那就是自絕於黨!”
馬漢山把身子湊了過去:“這年頭也不是說誰都不要養家餬口,但總得有個比例。跟共軍打仗是大頭,黨部的開銷是中頭,個人得個小頭也是人之常情。我在會上就曾經提出過‘六三一’的方案,國產是六,黨產是三,私產拿一。他們也不附議,也不反對,可做起來就全亂了。鐵英兄,現成的有個數字我今天必須告訴你。因爲這個數字就牽涉到北平市警察局。”
徐鐵英非常嚴肅了,定定地望着馬漢山。
馬漢山:“你知道你的前任在那幾家公司拿多少股份嗎?”
徐鐵英:“多少?”
馬漢山伸出了四根手指頭:“4%呀!”
徐鐵英沒有表情,在等他說下去。
馬漢山:“臨走時他還跟我們打招呼,要把這4%的股份轉到上海那邊去,被我硬頂住了。鐵英兄,你初來乍到,北平警察局這麼多弟兄要聽你的指揮衝鋒陷陣,這4%被他一個人拿走,北平的軍警部門還要不要活了?”
徐鐵英點了點頭,突然話題一轉:“問你句話,是弟兄,你就如實告訴我。”
馬漢山:“對你老兄我還能說假話嗎?”
徐鐵英:“所有的賬是不是都在中央銀行北平分行走的?”
馬漢山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頭。
徐鐵英:“北平分行在裡面有截留嗎?”
馬漢山:“據我所知,方行長還是識大體的,只是爲方方面面走賬,他們也不想在這裡面賺錢。”
徐鐵英:“是方行長親自管賬?”
馬漢山下意識望了一眼窗外:“方行長何許人也,他躲在背後,賬都是他那個副手崔中石在管。”
徐鐵英:“崔中石這個人怎麼樣?”
馬漢山:“精明!幹事還能兌現!”
徐鐵英慢慢點着頭,站起來:“不要急,什麼事都要慢慢來。你也不要在我這裡待久了。還有一點,所有的事,對別人都不要說。只要你不說,我就能幫你。”
馬漢山也站起來,伸過手去抓住了徐鐵英的手:“兄弟明白。”
徐鐵英也就把馬漢山送到會議室門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才走了回來。
孫秘書已經在局長辦公室門口把門推開了,候在那裡。
徐鐵英站在門邊對他輕聲說道:“安排靠得住的人,明天到火車站,看見崔副主任下車就立刻報告我。”
孫秘書:“是。”
已經是7月7日晚上九點,崔中石坐的那列火車到德州車站了。德州算是大站,停車十分鐘。
崔中石坐在硬臥的下鋪,望着窗外的站臺,燈光昏暗,上車的人也不多。
一箇中年乘客提着一隻皮箱在崔中石對面的臥鋪前站住了,拿着自己的車牌看了看號碼,又對着臥鋪上的鐵牌看了看號碼,像是眼神不太好,便向崔中石問道:“請問先生,這個鋪位是七號下鋪嗎?”
崔中石望向了那乘客:“是七號。”
那乘客好像有些囉唆,還是不放心:“先生你是六號嗎?”
崔中石:“我是六號。”
那乘客這纔好像放心了,把皮箱擱上了行李架,又拿着一把鎖柄特長的鎖套在皮箱把手和行李架的鐵欄杆上鎖了,這才坐在七號下鋪的鋪位上。接着又從手提包裡拿出了一份當日的《大公報》放在桌几上。
“今日的《大公報》,先生你喜歡可以看。”那乘客像是囉唆又像是熱情。
崔中石:“一開車就關燈了。謝謝。”說着不再看他,又望向了窗外。
就在離他們六號、七號鋪位不遠的十一號、十二號鋪,有一雙眼在過道窗前,假裝看報,正在盯着崔中石這邊。
這雙眼,就是在金陵飯店209號房間竊聽記錄那個青年人的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