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維鈞宅邸五人小組會議室壁上的掛鐘才顯示早上七點。

一身書卷氣的杜萬乘此時十分倉皇,站在他那個主持的座位前,正在緊張地接電話:“知道了。請轉告傅作義將軍,我們立刻開會,立刻責成民食調配委員會會同北平教育局採取措施,讓學生離開華北剿總司令部……平息事件……”

“傅總司令說了,你們五人小組如果解決不了問題,影響了華北的戰局,這個仗你們打去!”對方顯然也是個顯赫人物,軍人的嗓門,聲音很大,震得杜萬乘耳朵發聾。緊接着電話很響地擱下了。

杜萬乘望向站在他身邊的曾可達:“說好了昨天就給學生髮糧食,跟學生商談入學問題,怎麼今天會搞成這個樣子?怎麼會又鬧出這麼大事來?民食調配委員會幹什麼去了?馬委員、王委員呢?還有徐局長,怎麼還不來?!”

曾可達已經站在他身邊:“杜先生,事情已經鬧起來了,不要着急,也不要催他們。我們就在這裡坐等,再有十分鐘不來,我就跟建豐同志直接報告。”

“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會議室門外傳來了王賁泉的聲音。

“這分明是要挾政府嘛!不能再退讓,一定要鎮壓!”跟着傳來的是馬臨深的聲音。

緊接着二人慌忙進來了,也不敢看杜萬乘和曾可達,各自到座位上坐下,等着他們說話。

杜萬乘和曾可達也不看他們,仍然站在那裡,也不知還在等什麼。

馬臨深和王賁泉又都坐不住了,重新站了起來。

突然,桌上的電話鈴響了,分外地響!

馬臨深和王賁泉都嚇了一跳。

杜萬乘也十分緊張,鈴聲都響了三遍了兀自不敢去接,望着曾可達:“是南京的……”

曾可達拿起了話筒,聽了一句,立刻捂住了話筒對杜萬乘:“徐鐵英的。”接着聽電話,答道,“杜總稽查在,我們都在。你跟杜總稽查說吧。”然後把電話遞給了杜萬乘,“你接吧。”

杜萬乘這才接過話筒:“情況怎麼樣……好幾萬!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教授也都來了……好,你就在那裡,維持好秩序,千萬不能讓學生和教授們進到剿總司令部裡去……儘量勸阻,儘量不要抓人……我們立刻開會,商量解決方案……”

放下了電話,杜萬乘這才望向了馬臨深:“你們民食調配委員會都聽到了吧?馬漢山呢?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昨天都幹什麼去了?”

曾可達:“讓他問吧。”將電話拿起向馬臨深一遞。

馬臨深趴在桌子上雙手接過了電話,放下便搖,拿起話筒:“這是五人小組專線,立刻給我接通民政局馬漢山局長!”

馬臨深在等接線。

其他人也在等接線。

話筒那邊卻仍然是女接線員的聲音:“對不起,馬局長的電話佔線。”

馬臨深急了:“不要停,給我繼續接!”

北平市民食調配委員會主任辦公室。

馬漢山這時已經站到桌子上去了,兩手握着話筒,唯恐那個話筒掉了,身子時而左轉,時而右轉,哪裡像在打電話,簡直就像在一口熱鍋上轉動。

“孔總,孔少總,孔祖宗,你讓我說幾句好不好?”馬漢山的喉嚨發乾,聲音已經嘶啞,“我知道,一萬噸大米轉一下手就能有翻倍的利潤……可是你那邊利潤翻倍了我這邊就要死人了……好幾萬學生、教授全都到華北剿總司令部門口去了!南京五人調查小組到處在找我,我哪敢見他們啊……我沒說這些利潤裡弟兄們沒份兒,問題是現在這些利潤都變成毒藥了,吃了是要死人的……罵得好,你接着罵,你罵完了,我就去五人調查小組那兒竹筒倒豆子,讓他們把我槍斃算了!槍斃了我,他們就好直接來找你們了,好不好……”

對方總算暫時沉默了。

馬漢山在桌子上蹲下了,去拿那杯茶,底朝天地喝也只喝到幾滴水,還不夠打溼嘴脣的——那杯茶早被他喝乾了。想叫人倒水,門又關着;自己想去倒,電話又擱不下。只能放下茶杯,三個手指直接從茶杯裡掏出一把茶葉塞到嘴裡嚼着,爭取下面能發出聲來。

對方又說話了,馬漢山已經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聽對方說着。聽完,自己也沒了力氣,嘶啞着嗓子:“一千噸就一千噸吧……你可得親自給天津打電話,調車皮,今天務必運到北平……那九千噸你們商量着辦,總要我扛得住……那你們直接跟南京方面說好也行……別掛!”馬漢山不知聽了哪句話又急了,“中統那邊也在逼我了,徐鐵英已經翻了臉,中統如果跟太子系聯了手再加上個財政部,你們也會扛不住……侯俊堂那20%股份一定要給他們一個交代……好,好!那你們去交代吧……”馬漢山想生氣地掛電話,對方已經生氣地掛了電話!

馬漢山手裡的話筒已經要放回電話架了,愣生生又停住,想了想幹脆擱在一邊,走向門口,猛地一開門,竟發現李、王二科長站在那裡!

“混賬王八蛋!偷聽我打電話?”馬漢山一罵人喉嚨又不嘶啞了。

李科長:“局長,不要把我們看得這麼壞。火燒眉毛了來向你報告,又不敢敲門,哪兒是偷聽電話了?”

王科長:“電話是絕對偷聽不到的。不信局長關了門聽聽,我們進去打能不能聽見……”

“你!”馬漢山突然手一指,“現在就去把電話擱上。”

王科長沒緩過神來。

馬漢山:“是叫你去接聽電話!誰來的電話都說我去調糧食了!明白嗎?”

“是。”王科長這才明白,滾動着身子奔了過去,拿起桌上的話筒。

馬漢山偏又不走,在門口盯着。

果然,王科長剛把話筒擱回電話架鈴聲就爆響起來!

“就按剛纔的說!”馬漢山立刻嚷着,飛腿離開了。

那李科長也不再逗留,緊跟着離開了。

王科長捧起了那個燙手的話筒,兩條眉毛擠成了一條眉毛,對方的聲音顯然是在罵人。

王科長看了一眼門口,哪兒還願意背黑鍋:“剛纔還在呢,說是調糧食去了……我試試,找到了一定叫他到五人小組來……”

青年航空服務隊軍營裡,守衛軍營的警衛已全部換成了國軍第四兵團挑選出來的青年軍。共一個排,每日三班,每班恰好是一個班的人守住軍營的大門,鋼盔鋼槍戒備森嚴。

謝木蘭帶着十幾個燕大學生自治會和東北的學生在大門外被擋住了。

其他的同學都在望着謝木蘭。

“叫你們方大隊長出來,看他讓不讓我進去!”謝木蘭十分興奮,對那個滿臉嚴肅的班長大聲嚷道。

不遠的營房裡顯然早已聽到了營門的吵鬧聲,那個郭晉陽帶着兩個隊員來了。

“喂!”謝木蘭老遠就跳起來揮手,“他們不讓我們進去!”

郭晉陽三人走了過來。

“謝小姐好。”郭晉陽熱情地跟謝木蘭打了聲招呼,轉對那個班長,“讓他們進來吧。”

“這可不行。”那個班長仍很固執,“上面有命令,沒有曾將軍的指示誰也不能進軍營。尤其是學生。”

郭晉陽斜着眼望着那個班長:“你是什麼軍階?”

那班長:“報告長官,我是上士班長。”

“我是上尉!”郭晉陽擺起了官架子,“聽口令,立正!”

那班長不得不立正。

警衛們跟着全體立正了。

郭晉陽對謝木蘭:“方大隊長請你們進去。”

“快進去吧!”謝木蘭既興奮又得意,率先衝進了營門。

學生們跟着飛快地進了營門。

郭晉陽三人帶着他們向營房走去。

那班長無奈,連忙走向值班房,去打電話報告。

謝木蘭興奮地帶着學生們剛走進營房方孟敖房間立刻噤聲了,靜靜地站在那裡。

方孟敖正在打電話,只是抽空向他們揮了一下手。

“曾將軍,找馬漢山不是我們的任務。”方孟敖對着話筒裡說道,“警備司令部、北平警察局那麼多人找不到一個馬漢山?”

曾可達顯然在電話那邊耐心地說着什麼。

謝木蘭當着這麼多同學,竟驚人地奔了過去,趴在方孟敖的耳邊:“答應他,我們來就是想請你去抓那個馬漢山的!”

方孟敖早就捂住了話筒,以免謝木蘭的聲音傳了過去。

謝木蘭睜大着眼睛。

隨來的學生們也都睜大着眼睛。

他們都在等方孟敖到底會不會買謝木蘭的賬,會不會幫助學生們。

方孟敖用一隻手攬在謝木蘭的肩上,手掌卻捂住了謝木蘭的嘴,然後對着話筒:“好吧,我現在就帶領大隊去找馬漢山。”說完就擱下了話筒。

方孟敖鬆開了手掌:“記住了,你大哥不聽國防部的,只聽你的。”

謝木蘭跳了起來:“謝謝大哥!”

“你們可不許去。” 方孟敖走出房門,向隊員們大聲說道,“立刻集合!”

謝木蘭望着那些同學,等到的果然都是佩服的目光。

燕京大學未名湖畔樹林中。

已經放暑假,學校留校的學生本就不多,今天又差不多全上了街去聲援東北學生了。這裡反倒十分清靜。

嚴春明手裡拿着一卷書,站在樹下看着,目光卻不時望望左右的動靜。

終於有一個人出現了,嚴春明專注地望去,又收回了目光,假裝看書。

出現的那個人拿着掃帚,提着撮箕,顯然是個校工,一路走一路偶爾掃着零星的垃圾。

“請問是嚴春明先生嗎?”那個校工在他身後約一米處突然問道。

嚴春明慢慢放下手臂,慢慢望向他。

那人從竹掃帚竿的頂端空處掏出了一張紙條遞給他。

嚴春明連忙看去。

字條是一行熟悉的字跡!

——那個在圖書館善本收藏室的聲音響起了:“家裡事請與來人談!”

嚴春明將紙條慢慢撕碎輕輕放進了來人的撮箕裡:“劉雲同志派你來的?”

那校工:“是。以後我負責跟你聯繫。”

嚴春明又望了望四周,開始看書,一邊輕聲說話:“我怎麼稱呼你?”

“也姓劉。”那校工在他四周慢慢掃着,“叫我老劉就是。”

嚴春明:“你是新來的,還是原來就在燕大?”

“你的工作作風果然有問題!”那個校工聲音雖低但語氣卻很嚴厲,“這是你該問的嗎?嚴春明同志,上級跟下級接頭,下級不允許打聽上級的情況。這麼一條基本的紀律你也忘記了嗎?!”

嚴春明一愣,這才明白此人來頭不小,低聲回道:“我以後一定注意。”

那個校工:“沒有以後。你的每一次自以爲是都將給黨的工作帶來無法挽回的損失。劉雲同志跟你談話以後,你跟樑經綸同志是怎樣傳達的?樑經綸昨天爲什麼還去和敬公主府鼓動學生?上級的‘七六指示’精神已經說得很明白,保護學生,蓄積力量。你們爲什麼總是要違背上級指示?今天去華北剿總司令部遊行,有多少是黨內的同志?”

嚴春明知道這是非常嚴厲的批評了,低頭沉思了片刻,決定還是要據理分辯:“老劉同志,今天學生去華北剿總司令部純粹是人民自覺的抗爭行爲。我們不會讓學生做無謂的犧牲,可我們也不能阻擋人民羣衆對國民黨反動當局發出正義的抗爭呼聲。”

“我問你有多少是黨內的同志?”那老劉語氣更加嚴厲了。

嚴春明被他問住了,少頃才答道:“我還不十分清楚……”

那老劉:“我再一次代表上級向你重申當前的形勢。國民黨當局的倒行逆施已經引起了全國人民的自覺反抗。今天東北學生和北平各大學校的學生向反動當局抗議,完全是人民自覺的行動。北平學聯出面組織學生抗議,是在國民黨當局所謂憲法範圍內的正當行動。如果我黨出面組織則必然被國民黨當局當作藉口。第一,將嚴重影響我黨的統一戰線工作;第二,將給進步學生帶來無謂的犧牲。今天晚上你召開一個黨的學運工作秘密會議,與會人員控制在學運部的負責人範圍之內。重新學習‘七六指示’,統一認識。明天或是後天,我會找你。”

“好吧。”嚴春明答得十分沉重。

那老劉從他身邊往前走了,走得很慢:“我跟你是單線聯繫,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不能告訴樑經綸同志。”

嚴春明怔在那裡。

那老劉又停住了,將一片落葉掃進撮箕:“這是組織上最後一次給你重申紀律了。”

上午十點了,越來越熱。

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主任辦公室的門卻從裡面閂上了。

話筒擱在了桌子上,嘟嘟嘟地響着忙音。

那王科長體胖,本就嗜睡,一早被叫醒煎心熬肺了幾個小時,這時乾脆什麼也不顧了。任他外面天翻地覆,好覺我自睡之,仰躺在藤椅上流口水打呼嚕。

一陣敲門聲。

王科長猛地坐起來:“誰?”

“開門吧王科長,方大隊長他們來了!”是門衛的叫聲。

“擋住!就說我不在!”王科長半醒了,“這裡面沒有人!”

“你不在誰在說話?”一個似乎熟悉的聲音讓王科長全醒了——方孟敖已經在門外了。

無奈,他只好去開門。

比他高出半個頭的方孟敖就在門邊。

方孟敖的身後是他的隊員們。

方孟敖:“你們馬漢山馬局長呢?”

“我怎、怎麼知道?”王科長有些結巴,“方大隊長找他?”

方孟敖:“你帶我們去找。”

“方大隊長……”那王科長立刻急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怎麼帶你們找?”

“帶他上車!”方孟敖不再跟他囉唆,“民食調配委員會的科長見一個帶一個,找到馬漢山爲止!”

身材高大的邵元剛就站在方孟敖身邊,一把抓住了王科長的胖手往門外一帶:“走!”

“不要拉!我走。”王科長一個趔趄,立時老實了。

方孟敖望見了桌上的電話,大步走了過去,按住話機,撥了幾個號碼,通了。

方孟敖:“北平市警察局嗎?找你們方孟韋副局長。”

對方回答不在。

方孟敖:“立刻接到他所在的地方,叫他帶一個隊的警察到東四牌樓。告訴他,是駐北平青年航空服務隊大隊長方孟敖找他!”

放下了電話,方孟敖又大步向門外走去。

知道琉璃廠天一字畫店的人不少,卻很少有人知道畫店二樓這間收藏室。

約八十平方米,一口口大木櫃,不是金絲楠木就是黃花梨木,還有紫檀,整整齊齊捱了一牆。木櫃便已如此珍貴,櫃子裡收藏的東西可想而知。

另外一面牆都是官方用來保存機密檔案的保險櫃,擺在這裡顯然裡面裝的都是罕見的文物古董。

樓屋的正中間是一張長兩米、寬一米的印度細葉紫檀整木的大條案,據說是當年道光皇帝欽用的御案,賜給自己最心愛的皇六子恭親王的。擺在這裡,顯然是用來觀賞字畫珍玩。

這裡就是馬漢山利用自己1945年擔任北平肅奸委員會主任職務時,以沒收“敵僞財產”爲名,大肆掠奪攫爲己有的文物珍藏處。

馬漢山平時不常來,只有兩種情況下必來:一是過不了坎了,要從這裡身上割肉般拿出稀世珍寶去打通要害關節;登斯樓也則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矣!二是心情極爲不好了,便到這裡來看看這些古玩字畫;登斯樓也便寵辱皆忘其喜洋洋者矣!

今日北平鬧翻天了,共產黨跟自己過不去,國民黨也跟自己過不去,爲之賣命的幾大家族都跟自己過不去。馬漢山死不能死,人又不能見,當然就只有來看寶貝了。

他打開了一口大木箱,盯着木箱裡面看。

裡面卻是空的!

再仔細看,木箱裡貼着一張紙條:民國三十五年一月送戴局長雨農!

他又打開了一口木箱,裡面也是空的!

紙條上寫着:

“民國三十八年四月送鄭主任介民!

一口空木箱,又一口空木箱,啪啪地被馬漢山飛快地打開了!

一張紙條,又一張紙條,那些木箱裡面的寶貝早已嫁給他人了!

馬漢山轉身走到保險櫃前,從腰間掏出一大串鑰匙,一路數去,揀出一片鑰匙,挨着保險櫃數到一格,開了。

這個保險櫃裡有一卷紙軸!

馬漢山看了好久,終於把那捲紙軸拿了出來。

卷軸在紫檀條案上展開了——是一幅約二尺寬、五尺長的明代唐伯虎的仕女圖真跡!

馬漢山爬上了條案,也不看那幅真跡,而是挨着卷軸在剩下約一尺空間的條案上躺下來。

卷軸展在左邊,馬漢山躺在右邊,用右手慢慢撫摸着卷軸上那個仕女的手,就像躺在他心愛的女人身邊。

“我要把你送給一個大大的俗人了……你不會怨我吧?”馬漢山眼望着天花板,無比傷感,彷彿在跟一個大活人說話。

一輛吉普在琉璃廠街口停下了。

兩輛軍用卡車跟着停下了。

方孟敖和方孟韋分別從吉普後座的車門下來了。

王科長從吉普前邊的副駕駛座費勁地下來了。

兩輛軍用卡車上,前一輛跳下了青年服務隊的隊員們,後一輛跳下了北平警察局的警察們。

王科長苦着臉,望着方孟敖和方孟韋:“方大隊長,方副局長,給鄙人一點兒面子,鄙人一定把馬局長找出來。你們在這裡稍候片刻。”

方孟韋:“狗一樣的東西,什麼面子!帶我們繞了半個城,還想耍花招!這回找不到人你就跟我回局裡去。走!”推着那個王科長就命他帶路。

方孟敖輕輕地拉住了方孟韋:“這回不會是假的了。讓他去,我們在這裡等。”

方孟韋依然緊緊地盯住了王科長:“這回要是還找不來馬漢山呢?”

“您、您就把我抓到警察局去……”那王科長把雙手靠緊向方孟韋一伸。

方孟韋也真是厭煩了:“去吧。”

王科長一個人向着天一字畫店方向走去。

方孟敖習慣地掏出了一支雪茄,卻看到遠處有好些百姓的目光在怯怯地望着這邊,又將雪茄放回了口袋,對方孟韋說道:“帶你的隊伍回去吧。有你在還能控制局面,警察局和警備司令部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傷害學生。”

“好。”

“還有。”方孟敖又叫住了他,“儘管答應學生,每人一月十五斤的糧食供給,明天開始就會發給他們。”

方孟韋:“哥,這個願還是不要許早了。民食調配委員會不一定能拿出糧食來。”

方孟敖:“就這樣告訴學生。都餓死人了,還早嗎?”

“我去說吧。”方孟韋只好答應,轉身命令警察,“上車!去華北剿總!”

後面那輛軍用大卡車載着方孟韋和那隊警察倒車,然後向華北剿總方向駛去。

果然,方孟敖看見,馬漢山遠遠地來了,走得還很快,反倒把那個王科長拋在後面。

“方大隊長!方大隊長!”馬漢山已經奔到方孟敖面前,“什麼事還要煩你親自來找我?”

見過耍賴的,沒見過如此耍賴的。大太陽底下方孟敖自然地眯起了眼,望着馬漢山:“是呀。我們這些開飛機的,大夏天吃飽了沒事幹,滿北平來找一個民食調配委員會的副主任。馬局長,你問我,我問誰?”

馬漢山做沉思狀。

方孟敖:“這裡是不是有點太熱了,我們去顧維鈞大使園子裡可能會涼快些。”

“五人小組在找我?”馬漢山仍然明知故問。

方孟敖忍不住真笑了:“馬局長,這個官你當得也真是夠累的了。上車吧。”

上了吉普的後座了,馬漢山又湊近方孟敖:“方大隊長,我跟崔中石副主任可是過命的交情……”

方孟敖這回笑不出來了,盯了他一眼,對開車的邵元剛:“開車!”

央行北平分行金庫。

第二道沉重的鐵門在背後關上了。

崔中石跟着前面的方步亭走向第三道鐵門。

方步亭拿鑰匙開了第一把暗鎖,並撥動了密碼。

崔中石連忙過去,拿鑰匙開了第二把暗鎖,這把鎖沒有密碼,他使勁往裡一推,沉重的保險門便開了。

“行長。”崔中石站在門邊,候方步亭先進。

方步亭走進了那道門,崔中石纔跟着進去。

一排排厚實的鋼架櫃,都是空的。

再往裡走,最裡邊兩排鋼架櫃上整齊地碼放着五十公斤一塊的金錠,在燈光照耀下閃着金光。

“民國三十五年我們來的時候,這些櫃架上的金錠可都是滿的。”方步亭突然發着感慨。

“是的,行長。”崔中石答道。

“錢都到哪裡去了呢?”方步亭望着崔中石。

“是的,行長。”崔中石還是答着這四個字。

“是呀。我都說不清楚,你又怎麼能說清楚呢?”方步亭又發感慨了,“中石,國民政府的家底沒有誰比你我更清楚了。你說共產黨得天下還要多長時間?”

崔中石只是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這裡也沒有第三雙耳朵,說說你的看法嘛。”

“我沒有看法,行長。”崔中石答道。

“有家有室的,你就一點兒也不關心時局,一點兒也不考慮退路?”方步亭緊逼着問。

“時局如此,我考慮也沒有用,跟着行長同進退吧。”崔中石依然答得滴水不漏。

方步亭緊盯着崔中石的眼:“你忠心耿耿地去救孟敖,也就爲了我帶着你同進退?”

崔中石低頭稍想了想:“是,也不全是。”

方步亭:“這我倒想聽聽。”

崔中石:“我是行長一手提拔的,行長的事就是我的事。這是我開始和孟敖交往的初衷。日子長了,我覺得孟敖是我們這個國家難得的人才,優秀的青年,又生了愛才之意。這就是我的真心話。當然,我說這個話還沒有資格。”

方步亭:“誰說你沒有這個資格?中央銀行、財政部,還有國民黨中央黨部你都能擺平。小崔呀,不要小看自己嘛。”

“行長。”崔中石擡起了頭,迎着方步亭的目光,“您如果對我乾的事不滿意,甚至對我不信任,可以直接說出來。再進一步,您還可以審查我,發現我什麼地方不對頭可以處置我。但有一點我必須說明,我去南京活動,救孟敖,沒有別的意圖。您不可以懷疑自己的兒子。”

方步亭:“我說過懷疑自己的兒子了嗎?中統和軍統都沒有懷疑我的兒子,我爲什麼要懷疑自己的兒子。我叫你到這裡來,就是想告訴你,不管你瞞着我幹了什麼,譬如你對徐鐵英許諾的事,我都不管。接下來五人調查小組就要直接查你了,而且還會要孟敖來查你。希望你對他們也像今天這樣對我說話。”

崔中石:“我知道怎麼說,也知道怎麼做。不會牽連行長,更不會讓孟敖爲難。”

“那你可以去了。”方步亭慢慢向門口走去,“五人小組和孟敖還在顧大使的宅邸等着你。該怎麼說,你心裡明白。”

方孟敖一進顧維鈞宅邸五人小組會議室,立刻發現了面前坐着的是崔中石的背影。

第一時間望向他的是曾可達。

曾可達在對面,恰好能同時看到前面坐着的崔中石和他身後站着的方孟敖!

這一看也就一瞬間,曾可達站起來,十分關切地問:“辛苦了,找到馬漢山了嗎?”

方孟敖:“在門外。”

杜萬乘立刻站起來:“方大隊長辛苦了,快請坐,先喝點茶。”

方孟敖又走到孫中山頭像下那個位子坐下了。

“還不進來!”這回是馬臨深拍了桌子,對門外嚷道。

馬漢山進來了,面無表情,走到崔中石身邊站住了。

“到哪裡去了?”馬臨深大聲問道。

馬漢山:“調糧去了。”

“調到了嗎?”馬臨深接着問道。

馬漢山:“調到了一部分。”

“坐吧。”馬臨深兩問幫他過關,這時緩和了語氣。

馬漢山想坐,卻發現這一排只有崔中石坐着的一把椅子,便望向馬臨深。

馬臨深立刻望向曾可達副官記錄的那邊,副官的背後挨牆還擺着幾把椅子。

那副官望向曾可達,慢慢站起,準備去搬椅子。

曾可達卻盯了那副官一眼,副官明白,又坐下了。

馬漢山被撂在那裡,一個人站着。

馬臨深丟了面子,心中有氣,無奈手下不爭氣,夫復何言。

曾可達問話了:“民食調配委員會都成立三個月了,財政部中央銀行的錢款也都撥給你們了。現在纔去調糧。去哪裡調糧?糧食在哪裡?”

馬漢山幾時受過這樣的輕蔑,那股除死無大禍的心氣陡地衝了上來,乾脆不回曾可達的話,眼睛翻了上去,望着前上方。

曾可達:“回答我的話!”

“你是問糧食嗎?”馬漢山望向他了,“在我手裡,你拿去吧!”竟將兩隻空手掌一伸,對着曾可達。

曾可達一怔,萬沒想到馬漢山竟敢如此回話,一下子也愣在那裡。

其他人更不用說了,全愣在那裡。

按道理,下面就是要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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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以什麼名義抓人?誰來抓人?抓了他如何發落?

杜萬乘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氣得嘴脣發顫:“看文件!大家都看看文件!這樣子對抗中央,該按哪一條處理?”

“不用看了。”曾可達反倒平靜下來,“頂撞我幾句哪一條也處理不了他。不過,我們可是來調查‘七五事件’的,‘七五學潮’驚動了中外,不管有沒有共黨在背後策劃,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沒有給東北學生髮糧食是事實。當時不發,前天我們來了,你們昨天還不發,今天又釀出了更大的學潮。馬漢山!”說到這裡曾可達才拍了桌子,倏地站起來,“你將兩隻空手掌伸給我,黨國的法令是沒有砍手掌這一條。可我提醒你注意,特種刑事法庭砍不了手掌,可以砍頭!我可是7月6日砍了侯俊堂的頭再來北平的!現在我提議!”

杜萬乘、王賁泉、馬臨深都望向了他。

曾可達:“立刻以五人調查小組的名義向中央報告,先免去馬漢山一切職務,押解南京,交特種刑事法庭審訊!”

“息怒!息怒!”馬臨深立刻接言了,“曾督察,我是管這條線的,情況我比較瞭解,4月成立民食調配委員會以來,我們也遇到了很多難處。馬漢山局長出任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工作還是盡力的。杜總稽查,我們是來調查的,是來解決問題的。北平的工作還得靠他們去做,我不贊成曾督察這個提議。於事無補嘛。”

曾可達轉望向了馬臨深:“那就請馬委員到馬漢山手裡去拿糧食吧。”

馬臨深怔了一下,立刻轉頭盯向馬漢山:“還不把你的爪子縮回去!找死也不是這樣找法!”

馬漢山這纔將兩隻手掌縮了回去,卻依然一副不怕砍頭的樣子。

曾可達這時清醒地將目光轉望向了崔中石,其實在打擊馬漢山的氣焰時,他的目光從來就沒有忘記觀察崔中石。馬漢山今天如此狗急跳牆,顯然是仗着背後有十分複雜的原因,這個原因就是牽涉到最上層財團的經濟利益。何以昨天方步亭在,馬漢山十分老實,今天崔中石來了,他卻一反常態?

曾可達準備進攻崔中石這道防線了。

他沒有立刻進攻,而是先望向方孟敖:“方大隊長,你剛纔在哪裡找到馬漢山局長的?”

方孟敖:“北平我也不熟,那條街叫什麼名字?”他轉問馬漢山。

馬漢山對方孟敖依然客氣:“前門外。那裡就是民食調配委員會火車調運糧食的地方。”

曾可達仍然望着方孟敖:“方大隊長,你是在調運糧食的地方找到他的嗎?”

馬漢山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他說是,那就應該是吧。”

馬漢山突然覺得這個方大隊長要通人情得多,立刻說道:“像方大隊長這樣認真負責通情達理,鄙人和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一定好好配合工作。”說着又望了一眼曾可達。

這是真跟曾可達叫上板了。

曾可達不再看他,面容十分嚴肅地望着方孟敖:“方孟敖同志,我們的任務十分艱鉅。北平一二百萬最苦難的同胞要靠我們給他們一條活路。下面五人小組要展開調查,無論問到誰、查到哪條線,希望你都能理解。”

方孟敖立刻聽懂了他的意思,下意識地望向了崔中石,然後轉對曾可達:“我的任務我清楚。不是我的任務我也清楚。曾將軍沒有必要打這個招呼。”

“那就好。”曾可達先做了這一步工作,然後向崔中石的進攻開始了。

曾可達:“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自4月成立以來,物資的購買管理髮放和調撥都是由常務副主任馬漢山親手管理。昨天我們請教了方步亭行長,明白了中央銀行撥來購買物資的款項都是由央行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崔中石先生一手走賬。現在,兩個具體的經手人都來了。我想問崔副主任,你的賬目能不能向五人調查小組做一個詳細具體的彙報。”

這時第一個暗中緊張的人是王賁泉了,他立刻睜大了眼望着崔中石。

馬臨深也很緊張,但有王賁泉在,他可以觀望。

崔中石慢慢站起來,竟先望向那個副官:“拜託,把我的椅子也撤了。我不能讓馬局長一個人站着。”

當時國民黨官場流行一條規則,跟黑道江湖差不多,曾被杜月笙總結爲“吃兩碗麪”。一碗是場面,一碗是情面。無論何時,只要能顧全場面,講個情面,大家都會高看一眼,遇事往往擡手,放你過去。

崔中石雖是金融界的,可交道都是打在官場,這時先端出了“兩碗麪”,人雖站着,腳下踏的卻是不敗之地。

第一個感激的當然是馬漢山,望了他一眼,公然說道:“謝謝!”

馬臨深和王賁泉自不待言,立刻投以賞識的目光。

杜萬乘也不無佩服地點了點頭。

爲難的是那個副官,又望向了曾可達——崔中石那把椅子撤還是不撤?

曾可達卻又望向了方孟敖,發現方孟敖這時的表情有些異常。

方孟敖沒有看崔中石,望向一邊。對崔中石此舉並無別人的那份讚賞,倒有幾分不以爲然。

曾可達看在眼裡,對那副官:“給馬局長也搬把椅子吧。”

副官搬來了一把椅子。

曾可達:“崔副主任,現在可以說了吧?”

崔中石依然站着:“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現在是國家戰爭時期,我們央行不得已要執行國府下達的額外任務。杜總稽查是經濟學專家,王主任秘書更是我們的金融專家,你們知道,銀行是負責市場金融流通的,可現在無論是貨幣和物資的流通比例,還是支撐銀行貨幣的壓庫黃金,我們的金融都無法流通了。民食調配委員會也好,物資管理委員會也好,實行的都是管制經濟。凡是管制經濟就不是哪一個部門能夠說得清楚的。今年4月份開始,民食調配委員會和物資管理委員會的賬是都委託我們代管。可請五人小組的長官們聽清楚了,我們只是代管走賬,具體的物資我們可是連看都看不見的。”

曾可達被他說得皺起了眉頭,因爲說得如此專業,又把最要緊的弊病點了出來,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便望向了杜萬乘。

杜萬乘點了點頭:“他說得有道理。崔副主任,這也並不妨礙你把賬目向我們簡單介紹吧?”

崔中石:“雖然只有三個多月,可兩個委員會的賬目已經堆了一個屋子。牽涉的也有好幾十個部門,而且很多直接牽涉到軍事委員會的軍費開支。央行總部曾經有明確紀律,有些賬不能跟任何部門透露。除非有中央軍事委員會的命令,而且要有蔣總統的簽名。”

“你這是拿蔣總統來壓我們?”曾可達倏地又站起來,“我們就是蔣總統派來的!崔中石,我看你不像是個搞

經濟的,倒像是個搞政治的好手。馬局長有軍統的背景,你是不是也有什麼別的背景?有背景只管說出來,是中統的我們就去找陳部長;是軍統的我們就去找毛局長。不要藏着掖着,欺騙一些不知內情的人!”

以曾可達的來頭,此時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所有人都震驚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崔中石!

崔中石也有些變了臉色。他知道曾可達已經懷疑自己的政治身份,但萬沒想到他不說自己是共產黨,倒說自己是中統和軍統。這將給一直與自己單線聯繫的方孟敖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方孟敖已經受到強烈影響了,目光深深地望着崔中石。三年以來的一幕幕片段飛快地浮現出來:

——崔中石在筧橋機場宿舍的情景:“孟敖同志,從今天起你就是中國共產黨的候補黨員了……”

——崔中石在筧橋機場草坪的情景:“孟敖同志,你雖然已是正式黨員,但由於工作的特殊性,我不能帶你參加任何黨的組織活動……”

——崔中石在筧橋機場大門外的情景:“孟敖同志,你希望學習的任何黨的文件暫時都不能看。你知道得越少,就越安全……”

——崔中石在自己家裡北屋的情景:“你務必注意,方孟敖從來就不是中共黨員……”

從來沒有的疑惑在方孟敖眼中浮現了。再看崔中石時,他突然有了陌生感!

崔中石真正遇到難關了!他在急劇地思索,以沉默掩飾着自己的思索。

曾可達已經感受到自己一箭雙鵰的效果了,他喜歡這樣的沉默,沉默得越久,效果越好。

馬漢山這時倒幫忙了,大聲對崔中石說道:“崔副主任,左右是爲黨國效力,真有什麼就告訴他。國民革命也不是哪一撥人能夠幹成功的,更不是哪一撥人說了算的。”

崔中石坐下去了,望向王賁泉:“王主任,您是央行總部的,直接管着我們北平分行。我鄭重向您提出,請央行總部立刻調查我的身份。我崔中石就是央行屬下的一個職員。如果還有任何別的政治背景,請央行立刻開除我。”

王賁泉望向了杜萬乘:“杜總稽查,你是小組的召集人,我們到北平到底是幹什麼來了?這是唱的哪出跟哪出啊?查賬也不至於要查到什麼中統、軍統吧?”

杜萬乘怕的就是一扯就扯到政治上,這時頭又大了,只好說道:“那崔副主任就把走賬的事說一說嘛……”

崔中石又站起來,而且拿起了桌上的提包:“在央行總部查清我政治背景之前我不宜再說任何話。我要求退席。”說着向對面微微鞠了一躬,轉身向門外走去。

崔中石可不是方步亭,門口站着的青年軍警衛立刻兩人一併,面對面擋住了他!

其中一人:“誰叫你走的?進去!”

崔中石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方孟敖這時站起來,直望着門外。

“不得無禮!”曾可達跟着站起,望着兩個青年軍警衛喝道。

兩個警衛讓開了些,仍然把着門。

曾可達望向方孟敖:“方大隊長,查物資、查賬都要靠你具體執行。你說今天讓不讓崔副主任走?”

方孟敖望向了曾可達,在仔細地讀着他的眼神。

崔中石已經從兩個警衛的中間大步走了過去,一邊大聲說道:“我的辦公室在北平分行二樓,我的家在東中胡同二號。你們隨時可以來找我!”

方孟敖又望向了崔中石在門外的背影。

其他人也都望着門外。

“崔副主任,怎麼就走了?”門外傳來另一個聲音,是徐鐵英的聲音。

沒有迴應。徐鐵英一臉的汗,帶着爲黨國的辛勞出現在門口:“總算暫時平息了!”

“學生都散了?”最關心的是杜萬乘。

“哪裡都散了。”徐鐵英走到自己的座位,先喝了一口茶,“東北學生暫時勸回去了。明天可得給他們發糧。”坐下時望向杜萬乘,試探地問道,“崔副主任怎麼走了?北平分行的賬不查了?”

杜萬乘已經被他們弄得頭都大了,哪裡還願再扯說不清楚的事,眼下最要緊的是先給學生髮糧食,不能再鬧出學潮:“其他的事先都不說了。明天到底能不能先給東北學生髮糧?馬局長,徐局長的話你都聽見了?”

馬漢山:“給一萬五千人發糧,我總得有時間去安排吧?你們是繼續調查我,還是讓我去組織人調撥糧食明天發放?”

“當然是去調撥糧食。”徐鐵英這時便成了最有發言權的人,“傅總司令說了狠話,明天要是還有學生到華北剿總門口去遊行,他就立刻辭職,請蔣總統親自來指揮打仗好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馬漢山望了曾可達一眼,然後望着杜萬乘。

杜萬乘望向曾可達。

曾可達卻望向方孟敖:“方大隊長,北平銀行的賬你們暫時不要去查。明天開始專查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物資倉庫!先查糧食,拿着他們購入和調撥的賬目一個倉庫一個倉庫地查!”

方孟敖原就站在那裡,這時答道:“好。”

曾可達這才望向馬漢山:“帶着你的手掌,調撥糧食去吧。”

馬漢山走出去時心裡又沒底了。

杜萬乘心裡亂極了,望了一眼曾可達,又望了一眼徐鐵英:“是不是還接着開會?”

曾可達已經站起來:“這樣的會還需要開嗎?查物資,查賬!擡出棺材再開會不遲!”

曾可達從會議室趕回住所立刻撥通了那個電話——樑經綸外文書店二樓的電話:“……現在是最好的時機,方大隊長已經懷疑上崔副主任了,立刻安排那個何小姐去接觸他……好!已經安排了就最好!聽他都說些什麼,記住原話,一句一句告訴我。教授,注意自己的安全。”

顧維鈞宅邸大門外西大街。

中央軍派來保衛方孟敖大隊的警衛排兩輛摩托在前面開路。

方孟敖自己駕着吉普,讓邵元剛坐在副駕駛座上,緊踏着油門,一反常態地飆車。

開路的摩托立刻被吉普拋在了後面,趕緊加油追了上來。

“隊長,太快了!開慢點!”邵元剛都緊張了。

“不要囉唆!”方孟敖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難看過。

邵元剛不敢吭聲了。

“前面有人!隊長!”邵元剛又大聲喊了起來。

方孟敖也看見了,不到二十米遠兩個女孩站在路中間,竟是謝木蘭和何孝鈺!

鬆油門,踩剎車!慣性仍然驅着車快速向前衝着,離二人越來越近!

不到十米了,吉普仍然慣性往前衝着,方孟敖猛地向左打方向盤!

那吉普猛然掉頭,後輪橫着打磨,仍然往原來那個方向吱吱地移了好幾米,纔跟着前輪轉了過來!

轉了一圈,吉普才剎住了。

站在幾米開外的謝木蘭和何孝鈺臉都白了,蒙在那裡。

最可憐的是那兩輛摩托,一輛向左撞在人行道的樹上,一輛向右挨着一道牆擦了好幾米才停了下來。

吉普車門猛地被推開了,方孟敖跳了下來:“找死嗎?!”

兩個姑娘受了驚嚇,此刻還沒緩過神來,愣愣地站在路中間。

方孟敖嘆了口氣,改變了態度,走了過去:“嚇着了吧?”

“方大隊長!”何孝鈺叫他了,神態從來沒有過的激動,“你知道自己在哪裡開車嗎?”

方孟敖望着她。

何孝鈺大聲地:“這裡是北平!是住着兩百萬人口的城市。不是在天上,不是開飛機。你的車開這麼快是想撞死市民嗎?”

方孟敖又習慣地眯起了眼,望着面前這個一向文靜的小妹妹,突然覺得她有幾分像自己曾經十分佩服的陳納德隊長。想到這裡,笑了。轉頭望向邵元剛:“我是不是開得太快了?”

“是。隊長,你開得太快了。”邵元剛也有幾分生氣。

“有本事纔敢開這麼快嘛!”謝木蘭驚魂乍定又鬧騰起來,“大哥,你剛纔那個圈轉得太棒了!怎麼轉的,下回教我!”

“有事找我嗎?”方孟敖轉入正題了。

謝木蘭:“不是找你,是謝你。你今天抓馬漢山,同學們都傳遍了,還都誇我了。大哥,我要好好謝你。今晚哪兒都不許去,回家。我和孝鈺每人做兩個菜答謝你。”

方孟敖沉默了少頃,問道:“你小哥在家嗎?”

謝木蘭:“我們是請你,可不請他。”

方孟敖:“在不在家?”

謝木蘭:“在家。每天晚餐只要不出勤他都要陪大爸吃飯。”

方孟敖:“那好。他們吃他們的,我們吃我們的。我還想聽何小姐給我上上該怎樣在北平開車的課呢。上車吧。”

方邸洋樓二樓行長辦公室。

方步亭在十分專注地聽着電話。

謝培東站在旁邊也十分專注地望着電話。

方步亭:“……曾可達懷疑小崔是中統軍統……王主任,我用的人不會有這樣的背景。如果連央行總部也這樣想,那就把我調走,把北平分行的人馬都換了……嗯,嗯。天不塌,北平分行就不會塌。小崔當然扛得住事,希望王主任和央行總部相信他……我知道。該見面我會直接到顧大使宅邸來看你,你也可以直接到分行來。沒有什麼可怕的。好,再見。”

放下電話後,方步亭剛纔還十分的盛氣立刻變成了更深的憂慮,坐在那裡默默地想着。

“曾可達居然懷疑崔中石是中統和軍統的人……你怎麼看?”方步亭望向謝培東。

謝培東:“至少能夠說明,無論是中統、軍統還是鐵血救國會都沒有人懷疑崔中石是共產黨。行長,是不是我們多疑了?”

謝培東不說方步亭多疑,而是用了個“我們”。

“多疑嗎?”方步亭的臉色更加凝重了,“曾可達心機深啊!我剛纔問了,他在會上說崔中石是中統、軍統,孟敖就坐在那裡。他這個話是說給孟敖聽的!”

謝培東一驚:“孟敖會相信嗎?”

方步亭:“這個孩子從小就心眼實,像他媽呀。培東。”

謝培東:“行長。”

方步亭:“儘快,你去找崔中石,叫他把賬在最短的時間整理出來,全交給你。跟他打招呼,不許再跟孟敖見面。”

謝培東:“我今晚就去找他。”

“大爸!爸!小媽!”樓下客廳傳來了謝木蘭的嚷叫,“我把大哥請回來了!”

方步亭和謝培東同時一怔,對望了一眼。

方邸洋樓一層客廳。

“媽。”

方孟敖進到客廳就十分禮貌地叫了一聲程小云。

謝木蘭倒沒有十分覺得意外。

何孝鈺站在他身後卻眼中含着光,定定地望着剛纔還十分張揚的男人。

程小云紅了臉,輕聲答道:“孟敖,我知道你尊重我,尊重我們女人。可畢竟我只比你大三歲,今後你就叫我姨吧。”

“好。”方孟敖立刻答道,“姨。”

“我們都叫小媽,憑什麼你一個人叫姨。不行!”謝木蘭總是把氣氛鬧得讓人尷尬,說着轉對何孝鈺,“你說是吧?”

何孝鈺:“不是。我覺得孟敖大哥叫程姨作姨很好。”

“我明白了!”謝木蘭立刻興奮起來,“他這是隨你叫,是吧?”

方孟敖背對着她們,接言道:“這倒也是個理由,我就隨何小姐叫吧。”說着轉過頭看何孝鈺。

何孝鈺的臉卻紅了,慌忙答道:“你們這些人事情真多,說什麼幹嗎都要扯上別人?”

“我們可從來沒把你當別人啊。”謝木蘭心裡有鬼火上加油,“進了我們家,就是我家人。小媽您說是吧?”

方孟敖也聽出這個小表妹在使壞了,立刻對何孝鈺:“我們從小就是一家人嘛。孝鈺,你過來,大哥教你一個對付壞丫頭的辦法。”

方孟敖如此大方大氣,何孝鈺剛纔那點羞澀立刻被他化解了,果然向他走近了一步。

方孟敖又望向謝木蘭:“你也過來。”

謝木蘭卻不願過來了,而且嚷道:“孝鈺,千萬別上當,我這個大哥可壞了!”

方孟敖跨前一步已經一把抱起了謝木蘭,輕輕地摟在肘裡。接着,左臂一伸居然把何孝鈺也抱了起來,輕輕地摟在另外一隻手肘裡!

兩個姑娘被他同時端抱在手臂上,謝木蘭好興奮,當然任抱不動;只是苦了何孝鈺,又不能掙扎,又不能就這樣任他抱着。

何孝鈺的聲音透着緊張,同時露出了少女纔有的孩子天性,向程小云大叫:“程姨!還不叫他放我們下來!”

程小云這回露出的笑竟也如此燦爛:“傻姑娘,程姨也教你一手,讓他胡鬧,你別動就是。”

從聽見方孟敖來了開始,謝培東已經把二樓辦公室的門開了一線,往下面望着。

這時陡然見到樓下的情景,趕緊將站在身後的方步亭拉了一把,讓他從門縫往下看。

方步亭的臉也突然展開了,好難得真笑了一下。

謝培東笑着向他點了一下頭,輕輕合了門縫:“行長得趕緊去找何校長談談了。”

方步亭這回是由衷地點了下頭。

一層客廳裡,方孟敖就這樣毫不費勁地一手摟着一人仍然沒有放下,對何孝鈺說:“怎麼樣?不怕她使壞了吧?”

臉離得這樣近,何孝鈺閉上了眼睛,不看他也不回話。

方孟敖卻突然發現,何孝鈺長長睫毛的眼角有一點淚星!

方孟敖慌了,連忙放下了二人,輕聲說道:“玩笑過分了,何小姐不要見怪。”

謝木蘭、程小云都有些緊張地望向了何孝鈺。

睜開眼時何孝鈺露出顯然善解人意纔有的一笑:“下回不要開這樣的玩笑就行了。”

方孟敖望向程小云:“姨,罰我。我去給她們做菜,家裡能做西餐嗎?”

程小云笑道:“你們誰都不要去做了。中餐、西餐誰都比不過我。木蘭,你和孝鈺陪大哥到你房間去看看。叫你們了,就下來吃飯。”說着快步走進了廚房。

謝木蘭對何孝鈺:“不許生氣了。陪大哥去參觀我的房間吧。”

方孟敖竟然很在意地望着何孝鈺。

何孝鈺這回是微微一笑。

“走!”謝木蘭拉着方孟敖徑直向西邊的樓梯走去,回頭還在喊着何孝鈺,“快來呀!”

“給我備車。”方步亭自己從衣架上取下了禮帽,“今晚讓他們在家裡吃飯。我現在就去何副校長家。”

“好。”謝培東立刻給他遞過公文包,接着開了辦公室門。

方孟敖被表妹拉着來到了二樓謝木蘭房間。

這個天馬行空的王牌飛行員進入自己表妹的閨房,卻站在房中有些不知所措。

何孝鈺發現了,謝木蘭也察覺了。

謝木蘭:“大哥,你好像有點害怕?”

“瞎說。”方孟敖顯然是在掩飾,“我害怕什麼?”

“害怕女孩的房間!”謝木蘭直言不諱,“我猜對了吧?”

“更瞎說了。”方孟敖走到窗前的桌邊,剛想坐下,發現椅子上蓋着一塊女孩繡花的手絹,連忙用兩指拈起來輕輕放到一邊的牀上,把椅子又挪得離牀遠了一點兒,這才坐下。

謝木蘭飛快地瞟了何孝鈺一眼:“多好的男子漢呀!”

何孝鈺這時十分大方了,純純地望了方孟敖一眼,轉望謝木蘭:“This is Gentleman.(這叫紳士風度。)Do you understand?(明白嗎?)”

“Gentleman and Knight!(紳士加騎士!)”謝木蘭大聲用英語回道。

何孝鈺望向方孟敖:“Do you agree it?(你同意嗎?)”

方孟敖站了起來,卻用英語說了一句大跌眼鏡的話:“Where is toilet?(衛生間在哪裡?)”

“太煞風景了!”謝木蘭用母語大叫起來。

何孝鈺笑了,開始忍着,接着終於笑出了清脆好聽的聲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