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望陛下應允,以全兩國盟好!!”
下方,兩個突厥使臣深深的躬身行禮,原本就空曠宏偉的太極殿,聲音陣陣迴盪。
和親……以締結兩國盟好?
羣臣的呼吸都是一滯,和親……寶慶公主?
今上雖然對於各兄弟姊妹都不甚親近,但對這個寶慶公主可是一個例外。
也許是因爲過往遭遇太可憐,陛下心懷愧疚,也許是真心疼愛這個妹子,總之陛下對這個妹子格外不同。吃住都按照最好的規格來。
他們聽說,整個皇宮,除了太后居住的長信宮,就數寶慶公主居住的麗正殿一應需求可以得到最快的供應。
公主愛吃什麼點心,愛玩什麼東西,也總是可以在第一時間得到滿足。
要知道,今上例行節儉,連昭陽殿和太極殿的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經費縮水不少,但也就是太后和最受寵愛的寶慶供奉一樣不少……
寶慶公主如此受寵,陛下又怎麼捨得將其遠嫁到突厥蠻荒之地?
一瞬間之內,衆人的心思就如同九曲的黃河,早已拐了不知道多少道彎。大家都下意識去看陛下的反應。
“貴使的意思,朕明白了,貴使先行退下,回到鴻臚寺休息吧……過幾日,朕自然給你們一個回覆……”
“陛下……”阿史那庫頭剛欲開口說話,高緯便一揮手,道:“兩位遠道而來,實在是幸苦了……裴度之,不可虧待了兩位使者。好了,朕乏了,你們先下去吧……”隨後高緯的身影就轉入殿後,消失不見了。
“臣等恭送陛下!”羣臣皆拜,然後陸續散去。鄭宇等內閣大員聚集在趙彥深身邊,“趙相,您看,陛下是個什麼意思?”趙彥深眉間的皺紋更加深了幾分,嘆息一聲,道:“你們先下去,我這就去看看陛下……”說着,便獨自一人出了太極殿,往相反方向,昭陽殿行去,陛下一定會在那裡。
新任鴻臚寺卿裴度之走到突厥使臣的面前,笑容有些無奈,拱拱手,道:“兩位,陛下也見過了,那就,隨在下回去吧……”
此時阿史那庫頭回過神來,語氣不滿的質問道:“我們突厥向貴國求親,可是帶着十足的誠意而來,貴國皇帝陛下卻並不給我們回覆,這是什麼意思?”
裴度之笑得如同春風化雨,“兩位稍安勿躁,陛下方纔說了,幾日後便會告知貴使結果,貴使且耐心等待便是,我們這幾日,就由鴻臚寺官員招待諸位,諸位想去什麼地方、對於吃住有什麼要求,條件允許範圍之內,我們都會盡可能滿足……”
在裴度之拉着阿史那庫頭和沁密執思力扯皮的時候,高緯已經回到了昭陽殿。
高緯坐上皇座,一眼瞥見那案上的白玉鎮紙獅子,想起剛纔阿史那庫頭語出威脅,心中頓時火起,將這白玉鎮紙獅子一把抓起來,扔到柱子上,玉片四濺!這殿內大大小小的內侍和侍衛都戰戰兢兢地跪下。
木杆……,欺人太甚!
他那裡會不知道木杆可汗那個老東西什麼個意思?
木杆這個老東西,給兒子求親是假,藉此來試探大齊的反應和真實目的纔是真的!
所以他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偏偏高緯回絕不得,更發作不得!
所以高緯也只能暫時先拖他一拖……,真是憋屈,無比憋屈!
曾經輝煌不可一世的齊國,被一介蠻夷當着滿朝臣子的面出言威脅……!奇!恥!大!辱!
高緯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將胸中瘋狂肆虐的殺意給按下……
突厥,的確是一個橫亙草原的龐然大物,在木杆當權的這十幾年裡,草原上除了東邊的契丹和靺鞨之外,其他的都被他們吞併了。
北到捕魚兒海,西接中亞蘇珊帝國,百年不到,突厥就變成了這樣一個龐然大物。那日,沁密執思力所言突厥控弦百萬,雖是誇大,可也相差不遠。突厥一旦調動全力,五六十萬還是拿得出手的。
高緯本想直接拒絕,但是這個時候……這個節骨眼上……,不管是瞎貓撞到死耗子,還是木杆確實眼光毒辣,這個時機,他選得真好,連高緯也不得不佩服他!
且不說之前朝廷對晉陽那邊的規劃前功盡棄,還很有可能引來木杆發怒,這個喜怒無常的老傢伙,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轉眼就在大齊的邊境上陳兵十數萬,這樣的話,高緯之後的一系列計劃都會被打亂!
木杆雖然老了,可虎雖老邁,餘威猶存。只要他還活着,突厥內部的一系列分裂呼聲也只能銷聲匿跡!可以說,現在的突厥,還有着木杆可汗坐鎮的突厥,此刻正處於歷史上的巔峰時期!
【朕還需要時間……只要兩年,只要給朕兩年!即使木杆兩年後還沒死,朕也不會懼他!】
【可是,現在突厥的問題就擺在面前,朕必須要做出選擇……】
大殿內的氣溫彷彿隨着高緯的心緒起伏影響一般,陰冷,壓迫感十足。
暖煦的陽光也驅不散這殿內的陰霾,內侍和侍衛都低垂着頭,連呼吸都是靜悄悄的,生怕驚擾到了那正處於爆發邊緣的帝王。
內殿的大門發出嘎吱一聲尖利刺耳的聲音,高緯利刃一般的目光瞬間掃視過來,推開大門的小黃門戰戰兢兢的,硬着頭皮上前稟報,“啓稟陛下,趙相求見……”
高緯的眉頭依舊皺着,不過語氣和緩了一些,“宣他進來吧……”
“臣,趙彥深叩見陛下……!”趙彥深對着皇座之上的帝王行了叩拜大禮,方纔他進門的時候,便瞥見了地上四分五裂的白玉鎮紙獅子,那是陛下很喜歡的一個小玩意兒,時常在手中把玩,如今竟也落得這般收場……再看看這殿內的氣氛。他又那裡會不明白陛下此時心中的想法……
高緯的眉頭漸漸舒展開,道:“元輔此來,所爲何事?”
“老臣來此,是想問一問陛下,到底想如何迴應突厥?”趙彥深一點也不扭捏,不怕冒犯高緯,直入主題。
高緯“呵”地冷笑一聲,道:“朕的想法,哼……”高緯把笑容收斂了,“朕想殺了他……”
四周寂靜一片,只有高緯的那句“朕想殺了他”在迴盪。
趙彥深擡頭望着皇帝,只是這輕飄飄的一句他就知道皇帝沒有在說笑,他確實想殺了那個突厥人。
“陛下,你的心亂了……”趙彥深低眉斂目,這般說道:“所謂帝王,要吃的準,拿得穩,鎮得住……!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陛下從前,不是做的很好嗎?”
“……陛下分寸已亂,爲什麼?因爲捨不得小殿下?”趙彥深道:“臣竊以爲,陛下不可因小情而忘卻國家大義……”
高緯道:“元輔何意?”
趙彥深擡頭,與高緯刀鋒一樣的目光對視,深吸一口氣,躬身拜道:“老臣,懇請陛下答應與突厥和親!”
“……”長久的沉默,高緯死死地盯住趙彥深,君臣二人對峙,都是一語不發。
良久,高緯冷笑一聲,“朕若是說不呢?”
趙彥深嘆了一口氣,道:“陛下,這是國家大事,萬萬不可衝動呀!更不能……意氣用事!”
“元輔覺得朕意氣用事?”
“難道陛下沒有意氣用事嗎?”趙彥深面色變得堅定起來,“陛下明明可以直接答應,卻在這裡猶豫不決!老臣不信陛下看不出來,將公主嫁過去,對我大齊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可那並不是絕對的!”高緯也喝道:“木杆他只是用這來探朕的底細,和親,只是他弄出來的一個餌,朕將不將寶慶嫁過去,他真的如此在乎嗎?”
“那陛下這就是在賭嘍?陛下既然知道這只是木杆的試探,卻爲何連一個態度也不肯給出來呢?到時候,木杆會不會以此爲藉口,出兵南下,陛下想過沒有?如今我朝與周大戰,勢同水火,本來就局勢艱難,若是突厥橫插一手,陛下怎麼辦?互市、墾荒……諸多事宜,都需要國內安穩,突厥若出兵,那麼我大齊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將前功盡棄!陛下又該怎麼辦?”
“如今國力日衰,好不容易纔有這個機遇,大齊有中興之象,難道要因爲這件事,而讓陛下的心血都付諸東流嗎?陛下……三思!!”
高緯冷靜下來,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良久,道:“寶慶她……她還小,讓她去突厥蠻荒之地,她……受得了那種苦嗎?”
趙彥深也紅了眼眶,他是爲數不多知道寶慶生母是誰的人,也知道陛下爲先帝所做的事一直心懷愧疚,對寶慶公主這麼好,其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爲了補償皇家的罪孽。但是,爲了國家社稷,犧牲一個公主不算什麼!
“陛下,老臣知道陛下疼愛寶慶公主,但是,親情和國家大事,陛下一定要區分明白呀!”
“和親,並不可恥,沒有本事將受到的屈辱洗刷回來,才最可恥!”
“口口聲聲喊着不屈不撓,不向敵人低頭,沒用!這都是空話一句!如果自己不強大,那麼遭受的屈辱會比這多十倍百倍!”
“只要公主能遠嫁,到時候等我大齊喘息過來,國力強大了,那麼公主這那邊自然就不會遭受委屈!或許,有朝一日……,我們還可以將公主接回來……”
趙彥深苦笑,什麼時候,他也學會這種善意的謊言了?
不過,既然說都這樣說了,他當然要接着說下去,陛下已經開始認真考慮,態度有所鬆動,他必須要堅定陛下的立場!
“當年大漢朝如何?威服四海,八方來朝,不也曾有白登之險,和親之恥嗎?寶慶公主身爲皇室貴胄,理應爲國捨身!……”
趙彥深大聲道:“陛下,捨不得,也得舍呀!”
“公主……”高緯疲憊的閉上了眼,“她是公主,可她才過上幾天公主的日子?她還那麼小,吃了這麼多苦……你現在讓朕就這麼把她當成交易的物品一樣換出去……你叫朕……於心何忍?”
“賑邦興國,那是男人的事情,不該牽扯到她的頭上。突厥如果想要戰,給他們送去多少公主都沒有用……”
“陛下……”趙彥深還欲進言,被高緯擡手阻止了,“朕早先便說過,朕乏了,元輔先下去吧。”
趙彥深嘆息,道:“不過陛下……和親一事,還望陛下不要過早下決斷,慎重考慮纔是……,老臣先行告退。”
看着趙彥深的身影消失,高緯苦笑一聲。
這皇帝果然不是那麼好做的……他若是個普普通通的士子書生該多好,可以大肆的提議不和親不割地,誰敢提議和親,他就噴那人膽小如鼠、無恥敗類!
可這世間之事,哪有這麼容易?
做皇帝,真是一刻也快意不得。每一步都要考慮江山社稷……
對了,他現在,該稱朕……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難,難,難!”他喃喃自語了幾句,而後就沒有了聲息。
內侍偷眼看過去時,只見皇帝單手靠在龍榻上,閉上了眼睛,彷彿睡着了。幾個內侍將一個香爐擡上,放入一點安神香,青煙嫋嫋升起。
幾個穿着官服的男人從角落裡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高緯的貼身內侍路冉朝裴世矩和顏之推幾人歉然一笑,用很小聲的聲音道:“幾位,陛下正在小憩,請幾位先行出去……”
裴世矩點頭道:“明白,有勞了……”
顏之推倒是不怎麼情願,不停地扯裴世矩的手,讓他鬆開自己的袖子,“你幹嘛呢,給我鬆開,我記錄完最後一句就走……!”
顏之推還處於亢奮狀態之中,作爲起居舍人,他的職責之一就是將皇帝平日裡的言行都給記錄下來,可是皇帝整日裡除了政務,其他的都談的不多。他想要完善陛下的形象,除了早慧深沉、勤政愛民之外,沒有別的形容詞。
但是,今日陛下和趙相這一番話,讓他看到了皇帝的另一面。這,可以幫他將陛下記錄得更加真實完整!
尤其是那句“天子守國門”刺激得他熱血沸騰。顏之推沉穩有度,很少會因爲什麼事、什麼話而失態,今日真是收穫良多!他一定要記錄下來。
路冉的面色一變,剛要提醒他們安靜,高緯便睜開了眼睛,不悅的望向這邊,“何故喧譁?”
由於心情不好,高緯的語氣含着十分的慍怒,內侍和幾個官員都躬身拜下。
“裴世矩,你們方纔在爭論何事?”高緯直接點名了。
裴世矩苦笑道:“臣……方纔與顏舍人有些爭執……”
“何事?”
顏之推連累大家被叱責也有些過意不去,主動道:“是微臣的錯,微臣想要記錄完今日的起居注再離開,而裴舍人擔心打擾陛下休憩,因此發生爭執,臣有罪,臣願領罰……”
嗯認錯態度還是很積極的嘛……
高緯不打算追究他了,但是裴世矩就沒那麼好過了,“裴舍人,方纔聽了這麼多,有什麼想法?”
裴世矩敢有什麼想法?他一個芝麻小官,還敢和內閣大佬那樣發言嗎?萬一錯了呢?於是裴世矩現在很矛盾。
“怎麼,不願爲朕分憂?”
一言誅心!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拼了!
裴世矩心臟猛地跳動起來,充分發揮自己聰明的腦袋瓜,忽然靈光一閃,“陛下,臣有辦法,或可既堵住突厥使臣的嘴,又可以阻止公主遠嫁……”
裴世矩嚥了口唾沫,他這可真是兵行險招呀!賭對了,升官發財,賭錯了,前途堪憂!
果然,高緯面上的慵懶之色一掃而空,目光灼灼的盯着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