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孤家寡人

漏斷人初靜,本該寂靜的夜被喧鬧和呵斥聲碾碎,十幾個內侍涌入麗正殿內,而後粗暴地將其中的宮娥宦者驅趕出殿外,挎刀披甲的侍衛將麗正殿圍得如同鐵桶一般,麗正殿內開始了大搜。

高潤眉頭緊鎖地緊盯着殿門的方向,偶爾看向身邊的侄子。高緯正閉目養神,一隻手扶在白玉雕欄上,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動在上面……

公主在守衛重重的宮苑之內被劫走,動手的人還是原來嘉福宮的女官,皇后被皇帝追責看管不嚴,禁足在內宮,皇帝幾乎動用了宮內所有可用的人馬,大索禁苑……

這些事情接二連三,讓高潤都有些轉不過彎來。不過抽絲剝繭之下,他好像捕捉到了一點別的東西,最讓他玩味的還是皇帝對於刺客的態度,他隱隱覺得,皇帝對於那個刺客的緊張程度要遠勝於對寶慶的緊張程度……

不過看皇帝的樣子,顯然也不打算和他說。唯一可以猜到的是,那個劫走公主的女官,一定頗有來頭。

高潤不敢多問,靜悄悄地看着便好。

“皇帝……皇帝……”一個女人急匆匆地趕來,由於走的太快,氣喘吁吁的。“聽說寶慶不見了?”

高緯睜開眼,對她點點頭就算見過禮了,“寶慶被那個女人給劫走了,馬上朕就可以找到她們,嬸嬸且安心便是……”

而高潤怔住了,早已震驚地說不出話來,聯想起剛纔高緯的稱呼,他有些難以置信道:“皇……皇嫂?”

關於文宣帝皇后李祖娥,他雖然只見過寥寥幾面,但是對於這個曾經轟動鄴城的第一美人還是印象頗深,當年她的悽慘遭遇高潤也是有耳聞的,聽聞寶慶就是她所生……

只是……,只是他萬萬想不到她居然還活在着世上,他明明聽說……聽說她被武成皇帝活生生打死了……

李祖娥看見一旁震驚無比的高潤,也從已經模糊的記憶裡找到了這個人的身份,忽然又不知想起了什麼,又低下頭,臉色白了白,模樣有些畏縮可憐……

高潤朝李祖娥躬身一拜,恭敬道:“見過皇嫂……請皇嫂放心,今日,我什麼也不曾看見過……”

這個時代原本就對女子有着偏見,就算這個時代還沒有後來如此嚴重的禮教,但是世人對女子的看法、要求的嚴苛程度還是沒有多大區別。當年的事情,無論李祖娥是不是被迫的,她都會被禮教所不容,會爲千夫所指。對於這個因爲高家骨肉相殘而一生悽慘的皇嫂,他也是抱有歉意和愧疚的。

“嬸嬸先回去吧,等救回了寶慶,朕一定會讓人去佛堂告知嬸嬸的,請嬸嬸放心便是……”高緯看着李祖娥,覺得李祖娥這次來不單單是擔心寶慶,所以還是先把她支開的好。

果然,還沒等高緯說完,她便急匆匆地開口道:“有你在,我自是不必過於擔心的……只是……只是聽說劫走寶慶的是韻兒,你打算怎麼處置她?”

【果然是來求情的……】高緯眼底閃過一絲銳光,偏過頭,不去看她。

“元韻膽大包天,竟敢劫走寶慶,朕斷難饒她……”

“皇帝……”

“求情的話就不用說了,朕定然不會再放過她,前一次,她是刺駕,這一次,她是劫走寶慶……”

“一而再,會不會再而三?她一再挑戰朕的底線,別說她是前朝公主,她便是朕的親姊妹,朕也斷難相容!”

高潤只覺得頭暈目眩,有種搖搖欲墜、馬上就會倒下的感覺。

信息量太龐大了!前朝的公主窩藏在宮裡,先是刺駕,而後劫走了如今的公主,而早已經被認爲死去了的皇嫂李祖娥不僅還活着,還替劫走自己的女兒的那個刺客求情?

饒是以高潤的聰穎,如此短的時間內接受如此龐大的信息量還是覺得有些吃不消……

“陛下,他們進去這麼久,怎麼還沒有動靜?”路冉有些擔憂地看向麗正殿方向,裡面還是一派平靜,安靜地有些過分了。

會不會那刺客根本就不在這裡面?

高緯也是蹙眉,瞥向那裡,“不可能……再等等,她不藏在這裡還能藏在哪兒?……總不能是插着翅膀飛了……”

“砰!!”他話音剛落,麗正殿內就傳來一個重物墜地的聲音,而後是痛呼慘叫,聲音尖細,“抓住她!”、“不要傷到殿下!”,整個麗正殿忽然如同沸騰的油鍋澆了一瓢水,猛地炸開來了!

元韻果然藏在麗正殿裡。李祖娥悄悄地絞緊了帕子,高緯面無表情,道:“讓他們不準傷到寶慶,也不準放走刺客……”

“……”陛下這不是爲難他們嗎?路冉半晌無語,可也只能乖乖的去傳命。

殿內的喧譁聲更加熱烈,光聽聲音就可以想象到裡面的爭鬥何等激烈。路冉一招手,更多的內侍涌了進去,“陛下有令,不準傷到殿下,都不準帶兵刃進去!聽見沒有!”

“陛下……”

“寶慶不會有事的……”高緯這般說到,但絲毫沒有要撤出一些人的打算。

高潤默然,緊張的觀察着殿內的動靜。

陛下這次真的生氣了,不然不會不顧及寶慶的安危。讓幾十個內侍進入與刺客搏殺。

只是……那刺客手裡還捏着小殿下。他難道就一點都不擔心嗎?

如此規模的打鬥,即使他們都注意分寸,也難免會磕着碰着。萬一摔出去了,那個力度可不是一個孩子可以承受的……聽聞陛下有多寵愛寶慶,現在看來……還是愧疚和補償的心理居多吧……?

果然帝王無情……

高緯目光一瞬不瞬地緊盯着大門,許許多多的內侍將他圍在中間。

不讓寶慶重傷流血,這是高緯的底線。這種情況下,元韻絕沒有逃脫的可能了,她若是真在乎寶慶,想來也不會願意寶慶受傷,……他賭元韻會放手。

麗正殿內,早已是一片狼藉,可以打碎的物件統統都已經碎的不成樣子了。元韻站在中央,脣角漏出一抹猩紅,四周密密麻麻地,站滿了隨時準備進攻的宦者。

她看了一眼懷裡抱着的女孩兒,眼底滿是無助、悽然和絕望。她斷難逃出生天了……

高媛媛被她下了藥,還在沉睡之中。她轉身向牀榻走去,輕輕地將她放在上面,捋了捋她額前的劉海兒。

她用袖子抹乾嘴角的血,脣瓣輕綻,低吟淺唱,就像黃鸝般悅耳,“好孩子……快長大……長大把弓拉響……”

殿內寂靜無比,落針可聞。她那樣溫柔的彎下腰,撫摸着那孩子的臉頰,爲她唱着催人入睡的歌謠。聲音好聽又輕柔,如微風吹過的風鈴一般,連眼角眉梢都是水一般的溫柔。滿宮的宦者都在那一瞬間被這個女子給震撼了。

而她毫無察覺,旁若無人,就像在冷宮的那個小破屋裡的兩千多個日日夜夜一樣……

曾經是兩個人相依爲命,現在要變成一個人了……

再也沒有機會爲她唱了……在那個一言斷人生死的人面前,任何的抗爭都彷彿是那麼的蒼白無力……

太極殿供奉宦官們保持着攻擊的姿勢,無聲地上前幾步。

這個女人很厲害,身手很高明,雖然他們怕傷到殿下,只出了四五分力氣,但能同時在那麼多人手下殺出重圍,也足以說明這個女人的可怕。

她閉上了眼,深吸一口氣,從容的轉身。再也不回頭看一眼。

不能在陪在你身邊了,你自己一個人,哪怕是遠嫁到突厥,也要好好的……

“陛下有令,抓住這個刺客,死活不論……!”人羣之中傳來冷冰的命令聲,宦者們在這命令的驅使下忘記了之前的傷痕累累,緩緩逼近,如同即將撕碎綿羊的狼羣。

“來……”她拔出了後腰藏着的短刀,弓腿,發力,撲入人羣之中,揮刀成圓!

……

殿內的慘叫聲和喊殺聲更加熱烈,可以想象那女子是如何的烈性,寧死,不願屈服……

高潤看見殿門口,宦者們倒退着的身影,心裡不由得嘆息了一聲。已經到了這一步,垂死掙扎,有何意義呢?

一個宦者在她一刀劈空的空擋撲過去死死的纏住她的腰身,將她向後拖,“抓住她!抓住她!啊!”

一把小刀貫入了那宦者的胸腔,一個肘擊讓他向後仰倒,緊緊纏着的手鬆開。但她到底是慢了下來,一把快刀一旦變慢,就再難引起忌憚,更多的宦者撲上,將其淹沒……

那裡漸漸沒有了聲息。

過了一會兒,幾個宦者擡着她,扔到了地下,她掙扎着想要爬起來,卻被人摁下,動彈不得。

“韻兒……”李祖娥想要上前,卻被幾名內侍攔下,她哀求的看向皇帝。高緯對此視而不見,他看着她:

“寶慶我會照顧好,你安心便是……”

元韻掙扎着擡起頭,她的額角在地上蹭破了,鮮血緩緩淌下,糊住了一隻眼睛,使得那張俏臉看着有些悽慘,“高緯……,……高……緯!……你混蛋!……”

那爲首的宦者眼睛一凝,低聲喝了一聲“放肆!”,手下用力,將她擡起的頭顱又摁下。

她動彈不得,死死的盯住走來的人:“……君無戲言……君無戲言!可你……你……爲什麼說話不算話!?”

“你不是皇帝嗎?你不是天子嗎?你不是挺厲害的嗎?爲什麼就這樣把她送出去,她還那麼小……她會死的!”她紅了眼眶,無論如何掙扎着想爬起來,卻總是再一次被人摁回地面,宦者的指掌如鷹勾一般,死死的掐住她的後腦,“陛下當面,怎容你如此放肆!”

或許是意識到掙扎不過是徒勞無功,或許是真的絕望了,元韻最終放棄了掙扎,她的側臉貼在地面,大顆大顆的眼淚便從眼眶中滑出來,混合着血跡。這個一向剛硬堅強的女人第一次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他:

“陛下……陛下,我求求你……我求你,你放過她,哪怕是讓她做一個平民百姓也好,不要讓她去和親,她真的撐不住的,我可以替她去,我只求你放過她……好不好?……”

高緯冷漠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你替她去?你怎麼替她去?突厥人指名道姓要迎娶的,就是寶慶……,朕早便說過,朕自有決斷,絕不會委屈了她,公主該有的尊榮,朕會一樣不少的給她。”

“你現在與其與朕說這些,不如花時間多想想,想要一個怎樣的收場……婉兒對你的感覺不錯,她也大抵不願意看你落得太慘的結局……”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轉身離去,他不想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死去。

“——高緯!”

元韻在後面說道:“我從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無情的人……”

“我見過高洋……見過高湛,都是暴君……但他們的狠加起來都比不上一個你!他們是殘暴嗜殺,而你……卻是理智得近乎殘忍……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在權衡……”

“你不殺一些人,也不是因爲你仁慈,你只不過想要完完整整的利用完他們而已……”

“你的眼裡究竟還有誰?太后?皇后?還是寶慶?我看都不是……,你的眼裡只有你的千秋大業!”

“她們,還有滿朝臣子……天下人……都是你棋局之中的棋子!”

她悽然一笑,“你最終……也只會變成一個孤家寡人……”

高緯的腳下一頓,心底如同被一把重錘錘中。忽然想起朝歲節那一夜,他的母后胡太后跪倒在地上苦苦哀求他饒過高儼的場景。

“皇帝!……你這樣做,不怕成爲孤家寡人嗎?”

孤家寡人……

他當時怎麼回答的?

“難道,母后以爲,朕現在便不是孤家寡人了嗎?”

各種屬於他的,還有屬於原來那個高緯的記憶如潮水一般襲來,將他淹沒了……

從前,胡太后也是很疼愛他的,爲了他,時常和高湛爭吵……

婉兒也是對他也是真心的,但是當南陳和突厥提出聯姻的時候,他連想也沒有想就答應了……

媛媛也很可愛……自己也的確願意寵着她,當成金絲雀一般養着她,說將來給她找天底下最好的駙馬,說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可是,結果呢?當面對政治方面的考慮,他決斷的那一刻,其實是有所動搖的……

高緯擡頭望着天,有些迷茫了。

【朕……怎麼會變成這樣?】

【朕……是皇帝,朕沒有錯,有錯,也不算錯。天下人都希望朕理解他們,可誰又來理解朕呢?沒人……】

“你鬧夠了沒有?”高緯慍怒的呵斥道,深吸一口氣,下令:“殺了她……”

“——陛下!”李祖娥掙脫內侍,跪下,道:“求陛下看在……我……的面上饒過她……”

高緯皺眉,“嬸嬸這是何意?”

李祖娥絲毫不顧及文宣帝皇后之尊,朝高緯拜下,“求陛下開恩,饒過她!”

“嬸嬸先起來再說……”高緯伸手去扶她,但是李祖娥倔強的很,根本不願意起身。看來不饒過元韻,她是不會起來的。

高緯將伸出的手收回,“嬸嬸這是在威脅朕嗎?”

李祖娥臉色蒼白道:“我……不敢……,只是,只是……她,她本質不壞,她只是一時糊塗,請陛下看在我的面上,放過她……”

“先前她刺駕也是死罪,可嬸嬸求情,所以朕饒過了她……現在她又犯了幾條死罪,嬸嬸還要讓朕放過她,嬸嬸自己覺得,朕究竟欠你多少人情?”

李祖娥的臉色愈發蒼白,是呀,帝王的人情又能供得起幾次揮霍呢?

看着她蒼白虛弱的樣子,高緯的語氣放緩了許多,“夜涼了,風大,嬸嬸還是回去吧。”

“皇帝……”她搖頭道:“皇帝,她沒有保藏禍心呀,她……她不至死……”

“沒有保藏禍心……”高緯嘴裡玩味的念道:“嬸嬸真的那麼覺得嗎?”

“先前刺駕那次和這次朕就不拿出來說了……她這個人身上,疑點重重,不光有一身高明的武藝,據說連舞和琵琶也出神入化,令人叫絕,寶慶可是不止一次跟朕提起……說她跳的比那些高麗婢好看十倍,雖然朕沒有親眼見過,但想來是真的很好……”

“我從前也愛樂器和歌舞,她從小在我身邊,那是跟我學的……”李祖娥說道。

“不僅是舞和樂,她連朕從前愛吃什麼、愛聽什麼、甚至連朕運筆喜歡用左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高緯道:“朕可以肯定從前絕沒有見過她,有些習慣……連皇后和路冉都不知道,她卻知道的那麼清楚……呵,朕的奶孃爲了穩住自己的位置,真是煞費苦心呀,栽培了這麼一個美人……”

“……”李祖娥怔住了。

高緯回頭,半蹲下,勾起了元韻的精緻的下巴,即使被血漬沾染,這個女人依舊是美的叫人心動。她足足比高緯大十多歲,身軀和麪容卻還是如同二八少女一樣美麗,如夢似幻,竟是越看越覺好看。

“嬸嬸你說,朕是該叫她元韻,還是叫她,馮,小,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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