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和斛律光交戰的周軍正是府軍主力二十四軍之一的一部分,原屬於宇文直的麾下,在齊軍進逼龍門的時候與齊軍交戰,戰敗,大部被俘虜。
他們的訓練和戰鬥力都不錯,和晉陽軍也有一戰之力,被俘虜的周軍將領骨氣令人歎服。斛律光接連斬殺了五人,才從第六名押進中軍大帳的俘虜嘴裡知道一些自己想要的消息。
可惜了,那傢伙僅僅就只是個校尉,在周軍之中屬於底層軍官,知道的東西比先前抓到的那些士卒俘虜多不了多少,根本就沒有多大的參考價值。
大帳內,那俘虜誠惶誠恐地將自己知道的猶如竹筒倒水一般傾灑出來:“早在前些天,後軍宇文盛和袁傑部就開始調離龍門了,說……說是去圍剿高延宗、高長恭,侯龍恩也開始望同州撤退了……”
這顛三倒四的一通講話讓斛律光滿頭霧水,“說清楚點,究竟是侯龍恩先撤,還是宇文盛、袁傑先撤?”
那周軍校尉仔細的回憶了一下,方纔吞吞吐吐的說道:“是……是侯龍恩先開始撤的,好像……好像據說是大冢宰示意的他,讓他從姚襄撤出……”
“之後宇文盛、袁傑等人也開始撤離了?”斛律光猜測到了某種可能,擰着眉頭,臉色看上去冷極了。
“對……沒錯是這樣……,宇文盛、袁傑撤離之後,似乎侯萬壽、劉勇的中軍哪裡也有些動靜……”
周軍小校尉苦笑了一下,若非周軍整體後撤,他們這一支軍隊又怎麼會淪落在這個地步?宇文直捨棄大軍獨自逃命,大大的影響了周軍的士氣,致使大軍一戰崩潰。
斛律光的臉色愈發不好看,侯萬壽也是宇文護的親信,若無宇文護授意,他怎麼敢將正面和齊軍抵抗的周軍全都撤下?斛律光轉過身,擺擺手道:“行了,把剩下的俘虜都押去輜重營吧,別太過苛待了他們,等大戰結束,押送到鄴城去,交由樞密院的那幫傢伙處置!”
周軍的校尉分量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真要深挖下去,想來他知道的也很有限,不能再給斛律光更多的消息了,問了也白問,有這個閒工夫,還不如好好思考一下週軍下一步的意圖。
事實上,段韶的帳內,已經有參軍和將領在分析着。幾個文職人員分別取來龍門、華谷、新絳、邵州、同州、和州等地的地圖,在地面上拼接成一大塊,一堆人圍着地圖指指點點。
“……從這裡破襲肯定是不行的,這裡聚集着大部周軍,而且還有堅固的城池作爲屏障,他們完全可以跟我們周旋呀,而且要打的話,我軍各方面條件都不足……”
周齊在汾北一代多年交戰,但是說實話,齊軍對於汾北的地形方面的認知遠遠不足,用的地圖很多都是二十多年前東魏進攻西魏時用過的,時移物易,這些東西很多都失去了參考價值。
很多村落城池對不上號,道路交通也是相距甚遠,齊軍一邊輾轉大戰,還要一邊繪製出最新的地圖。再者這些年北齊國力下降,武備不足,倉府空虛,宇文護要是願意打,齊軍樂意至極,但齊軍就怕周軍想要拖。
爲了這一戰,洛陽、晉陽的倉府幾乎都被搬空了,大量的糧草輜重還要從鄴城運過來,齊軍迫切的想要速戰速決。段韶和斛律光爲了籌劃這場戰爭,討論出了不下五種方案。
“我們的地圖太簡陋,周軍就是佔了熟悉地形的便宜……”尉相願看着地圖,有些發愁。
“道路和人會搬家,但是城池不會,這些主要城池都是確確實實還在那兒的!要怪,只能怪我們之前的準備不夠充分,大意了……,接連的勝利讓我們衝昏了頭腦,過於小看了周軍……”
一個老將隨口斥道,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路線上,這一次打龍門,齊軍選擇的是一條很荒僻的道路,打算穿過華谷和萬春,攻擊龍門,結果宣告失敗,到現在還沒有打通。
現在他們在華谷和萬春交界的地方,離龍門還有相當一段的距離,加上那裡複雜的地勢,無疑讓難度增加了幾倍不止。宇文護躲在那麼多周軍精銳部隊的後面,已經開始佈局,還不知道有什麼陷阱在等待着齊軍,不得不加倍提防……
帳中衆人爭論不休,段韶當作沒有聽到,閉目養神,這時候斛律光揭開簾子走了進來,“不用再討論了,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了……”他一開口,原本吵吵嚷嚷的帳內登時安靜了下來。
斛律光沉着臉,看向端坐着的段韶,拱拱手道:“太宰,我剛剛打聽到,周軍有大部撤離的跡象,我覺得,宇文護已經不想再跟我們打下去了,他要跑……”
一直以來如山一般紋絲不動的段韶點點頭,嘆了一口氣道:“唉,到頭來,還是得眼睜睜的看着他跑。下去準備吧,估計周軍很快就要來人議和了……”
段韶咂咂嘴,遺憾沒能有機會將宇文護一口吞下,“這個老東西,逃命的時候動作還挺快……”
諸將啞然,不明白斛律光和段韶兩個人在說些什麼,每一個字他們都認得,但是連起來就一句也聽不懂,接着尉相願和薛孤延反應過來,“大都督,左相,你們的意思,宇文護要跑?”
段韶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道:“這些日子,周軍一系列動向並不是在籌謀什麼攻擊,相反,他們現在是着急的撤退,多留在這裡就多一分危險……”
這方面段韶也是預料錯誤了,他原本以爲按照宇文護的脾氣,就算是腹背受敵的情況下,在沒有完全分出勝負的時候,宇文護都是不會輕易認輸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以高延宗和高長恭的軍力,不足以對宇文護的後方造成重大威脅,齊軍只不過正面壓力大了一點,高延宗倒騰的厲害了一點,就讓宇文護成了驚弓之鳥,迫不及待想要從汾北撤退,斷尾求生。
段韶嗤笑了一聲:“宇文護一代人傑,到頭來,卻做了這縮頭烏龜,呵,看來他當真是老了,早就失去了那股子銳氣和當年的雄心壯志了,變得貪生怕死起來……”
“行了,宇文護既然要跑,就讓他跑吧,他給出什麼條件,我們只管獅子大開口就是。”段韶說:“經過這麼些大戰後,僞周的軍力國力勢必大大銳減,不如從前了,一兩年之內,別想喘過氣來……”
“就這麼放過了宇文護?”斛律光一挑眉毛,顯然有些驚訝。
“不然怎麼樣?窮追猛打,和他不死不休?”段韶沒好氣的道:“你們可要清楚我們的後軍的儲備還剩下多少,既然不能一戰解決宇文護,就別老想着和人家死磕,同歸於盡實在太划不來。”
“宇文護怕了,現在一門心思想跑,我攔不住,何必再攔着他?讓他回去也好,讓他繼續和宇文邕那小娃娃鬥去吧……”段韶儒雅的面上浮現一抹陰險的冷笑。
宇文護弒殺兩位皇帝,舉世皆知。這麼些年來,他大權獨攬,把皇帝宇文邕當作傀儡,經此一戰後,宇文護的聲望勢必受到折損,而宇文邕的勢力會逐漸壯大,宇文護爲了保住手頭的權力,只有趕快回到長安鎮壓那些懷有二心的人。
周國皇帝宇文邕,表面上對宇文護言聽計從,看上去懦弱無比,但是,能在多疑且囂張跋扈的宇文護眼皮底下安然坐着皇位那麼久,豈會是簡單的人物?
北齊且坐觀風雲變幻,穩坐釣魚臺便是,無論最後站着的是宇文護還是宇文邕,都會讓周國元氣大傷……
斛律光也想到了這一層,笑道:“宇文泰所託非人呀,他當初託孤給宇文護,豈能想到會有今日?”
段韶卻沒有多餘的附和的表情,只是勾了一下嘴角,表情淡淡的,心裡顯然不是很認同的……
宇文泰一代天驕人傑,神武帝屢次想要降伏他而不可得,硬生生頂住了東魏的壓力,逆勢崛起,這樣的梟雄人物,豈是他們隨隨便便可以猜度的?
宇文泰難道真的不知道宇文護野心勃勃嗎?只是,宇文護就算野心再大,到底他還是姓宇文的,如果他沒有託孤給宇文護,那麼現在坐在龍椅上的會不會姓獨孤、姓趙,姓楊、姓李?
宇文泰搞出的八柱國制度,雖然有力的將西魏豪族連結成了一個集體,但也催生出一個可怕的政治勢力,那就是以勳功家族爲首的關隴集團。
宇文泰成功的將他們整合起來,卻也使他們的勢力和影響力更加龐大、根基更加深厚。
至少在段韶看來,這個集體要比六鎮勳貴更加複雜,更加具有活力和攻擊性。
宇文護在那個位置上坐的太久了,霸佔着權力也太久了,但是他老了,於是那些心裡有些想法或者利益得不到伸張的人和團體一定會蠢蠢欲動,會選擇站在宇文邕那一邊,清算宇文護。
從前獨孤信等人失敗了,但是這一次,呵,還真不好說……
“啓稟大都督,周國大冢宰宇文護派遣使者送來了一封國書,請求與我朝議和!”
在段韶沉思之間,帳外幾個士卒帶着一個周國官員踏入大帳。
劉勇一身隆重的朝服,遙遙對着段韶拱手作揖道:“某此來,是代表周國與齊國談判,見過段太宰……”
沒有拖泥帶水,單刀直入,這是聰明人的做法。
段韶眼神銳利的瞥過去,忽然笑了一下,“好,貴使請坐吧。老夫出征前便得陛下詔命,此戰,由老夫轄制全局,現在,貴使可以來談一談周國的誠意了……”
劉勇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他不客氣,段韶更加不客氣,擺明了想要獅子大開口!
可是現在周軍已敗。人爲刀俎,我爲魚肉,不得不低頭呀……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