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這片土地上低吼,羊皮帳子大開着,蓬亂的雪花從門簾和頭頂簌簌落下,火塘裡的火焰奄奄一息。契丹八大部之一悉萬丹部落族長柯倫隨手抓起了幾塊乾燥的牛羊糞扔進火塘裡,看着焰苗吞噬掉它們,神情恍惚,一動不動,任紛揚的雪花落滿了他的大半個身子。
“族長,其他七個部落的酋領都來了……”柯倫的奴僕恭敬地站在帳外。
“哦……”柯倫連眼皮也不想擡,低聲道:“請他們進來。”
接着就有一陣踏冰裂雪的腳步聲,而後幾個高矮不一的人影出現在帳外,“柯倫,天還沒有亮就把我們找來,到底有什麼事?”那是一個高瘦的契丹人,穿着青灰色的裘皮,刀削一般的窄長面孔,鷹鉤鼻,膚色褐黃色,即使是面對八部落地位最高的酋領柯倫,他仍然顯得十分不耐煩,語氣並不和善。
這是羽陵部的首領托爾木。
衆人都很沉默。
柯倫笑盈盈地看向衆人,彷彿沒有聽見那人語氣中的不敬,招呼衆人進來:
“來來,帳外冷,喝一杯熱乎的奶酒暖一暖身子……”
契丹八部的部落酋長圍坐在一起,奴隸們趕緊將熱乎的奶酒和奶酪端上來,柯倫頗爲熱情的招呼着客人們吃喝,眉宇間卻帶着隱隱鬱色。衆人心底都是暗自猜測,只粗粗抿了一口酒,日蓮部的酋長便問道:“柯倫兄弟,一大早召集我們過來,到底要商議什麼事情呀?”
柯倫聞言,不好再瞞着,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沉沉嘆氣道:“不瞞衆位,我已經是整整一個晚上沒有閤眼了,今天這件事……,事關重大,我並不敢獨斷,所以召集衆位來一起商議一下。”
“昨日夜裡,有齊國的使者來問責我部。”
衆人瞬間譁然,一個酋長急急問道:“齊人深夜來問責?究竟是何事?”
“三日前,有兩萬多靺鞨人從我們的地盤穿過,襲擊了營州,高寶寧派人來問我們,爲什麼不通報他們,爲什麼放靺鞨人從我們的地盤上過去……”柯倫垂下了眼,“並且,讓我們出兵協同他們反攻靺鞨人。”
一世擊起千層浪,衆人紛紛張大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羽陵部酋長托爾木冷哼道:
“齊人好不講理,襲擊營州的是靺鞨人,又不是我們契丹人!憑什麼要把責任往我們契丹人身上推?還讓我們出兵協同……,哼,柯倫你大可告訴他們,這是他們高齊和靺鞨人自己是事情,別把責任牽扯到我們契丹上面來!”
契丹八部三年選一次最高首領,今年原本該讓托爾木接任,但是柯倫敲定了和北齊互市之事,深受八部牧民的愛戴,因此得已連任,這就讓托爾木老大的不滿了,話裡話外都要拿柯倫做筏。
柯倫聽了之後果然臉色不好看了,若有深意的瞥了托爾木一眼,道:“對呀……,我也很奇怪,這靺鞨人與我契丹無關,爲什麼齊人找上我們來了……,我想跟他們辯解,到後來卻不得不答應他們,你們知道是爲什麼嗎?”
他說:“靺鞨人是從我們的地盤上過去的,就這一點,就足夠了。”
“我們違約了,就要承擔連帶責任。”
托爾木剛剛想開口,柯倫便道:“我還很奇怪,爲什麼靺鞨人從我們的地盤上過去,我卻不知道,諸位兄弟知道嗎?”他環視衆人,大家的臉色都很是迷茫,兩萬靺鞨人,動靜可絕對不會小,一旦得到消息,契丹上上下下會立刻與靺鞨開戰,那裡會讓靺鞨人跑到營州去?這些人難不成是插上翅膀飛過去的?
靺鞨人的棲居地有一大半是和契丹的領地重合的,契丹是遊牧民族,八部時期契丹人的居住地,南到朝陽,北到西拉木倫河,西達赤峰,東至遼河。依託臣水而居,分佈在西起今老哈河流域,東到努魯兒虎山地區。北燕、北魏、北齊相繼都對契丹動用過武力,強行將契丹統一的節奏打斷,如今一部分契丹部落聚居在營州、平州,而靺鞨則以漁獵爲主,還有一部分以放牧爲生,領地劃分錯綜複雜,不是一時半會兒便能說得清的。但是營州以北,可以確定的是並沒有大型的靺鞨部落,多半是契丹人和奚人,那麼這兩萬多的靺鞨人就難說得清楚了!
衆人面上都是驚疑萬分,托爾木面上同樣是驚疑不解之色,只是他眼神飄散,略有慌張,一看就是裝出來的。柯倫心中瞭然,若有所思一般道:“那就是我們之中有內鬼,放那些靺鞨人過去的。”
他說出了自己的理由:“第一,那些靺鞨人不是一百兩百,而是一兩萬,如果大搖大擺的從我們的地盤上過去我們不可能不知道。第二,那些靺鞨人並未襲擾我們部落,一上來就直撲營州去了……,可見是早有預謀,靺鞨人和營州之間是我們契丹在擋着,從前雖然也會有靺鞨人寇邊營州,但是隻是一兩百,能湊足一千就算是多的了,路線他們也並不熟,但這次卻是熟門熟路,不是有內鬼指路又是什麼?”
“柯倫!你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托爾木放靺鞨人進來的了?”
托爾木首先坐不住了,摔了酒碗站起來,怒氣衝衝似的。
“對。”柯倫連鋪墊都懶得鋪墊,“你的領地窄長,縱貫南北,只有你最有可能放靺鞨人進來卻不被其他人發現!”
他呵地冷笑一聲,“況且,你對齊國的敵意最大,自從我契丹與齊國訂盟開展邊貿,你就一直吊牢騷,不是你,難道是我柯倫乾的嗎?”
既然已經捅破這層窗戶紙,那麼托爾木也就懶得再藏着掖着了,他怒氣衝衝的站起來,隨後冷笑道:“便是我乾的又怎麼樣?我契丹與齊國有不共戴天之仇!昔日齊主高洋北伐,十數萬族人被俘爲奴隸,數十萬頭牛羊被搶奪!難道你們都忘了嗎?!如今你們卻告訴我你們不想報仇了,一點貨物和錢財就把你們收買,乖乖的做趴在齊國皇帝腳下的狗!”他雙目赤紅,怒喝道:“你們不配做契丹人的子孫!”
“……我們契丹人寇邊的時候也不少!”柯倫用拳頭重重的錘着地面,道:“從前契丹人是沒有辦法,草原上什麼都沒有,就只能到齊人的地方去搶!現在我們可以堂堂正正的用貨物換取貨物,而且可以獲得更多!不用再跟齊人打仗,不必再流血,不會有那麼多的勇士枉死,這有什麼不好?”
“突厥人一直在往東邊擴張,靺鞨人也相繼南下跟我們爭奪草場,高句麗更不是什麼好鳥……,還未長成的野狼只有跟在猛虎的背後才能撿到肉骨頭吃!”柯倫一瞬間爆發出來的磅礴怒意將諸位首領一下子震懾住了,漸顯老邁的柯倫如今就像一頭髮瘋的野狼,逼迫得托爾木不斷後退,他雙目緊盯着托爾木,一字一頓,“契丹……不要再過那種將一口破鐵鍋當成傳家寶的日子了,我們要和齊人一樣,有乾糧吃,有房子住!”
“而你……卻想將契丹美妙的前景變成一場空,我絕不會允許!”
他咬着牙,鼓起腮幫子,“爲了八部……,請你去死吧!”
…………
大風在耳邊呼嘯,鮮血凝結成了寒冰,鎮守三州的邊軍精銳進入了北邊廣袤的草原,在追逐了兩日後,將向北逃竄的靺鞨人截下,隨後是一場鮮血淋漓的屠殺,齊人緊追不捨,拔掉了數十個靺鞨部落,柯倫帶着部落兵壯到達的時候,看到是一片屍山血海,哀鴻遍野,這一路上他都是沿着血肉的痕跡過來的。
黑底紅章的旗幟之下,是騎兵排成的陣列,鐵甲和兵刃在雪地中閃爍着刺眼的寒光,一個青袍黑甲的大將從陣列中緩緩出來,用鞭子抵住了一個靺鞨酋領的下巴,問道:“爾等爲何犯我邊疆?”
他沒有高聲呼喊,但語氣中的死亡氣息沉甸甸的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上。
那靺鞨首領的大半張臉都被血糊住了,哀哀道:
“雪下的太大了,沒有活路了……”
“所以你們就進入我朝邊疆,肆意妄爲?”
“長生天不公,你們生來就在溫暖的房屋裡,而我們……”他慘笑一聲,“我們……就只能在冬天來臨的時候蜷縮在帳篷裡,山洞中,熬不過就凍死……你們有上好的鐵器,我們打不過你們,但是……我們不服……”
“這個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公平可言?不是齊人,便沒有公允可言。”
高寶寧的眉峰一挑,丟下那個只剩一口氣的靺鞨首領,下令道:
“接着向北追殺,大軍十日不封刀!”
柯倫捧着托爾木的首級,謙恭地向高寶寧低下了頭顱,高寶寧瞥了他們一眼,道:“只要你們安安分分,刀兵之禍就不會降臨在你們的頭上……”
捷報很快傳到了鄴城,高緯沉默良久,敕封了契丹八部酋領爲官身,各封正五品將軍,劃定各自領地,表面上這是恩典,實際上卻是分化,百官十分不解,鄭宇前來詢問聖意,皇帝只答了一句話:“朕要的是幾條獵犬,而不是一頭狼。”
分裂的契丹遠比統一的契丹利於他統治。
遊牧民族與中原人爭鬥上千年,每一箇中原王朝的崛起都會讓草原上血流成河,他們之所以能存續下去,就是因爲他們能忍,說到底,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勾踐傳人,因爲他們只相信實力。
今天順服你,明天也有可能反你。
不過沒有關係,沒有什麼事是時間不能解決的……
高緯在詔書上重重的蓋下了大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