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接近正午。
酷熱的陽光自碧藍的天空衆傾斜下來,這一方小小的宅院之中一片寂靜,忽然,“砰”的一下,敲破了小院中的寧靜。
一個細白如玉的瓷杯摔在地上,瓷片飛濺,在諸僧圍坐着的一方空地上滾了幾下,停下來。
坐在首位的智靈僧人此刻已經顧不得高僧風範,捏緊了拳頭怒錘在椅子旁邊的案几上,咆哮如雷:“呵,哈哈哈哈——終日打雁,卻不料,今日叫雁給啄瞎了眼睛!祖珽……斛律孝卿……,這些老匹夫,辯論不及我等,便出黑手,真是無恥之尤!”
這座小院的廂房裡,氣氛一時有些凝重,與此同時,稍顯喧騰的聲音從隔壁的院落裡傳過來,不少大儒和道人已經前往那裡,推杯換盞的,儼然已經勝券在握。
在座的這些僧人們,面色愈發鐵青,心裡不約而同地閃過了一絲茫然。
事情已經完全超出了這些高僧的掌控,或者說,他們一直苦苦保持的一種平衡以及節奏,在這一日,被完全打亂了。
……對外說是儒釋道三家辯戰,其實情況究竟如何衆人的心裡都清楚,這是皇帝發起的,對佛門上下的一場圍剿之戰,儒門纔是主攻,道家不過是皇帝爲了好看而擺在那裡的添頭,起不了什麼作用,或許,等佛門倒下之後,皇帝會讓道家填補佛門的一些空白,讓這些道士啃一啃骨頭也說不定。
畢竟大齊的佛門實在是太大太大了,皇帝要對付他們,肯定也會想好後果、影響之類的,絕不會貿貿然便動手,那樣的話,皇帝顯露於外人面前的吃相,也就未免有些太難看了。
諸僧衆到了此時,都已經對事態的發展,有了一些定計。
在他們看來,他們佛門是一塊大肥肉,不光是皇帝,道門、儒家、豪強、世家,都想着從分一杯羹。現在他們的局面已經是明明白白了,明擺着的牆倒衆人推。
如今在外面流傳的風聲對於他們而言,實在不是很妙。已經有一部分僧衆倉惶脫離寺廟了,這種事態還在進一步擴展……他們的計劃是在勉力保下佛門的同時向皇帝屈膝,割讓出一大部分的利益出來,皇帝得到了他想要的,想必就不會再咄咄逼人。
畢竟佛門的勢力也是不可小覷的,大齊二百多萬僧人,僧兵往少裡說也有數萬之衆,雖然都是一些看家護院的角色,可鬧騰起來也不是好玩的,皇帝顧忌着衆人非議,也不會願意趕盡殺絕吧?
當然,這是有前提的,爲了他們的計劃可以安然的實施下去,也爲了給雙方一個臺階——讓皇帝和佛門都有一個體面圓滿的臺階,他們必須先要過了眼前這一關,贏了這場辯論。
要贏這場辯論實在是不易,道門他們無須顧忌,那些就是一些肚裡存不住多少墨水的江湖術士,胸無點墨的人在講道理這方面又如何能夠與他們相比?
佛門進入中原之後,也積極汲取中國的文華,很多高僧的文化水平其實並不比一些大儒低多少,更何況,佛教傳入中原後,思想一直在爲適應本土的文化風俗而加以改進。
到了今天,不管是理論體系也好、思辨性的哲學思想也好,都已經無懈可擊。
即使是自命融匯百家諸長的儒家也未必就能穩佔上風,只要他們能夠將這場辯論拖的久一點,再將力量和勢頭擡升一點,穩穩壓過這些圍攻佛門的兩方勢力,到時候再順水推舟向皇帝服軟,割讓出絕大多數的資產出來,未必不能讓皇帝陛下回心轉意,達到他們預想的這種完美的局面。
很多高僧都是這麼想的,而之後的一系列發展也正在按照他們預料的那樣進行。
道門依舊是爛泥扶不上牆,被衆高僧左一言右一語給折騰得疲於招架,儒門倒是氣定神閒,提出的問題也往往切中要害,而且大儒們更加擅長引經據典,不光老莊,連佛典他們也能在辯證之時拿出來論證,融合儒家觀點,在辯難之中極爲犀利,但好在諸高僧的修養也並不是擺在那裡好看,一番辯解之後,往往也能自圓其說,勉強擋下來。有時候甚至可以反守爲攻,使得一衆大儒也愁眉不展。
局勢正在朝他們所希望的方向上推進,直到祖珽那個瞎子一個奏本傳達到了皇帝跟前,關於佛門的醜聞,一樁樁一件件地在擺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就在今日上午,儒釋道三家正辯證激烈之時,有人將一紙文書給傳了進來。
他們永遠也不會忘記斛律孝卿看着文書,脣角牽起的那抹滿懷惡意的微笑……
他擺擺手,示意正在激辯的諸人停下,揚了揚手中的一紙文書。
“諸位暫且罷戰,某覺得,這場辯論其實已經可以提前結束了……”
在衆人驚愕不解的目光之中,那一張薄薄的紙張依次傳遞下去,他們親眼看見,那第一個先看的人臉色先是白了一瞬,身子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而後喉嚨之中爆出一陣幾乎壓抑不住的狂喜……諸高僧茫然地坐在原地,心頭彷彿被重錘擊中,久久地感覺喘不過氣來。
他們很想劈手將它奪過來看看是什麼,可不知道爲什麼,他們的雙腿毫無力氣。
而此時也沒有人顧得上他們的想法了,在他們對面的這些大儒,平日裡端莊肅穆,此時卻已經亂了次序,他們幾乎是在哄搶着這一紙文書,也有道人捲了進去,圍得水泄不通。
有已經看完內容的人氣定神閒的坐回原地,偶爾忍不住交頭接耳的低聲交談幾句,他們瞥過來的眼神恍若在看一羣死人。
高僧們面對大半個月的詰難都未曾有過動容的時候,可如今卻開始驚慌了。
“哈哈哈哈,做下了那麼多亂紀壞法之事,這些禿驢輸定了!”
最後一個看到的道人捧着這紙文書喜不自勝,施捨一般將它遞給這些僧人。
蟬鳴彷彿都遠去了,在他們的耳中,一切喧囂都銷聲匿跡。
智靈住持強自鎮靜地戰了起來,接過它,十幾位高僧站在他的周圍,探出腦袋,盯着這紙文書上的內容看,半晌之後,幾個高僧支持不住,當場昏厥,倒地不醒,身後響起一片驚呼的聲音……,智靈等人直勾勾地盯着直面上的一團團墨跡,腦海中如同悶雷炸響。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怎可……如此?”
智靈的手微微顫抖着,整個人的身軀彷彿都要即可向後栽倒,被一衆僧人給扶住了。
對面有人樂呵呵地走過來了,“智靈大師,此次辯難已經不用繼續下去了,你們……還是認輸吧,及早向陛下認錯服軟,陛下也未必就不能爲你們佛門留下些許根苗……”
“……是啊是啊,在場的諸位大師大多與我有舊,我也不願意看着你們在這條歧路之上越陷越深,還是及早抽身的好……”這幾個人的勸阻中不乏真心實意。
還有人語出嘲諷,“表面上一派正經模樣,原來是道貌岸然,背地裡不知道容下了多少骯髒齷齪之事,寺廟原來是這等所在……呵,這些事情已經被查實了,你們賴不了!你們還是趕緊先爲自己多頌幾篇經文,提前超度超度自己吧……!”
“將死之人,何必與他們多廢話。”
諸如此類的言論蜂擁而至,而僧人們已經一句都聽不進去了,還沒有回過神來,各種悽慘的結局在他們腦海之中不斷閃過,有老僧囁嚅着嘴脣,喃喃辯解道:
“不是這樣……不是這樣,佛門子弟如此多,出一兩個敗類也是難免……”
這些話被淹沒在了衆人的口誅筆伐之中,僧人們猶如被海水中的礁石,很快就要被淹沒,辯難纔剛剛過去一半,還沒有到尾聲,他們卻已經一敗塗地。最後是智靈看日過中天,才找了個藉口中止了今日的辯難,如今衆人圍坐一堂,卻惶惶如喪家之犬。
發泄完憤怒之後,高僧們坐在原地,苦苦思索着接下來的對策,毫無頭緒,腦海中仍是一片空白,良久,有人弱聲提議了一句,“要不,吾等上表向皇帝請罪吧……”
衆僧人心中一動,紛紛擡起頭來看着那人,他不自然地朝後靠了靠,換了一個更加能給人安全感的姿勢,道:“現在認輸,或許還來得及。陛下雖然放出了話,說是這樣說,但畢竟要牽連的人甚廣,也不是不能酌情處理……我們一力將罪責承擔下來,總好過全寺覆滅的下場。”
“…………”諸僧相互對視一眼,顯見已經有些心動了。
“是啊是啊……趕緊服軟纔是正事。”
“他們早就設計好了,算好了我們贏不了……”
“混賬,那我們寺廟的基業怎麼辦?你們當這些是大風颳來的嗎?”
“砰——”智靈捶桌站起。
“閉嘴!”
智靈和尚錘着桌子站起來了,他身量不高,長相也平平,發怒的時候卻給人一種極大的壓迫感,頜下的鬍鬚如同刺蝟一般張開,左手擂在桌面上,哐哐作響。
“皇帝早就說過了,‘勿謂朕言之不預’、勿謂朕言之不預你們知道是什麼意思?
“我們入局了就只能贏,否則結局就是死!……你們這些蠢貨,到現在也沒有搞明白嗎!”
他揮舞着手臂,怒吼道:“現在這個局面,已經不是我們送出多少田、多少人就可以擺平的事情了,現在我們面對的是滿門抄斬!聽明白了嗎,是——滿!門!抄!斬!
“我們這裡已經沒有條件可以跟皇帝講了,我們已經違抗過一次皇帝的意志,你們以爲皇帝還會讓我們活下去嗎?他捏死了我們的把柄,我們如果贏不了,結局就是死,沒得商量!”
衆人黯然,半晌,有人道:“怎麼扛過去?眼下……眼下這種局面……”
智靈僧人重重地坐了回去,雖然依舊端坐着,竭盡全力地維持着高僧的尊嚴,保持威嚴鎮定,可他的眼神已經有些不對了,下午的陽光斜斜地從窗紗透出,照在他的半個身軀上,他卻只感覺到前所未有的酷寒。
過了許久,他坐在那裡,木然地說了一句:“也不是全然沒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