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並不是什麼富庶地界,相反,中原農耕文明和塞外文明的交匯使得這裡顯得蠻荒,不過自朝廷遷徙人口人口開墾屯田之後,幽州已然比從前要繁華很多。
自朝廷在突厥壓力之下,有意識的遷徙塞外各族之後,幽州諸郡就熱鬧了起來。幽州百姓知道是非冷暖,因此他們以最高的禮節歡送自己的英雄。
在刺史厙狄伏連的帶領下,父老士紳列隊迎出五里,得勝鼓敲得震天,踏歌之聲動地,在一片快樂海洋當中,漂出整罈子整罈子的美酒,金燦燦淌着蜜汁的烤羊羔……
百姓眼中的英雄,不是傳說中有從龍之功,得遇高皇帝的勳臣、名將,而是眼前這些即將出徵百戰的壯士。什麼策勳立傳,什麼勒石燕然,這距離老百姓們太遠太遠。大夥世世代代居住在這裡,這裡是大夥的家。每一個燕地男兒都會自覺保衛它!
幽州是大家夥兒的家,如果家都沒有了,那這些赤條條來赤條條去的百姓還剩下了什麼?財產、子女、妻子、丈夫、父母還有尊嚴,都會化爲突厥人馬蹄之下的一捧塵泥!
在震天的鼓聲中,刺史厙狄伏連第一個舉起酒盞,雙手捧過頭頂,敬到高延宗馬前。高聲呼喝道:“願大王率我幽州壯士,擊破突厥!是酒,乃幽州父老爲大王所賀,願不嫌其薄,勉而飲之!”
“願大王不嫌其薄,勉而飲之!”二十幾名身穿粗布麻衣的白鬚老漢齊聲說到,顫抖着雙手舉起酒盞,一直捧過了頭頂。刺史身後,赤裸着上身的齊魯壯漢們用力敲響牛皮大鼓,隆隆的鼓聲響徹雲霄。
接過酒盞,高延宗在數萬敵軍面前都沒變過顏色的臉慢慢地紅了,這幾日他臉紅的次數比從前加起來都要多,“難不成我臉皮變薄了?不應該呀……”高延宗自己也納罕。
策馬尾隨其後的一衆膘騎,看見都督的手也在微微的顫抖。高延宗一口飲盡厙狄伏連敬的第一杯就,張張嘴,想說幾句客套話,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又走到一位老人的面前,舉起酒盞,回過頭,先向背後的弟兄們示以敬意,然後一飲而盡。
“……如無大王,幽州不知道該怎麼辦,讓狼騎直突幽州城下,不僅百姓無存,可汗和朝廷的尊嚴也將掃地,此酒,乃爲幽州父老之心意,願大王不嫌其淡,且再飲之!”
一個老人急切的捧起酒盞,雙手高舉過頭頂,滿臉都是真誠。
按照邊州的習俗,父老們更加習慣稱呼皇帝爲可汗。
“若無厙狄刺史大力支持,若無衆同袍齊心配合,若無父老鄉親鼎立相助。高某便是能耐再大,也湊不出這三千雄兵,父老們以子弟性命相托,高某安敢不盡心拼命!”
高延宗接過酒,馬上躬身,將酒盞舉過眉心,然後一飲而盡便翻身上馬。御賜的遼東大青馬性情暴烈,打着唿哨在原地轉着圈,碗口大的馬蹄踏在地上,揚起陣陣塵煙。
赤裸着上身的壯漢們再次擂鼓,隆隆的鼓聲敲得人心神激盪。
鼓聲裡,厙狄伏連率着幽州文武並一衆父老士紳,同時舉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後將碗口倒過來,讓殘留的酒液在陽光下拖着尾跡一滴一滴落入泥土……
高延宗打馬轉了兩個圈,巡視着身後這些即將隨他出徵的幽州子弟兵,這些人僅有三百人是禁軍精銳“鐵鷂子”,其餘則是郡兵和普通百姓壯勇帶上兵器自願加入的,他們很多人身上甚至沒有一套完整的甲冑。沒有齊全的裝備,沒有規整的訓練,只有幽州邊民的滿腔悍勇和堅毅,支撐着他們做出追隨着大軍出征的決定,唯一讓高延宗欣慰的是,其中有相當一部分的騎手。
“……兒郎們!”陽光之下,騎着大馬披着重甲的高延宗宛若雄壯的魔神,數百鐵塔一般的騎兵就跟在他的身後,步伐輕盈而堅定,讓許多懷着不安情緒的子弟兵都安靜下來。每一個人都以堅定的眼神回望過去,面上帶着紅亮的暈色,燕地男兒不畏懼生死,沙場百戰,死不旋踵!
高延宗張張嘴,卻發現自己又詞窮了。如果自己跟陛下一樣口才那麼好的話,肯定可以忽悠的這一羣人熱血衝頭,打破腦袋向前衝。腹稿他都打好了,可真的到了這一刻,他又說不出話來了。
他努力平復了一下心情,說:
“……這是我第三次獨立領兵,嚴格來說,我跟其他將軍們比實在缺了足夠的歷練,這次突厥大軍壓境,我自己也不知道把握有幾何,不知道能不能把你們安安穩穩地帶回來。我無法保證更多,我只能保證一點,衝鋒陷陣,我一定會在你們前面!”
“……你們或許心裡很不信任我,覺得我不過因爲是皇室宗親才得了都督之權……這是應當的,換成我我也不服!這小子不就是姓高而已,有什麼好得意的?你們心裡如何看,我說句實話,老子一點都不在乎!你們可以心裡揣測,可以罵我,鄙視我,但是——”高延宗的語氣陡然凌厲起來,“你們要是敢違抗我的軍令,老子定斬不饒!聽明白沒有!”
“……”無人說話。
“聽明白沒有!”高延宗聲如雷鳴,震得耳膜嗡響。
“……謹遵將令!!”
沒有鼓聲,也沒有歌,所有人閉上嘴巴,靜靜地用目光看着高延宗。高延宗沉默地掃視他們一眼,打馬離開。大軍拍成長龍跟隨其後,不知什麼時候,行伍之後響起了歌聲,在歌聲裡,有人想起了戰死的袍澤,熱淚盈眶,更多的人則被濃烈的酒香燒得心潮彭湃。
隊列前面的高延宗朝後掃視過去,只見大軍士氣昂揚,心裡也多了幾分勝算,笑道:“還像個樣子。”
身後的幾個校尉擔憂道:“都督,這些人戰力薄弱,靠他們去救漁陽,會不會……”
高延宗毫不在意地揚起馬鞭,道:“不必擔心,打順風仗,哪怕是烏合之衆也能打,跟在狼後面他們就會是狼,跟在羊後面他們就會是羊。況且你們看看現在的我們……這不是軍心可用嗎?”
“阿史那攝圖幾萬狼騎圍漁陽,卻缺乏攻城經驗,久攻不下,這會兒高寶寧和高熲都該做出反應了。
“我要什麼他們就會給什麼,多打上幾場,烏合之衆也能變成精銳部隊。
“你們怕什麼,難道我們鐵鷂子戰場上怕過誰不曾?”
高延宗嘲諷地看了他們一眼,幾個校尉都被激得臉紅不已,紛紛梗着脖子道:“都督莫要瞧不起俺們,俺們披上甲,也能在萬軍叢中殺數個來回!突厥蠻子如何放在我們眼裡?”
“那便好。”
昌平淪陷,數萬突厥狼騎浩浩蕩蕩南下,潮白河以北,到處可以看見突厥寇掠的影子,給好不容易增長元氣的齊國北疆造成不小的損失,高延宗自是激憤不已,但他不敢貿貿然出手。他出了幽州往南東,渡了兩條河,繞了好幾個彎,這才領着數百精銳摸到漁陽突厥大營的側面。
戰馬的嘶鳴聲不時傳來,營火閃爍,持矛的士兵來回穿梭,高延宗趴在一塊巨石上,伸頭盯着下面的突厥大營。昨日,他按例率兵巡視,沒想到竟碰上突厥人的大營,可這又在意料之中,這甚至是遲早的事情。
貪狼之慾如溝壑,永遠難以填滿。突厥人撕開了一道口子,正在加緊南下的規模,觀察了幾日,高延宗親眼見到一車車的財帛糧草運到突厥的大營,看着下方那些散亂野蠻的突厥人,高延宗心裡忽然涌起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這種想法讓他有一種報復的快意。
只有迎頭痛擊才能讓一頭狼知道侵犯他人的領地是一個錯誤,而不斷的賄送只不過是向沸騰的熱湯裡倒上一盆涼水,除了放開狼羣的胃口,別無他用。
“他們有不少人。”奉命前往摸營的哨騎悄悄回來,此刻他們披頭散髮,穿着破爛皮襖,做成突厥人打扮。
“哼,這一次只怕也不是普通的劫掠,而是深入南境。”
“深入?范陽?”
拿下幽州,狼騎直下,之後便無線可守,基本一馬平川。
主要兵力足夠,無人掣肘,他們可以一路打到淮河邊上!
“只怕沒那麼簡單。不管哪一種,他們在我漁陽集結,我都不能坐視不理。”
高延宗往前伸了伸脖子,似乎在數如在草地盛開的蘑菇一般的營帳。
“起碼有一萬騎兵!”哨騎說道。
“……該有這麼多,這面旗從來不會輕騎出入。”
高延宗指着遠處的黑色狼旗,狼頭在營火下閃爍,如同惡魔一般。“一萬……”高延宗掃視了一眼下面的營地,除了馬鳴,營地再無聲音。月光傾瀉下來,偶有甲冑的寒光反射,他眼睛轉了兩下,說道:“或者我們可以突襲。”
“我們?”校尉吃了一驚,禁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我們不過才幾百人!”
高延宗同樣回望,身後是披甲執銳的一千士兵,月光慘淡,照亮了每一個人的臉。
“幾百人已經夠了,只要出其不意,說不定一擊得手。”
高延宗再次望向山下,等戰馬踏過、刀刃掃過,那裡就會成爲一片火海。
“太冒險了,我們可以先回城。”校尉說道,“再召集多點兵馬,或許還有希望。”
“機會不會等我們。點齊三千人馬還襲什麼營?再調出幾百人隨時策應!”高延宗不耐煩地迴應他。十分高壯的身軀挺了挺,氣勢更盛了幾分,“……現在突厥還在夢裡,夜色會保護我們,我們要在睡夢中將他們統統宰了!夜黑風高的,我們驟然突襲,他們不知道我們到底有多少人,陣腳必亂,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興奮的光芒在士兵們的眼中閃爍,高延宗拔出長刀,窄長的刃口閃着寒光:“隨我殺。”北面撲來的山風之中,拔刀聲響起一片,高延宗沒有看見有人膽怯,只看到堅毅。
朗月似刀,風裡藏刃,一抹雲遮住了月光,就是現在!高延宗朝山下奔去,幾百士兵緊隨其後。風掠過耳際,如夜之奏鳴,山下的營火開始是一個點,繼而漸漸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