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局變化莫測,唯有能精準抓住時機的統帥才能取得勝利,宇文憲深知這一道理。
因此他拋下了樑士彥、韋孝寬轉戰晉陽,也正是因此,他連日以來每戰必爭先,幾乎就是親自上馬執弓、衝鋒陷陣。
但到底還是晚了一步……斛律光、高湝已經殺了回來,等待着宇文憲的,幾乎就是必死的局面!
宇文憲昏厥了半個時辰,第一命令便是撤軍,全軍離開晉陽、太谷,轉向東南方向,直到宇文憲撤離之時,高孝珩還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
待知曉高湝軍至,高孝珩先是一喜,又聽聞斛律光攻破洪洞、永安,高孝珩反而做沉吟之色,說道:
“不好,雀鼠谷業已堵死,靈石以東、永安以北的雞棲原,原本正是宇文憲的退路所在,此時他只要燒斷橋樑,三兩日之內,斛律明月便奈何他不得。”
佐將不解,詢問道:“但宇文憲無路可退,他本就是一支孤軍,相比我等有晉陽、汾州以爲依託,他卻是毫無根基可言……便是燒斷浮橋,又能如何?還能插翅飛走不成?”
“莫要小看宇文憲,我軍在他手上吃的虧難道還少了?”高孝珩橫了那人一眼,面露凝重之色,“東南方是戎州,既無掩護又無堅城,易攻難守……最最重要的,斛律明月與任城王叔皆已動兵北返,他此時忽然往東南轉進,怕是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屆時他便可轉而向西北,過汾水,從容脫逃了。”
“——該死!可恨!!”高孝珩一拳砸在案上,起身大呼道:“調集晉陽全軍,吾要親往一戰!”
段暢等人面面相覷,抱拳道:“都督可是要往東南直追宇文憲?”
“不追,宇文憲離開晉陽已有大半日,大雪天氣,如何能追得上?去雀鼠谷,將殘餘周軍掃乾淨,搶在他前面,佔住汾水關!”
高孝珩砸翻了小桌,披上甲、按着刀匆匆奪門而出,諸將紛紛領命,各自召喚部下……兩刻鐘之後,南門口大開,數不清的驃騎與步甲一窩蜂一般從裡面鑽出,向南而去……
與宇文憲輪番對戰,雖然敗多勝少,高孝珩卻漸漸熟悉了宇文憲的作戰風格與脾性,此時忽然反應過來,不由得又驚又怒,同時亦深深感嘆這個對手的可怕……
從孤軍直入晉陽,到陷入重重包圍之前退走,想必早已在宇文憲的算計之下。
從一開始,他已料到了可能面對的各種結局,將自己的退路鋪好,這樣的對手,怎能不教人忌憚?
他若是逃回去,那便是縱虎歸山,如何能容忍?
高孝珩一念此處,馬速不由得加快了幾分,千餘鐵騎緊隨其後,碾碎了一地霜雪……當晚,高孝珩悍然攻入雀鼠谷,殺其士卒,燒其輜重。
死戰一夜,付出巨大傷亡之後,高孝珩看見周軍疏通的差不多的谷口,不由得眉峰一揚,將馬鞭一指,道:“昨夜你們疏於防範,便是在疏通這裡?”
大批的數百降卒跪伏於地,唯唯諾諾道:“是……參將說北面兵敗,因此才疏通谷口,屆時好與大王匯合。”
“如此說來,宇文憲果真會走汾水關過。”高孝珩拍了下手,便有許多軍士上前將降卒拖下去,高孝珩把眼睛一瞪,斥道:“你們做什麼?”
“……大王撫掌的意思,不是叫我們拖這些人下去?”一隊正小心翼翼問道。
高孝珩徑直反問道:“把他們拖下去,這谷口你們來挖是不是?”
“……”
見這一幫蠢蛋還站在原地,手腳不知往那裡放,高孝珩氣到無語,把白眼一翻,說道:“你們也一起上,天黑之前,必要掘開此處!”
從戎州轉向西,便是晉州、汾州的範圍,一大羣人馬頂着風雪越過盆地與平原。
宇文憲提槍跨馬,披着輕裘,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從頭上灑下,遮天蔽月,讓身上的鐵甲變得越發沉重與寒冷……這一路上都無人作聲,只是一刻不停地埋頭往西北而去。
他們奔襲了不下九百多裡,從古至今都罕有如此漂亮的大迂迴,他們作戰勇敢,悍不畏死,打出了關中兒郎的赫赫威風……但他們最終還是敗了,敗在晉陽城下,敗給了時間。
行軍苦悶,大雪天氣讓人的心情愈發蒼涼,來的時候個個都鬥志昂揚,此時全軍上下卻透着一股悲意。
宇文憲心裡明白,大軍已經不堪一戰了。
曾幾何時,他一度要打下晉陽,勝利離他只有咫尺之遙,拿下了晉陽,高緯就算兵臨長安了又能怎麼樣?可惜……宇文憲望着天上那一點點朦朧的月光,心中悲嘆:
這個時候,他也只能靠大家強烈的回家慾望,來維持住軍心不亂了。缺衣少食,不知道有多少勇猛善戰的將士倒在了雪地裡,如果不是宇文憲素有威望,早已不知道被亂兵砍死多少回了。
“晉陽未倒,長安又危,大周的出路到底在何處,我宇文家的出路又到底在何處?”
真是讓人迷茫啊……
宇文憲坐在馬上,搖搖欲墜。
坐騎的腳步很急,鼻翼裡呼哧呼哧地噴出兩團白氣,這畜生今天不知怎麼了,總有些心神不寧。
宇文憲伸手梳理了一下馬鬃,稍稍安撫了它一番,馬兒總算安靜了一點,又悶頭走了一陣,一條被冰半封住的河流顯露在面前,映着着微弱的天光,泛出銀色的光輝。
將士們紛紛低聲驚呼出聲,語氣中欣喜莫名,這是汾河,河面之前被周軍焚燬的橋已經被齊軍修好,靜靜立在那裡。宇文憲沒有多想,一騎當先,跨過了河橋。
馬蹄在橋面上反覆踩踏,河橋被修得很堅固,看來可以容納大軍渡過去,宇文憲大喜,命大軍渡河,接連輾轉之下,除卻凍餓而死或者掉隊的人,如今周軍只剩下三千餘人了,倒也不算擁堵,很快就可以全部過來……宇文憲心內正欣喜之際,遠處有馬蹄聲傳來。
那是戰馬羣的聲音,在黑夜裡隆隆而鳴,鼓點一般敲在心口,讓所有人的臉色登時煞白……宇文憲命人噤聲,目視前方,黑壓壓的一支步騎自面前顯露出身影,有一個將軍縱馬奔出,立於軍前,喊話道:“我乃晉陽南門守將段暢,汝等是何人?”
這夜黑風高的,又有風雪遮蔽視線,想必他是看不清楚的。宇文憲心想,也大膽起來,臨陣大聲迴應道:“我等是任城王麾下,於高壁嶺爲周軍所敗,奉命撤軍回返!”
斛律光攻永安,佔雞棲原,這是斷了宇文憲的退路,儘管這條退路本就是宇文憲故意讓他們斷的,又一個障眼法而已,但此時說出這番說辭來,邏輯也很通順:
宇文憲聽聞斛律光抄後路,急眼了,率軍迴護靈石、雀鼠谷,要跟齊軍拼命,這支偏師與齊軍大部隊遭遇,打了一仗,敗退下來到得此處,難道有什麼不合理嗎?
……誰又會想到他自斷退路,卻根本沒打算從雞棲原走呢?想必,更沒有人能想得到,他居然還敢明目張膽從汾水關回。宇文憲心想。
對面那個叫段暢的傢伙欲言又止,想必也一時不能辨別真僞。這就足夠了,宇文憲的嘴角微微翹起,這時,一個粗獷的聲音忽然在正前方響起:
“——放屁!一派胡言!任城王在沁源,何時又遣軍去了靈石?”
如同一道驚雷響徹夜空。一羣輕騎簇擁着一人緩緩上前,在宇文憲驟然變白的面色之中,一字一頓說道:“好歹也與你打了幾日,你真以爲我就認不得你嗎,宇文憲!”
風翼原,與高緯長久對峙的宇文邕終於無法忍受。
齊軍在東面新城與西面十二連城那邊防範甚嚴,在正中央卻十分自大的不做任何迴護,宇文邕以爲,這正是進攻的機會……
於是侯莫陳苪、於翼、王傑等人,做爲周軍的中堅力量,終於被宇文邕當作籌碼,壓入了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