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奇特的戰爭,先進攻的一方,最後反而成爲了抱頭鼠竄的哪一個。
宇文邕端坐在馬上,黃蓋已經隨着步甲退到主戰場之外的北部山頭,大纛旗上的“周”字尚依稀可見。
天地大寒,披着雪亮鎧甲的重騎,在禁溝的一處寬不足三十米的地方,悍然地衝殺。
周國十數萬的兵團整肅地排列在“周”字大纛旗下嚴陣以待,憤怒而驚懼地望着南邊,禁溝那天然形成的斜坡,成爲了北齊百保鮮卑屠殺的獵場。
作爲後三國時代戰力最強的一支軍隊,北齊百保不愧他的威名,全是雙手能搏虎豹的猛士,披着雙層重甲,手持長槊、腰懸佩刀,衝殺進敵軍之中彷彿人形坦克一般。
甫一照面,便將同樣擅長騎戰的王傑給打得潰不成軍,可以這樣說,在這道斜坡之上,重騎衝鋒要撕開北周軍隊的陣線跟撕紙一般容易
王傑從一開始的氣勢如虹,陷入到了極其危險被動的局面之中!宇文邕心中焦急無比,當即要再遣騎軍前往作戰,被快馬奔來的魏玄所阻:
“此是禁溝,地形偏狹,又靠着河谷,大軍不便展開,齊主選擇此處爲戰,必包藏禍心!唯今之策,唯有使王傑暫且先退,而不宜再添兵作戰。
“齊人鮮卑百保,戰力冠絕天下,非重甲、利弩不可制……陛下,大軍便在此觀望戰局勝敗即可,待他們下了陡坡,追擊過來,我們再用長刀大斧伺候他們!”
宇文邕聞言,眼底閃過掙扎之色,王傑的將旗還在上面,雖然被齊軍的鐵流衝擊得東倒西歪,但畢竟還沒有倒下,王傑依然在奮力衝殺,沒有任何一方退縮。
宇文邕的不甘情緒自然被魏玄捕捉到,魏玄頓時出言道:“陛下,王傑所重者唯功名二字,不能因爲他一人累壞我全局!”
“住口!”宇文邕揚起馬鞭抽在魏玄的身上臉上,咬牙切齒道:“王傑在前賣命廝殺,你卻跑來與朕說暫且退卻,你難道不知,朕現在已沒有半點退路了嗎?”
“決戰在前,此時避戰,對我大周將士的士氣會是何等沉重的打擊,對朕的威望是何等的打擊,你難道不知嗎?你是老將了,豈不知動搖軍心是死罪?”
魏玄任由馬鞭劈頭蓋臉地落在頭上身上,卻半點也沒有躲避的意思,待聽到皇帝質問他居心時,只是漲紅了臉,沉聲對答道:“臣一顆拳拳報國之心,絕無半點雜念,請陛下明察!”
宇文邕盯着這個爲大周征戰多年的老將,心下也有許多不忍,冷冷撇過頭去,終究是將語氣緩和了一兩分:“魏將軍你起來吧,是朕出言無據了,但朕希望,你能多站在朕這邊考慮一下。”
“事已至此,朕何嘗不知齊人埋伏設險?但段韶已經將退路斷了,將我大軍糧草輜重燒了一半,我軍已不能久峙,此時軍心尚在而不戰,難道要等餓殍滿營的時候再戰?”
“陛下,臣以爲段韶不足爲慮,楊堅、趙仲卿二人雖然小敗不止,但還未有大敗,區區繞路奇襲成功,不足以說明段韶對我後方有威脅……”
“——魏將軍!”宇文邕斷然打斷魏玄,憤怒之色已無法隱藏,但話說出來還是平穩不見波瀾的,“朕會好好想想的,但現在,朕覺得先把齊人打退了最好,你說呢?”
魏玄曉得皇帝此時憤怒已極,怎樣說都不會聽的,心中涌起陣陣悲哀來,半晌,才捧拳領旨道:“臣明白了,若王傑敗退,臣請爲先鋒!”
斜坡上,激戰已經接近尾聲,在齊國甲騎的衝陣之下,周軍開始崩潰四散……王傑親自統率麾下驍銳,半日激戰中斬首齊軍百十,但也挽回不了頹勢,只能眼睜睜看着齊國甲騎衝來,將麾下兒郎殺戮殆盡。
方纔就在身邊,他的副將正廝殺之際,齊人一個甲騎衝過來,以長槊挑殺了他,槊鋒撕開胸甲,從後心貫出,他連慘叫都沒一聲便斃命,死狀極慘。
周軍士兵雖然同樣人人有甲,但不比齊國甲騎武裝到牙齒,緊身搏殺不廢點力氣連他們的外甲都不能破開,更別提鐵甲下面還有一層堅韌的皮甲了……毫不誇張的說,當週軍第一眼看見這羣用鐵皮裹起來的怪物的時候,便有一半人失去了戰心。
若只是如此便也罷了,重騎雖然恐怖,在斜坡上藉着馬速馳下殺人簡直不要太簡單,但重騎也並非全無弱點,他們的弱點便在於行動不便。
重騎殺人多是把人撞開,順勢挑殺,走的是直線,講究的是一往無前。戰鬥力雖強,但靈活程度卻嚴重不足。
開始王傑率輕騎避開鋒芒,迂迴繞後到後面,追擊背刺,頗有成效。但很快齊人的步甲也上來了,長刀闊斧橫劈縱砍過來,迎頭擊潰王傑所部。
優良的步甲比養重騎花費還要多上一些,這些人不止身上的鐵甲與重騎相差無幾,武器甚至還要更精良一些,都是身長八尺的彪形大漢,轉向方便不說,還擅長團隊配合作戰。
往往四五個步甲配合,可以擋住十餘個騎兵,若是十多個步甲湊在一起,騎兵最好趕緊開溜爲妙。王傑一開始也不信邪,隨後付出了血的代價。
剛一照面,便有許多騎兵中招,先是被前方刺來的一排長矛嚇得止步後退,而後又有一隊手持長斧的步甲揮斧砍在騎兵的肩胛骨上,硬生生將他們拖拽下馬,砍成肉泥。不僅如此,他們連砍馬腿、舉盾牌、騷擾這些事情也各有分工。
王傑一看:不是對手。
先撤爲妙!
總之,前鋒主將樊子蓋今日大放異彩,死士三百,直突敵陣中心,將壓後的周軍前軍主帥侯莫陳苪砍下馬來。
李和、於仲文等人見到帥旗將旗被斬,王傑聚攏殘兵,卻陷在敵陣,情急之下,長劍揮動,親自率領前軍剩下的部隊解圍……王傑奮力死戰,才帶着千餘人馬脫逃出去。
王傑年紀大了,衝陣之時身中數箭,創口十餘處,脫逃之時險些栽下馬來,待到得宇文邕面前之時,已然是一副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模樣。
宇文邕強壓下胸中怒意,隨口勸慰了一句,其後命馮遷、李和等人退回來,就在原地結陣,準備再戰……高緯在侍衛帶領下,到了一處墩臺上觀戰,慕容儼也在此處號令各軍。這個墩臺位於山脊,整個戰局態勢盡收眼底、一覽無餘,慕容儼剛想行禮,被高緯制止。
二人站在城堞前,朝前方看去,周軍漸漸收攏,而齊軍緩緩前推,自有一股拔山撼嶽的氣概。
雙方就像兩個以人拼湊成血肉的巨人,正不斷的積蓄力量與憤怒,等待着最後一刻的總爆發,而在此之前,雙方都是剋制而沉默的……
皇帝雙手按在城堞上,身子朝前傾,俯視全軍,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對面,宇文邕的王旗便在那邊,似是察覺到什麼,宇文邕也朝這邊看過來,見到墩臺之上那一點小小的影子,瞳孔頓時一縮。
二人的目光隔空交匯了一瞬,然後各自撇開,如今什麼也不用客套了,唯有一戰而已!
高緯慎重問道:“愛卿以爲我們此戰能勝否?”
“這是自然,宇文邕的騎兵已經退了幾裡,步卒也退到了山腳下,此時河水已經結冰,方圓數十里一馬平川,他還能耍出什麼花招?無非就是正面與我軍硬撼而已。”
慕容儼聞聲從容對答,“論大軍野戰,我所忌者唯有魏玄,其餘的,要麼是膏粱子弟、徒有其表,要麼是毛頭孩子,無一人能挑大樑;而周主宇文邕,吾今觀之,曉得他也是一個剛愎的人,不值得陛下如此鄭重以待……若是作戰不利,陛下可拿老臣是問。”
“左相言重了,朕也覺得朕可以贏。”高緯樂呵呵將此事揭過去,又將目光轉向了那杆王旗,溫和的目光漸漸銳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