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武平七年春季,自從南朝踩着六年年尾的節點攻入淮南以來,一直都是南朝壓着淮南軍在打,而現在,王琳終於要迎來整場戰爭扭轉的第一個節點……
落日西垂,太陽只剩下最後一絲光亮了,天穹與大地同時黯了下去,池水北岸已經再無陳軍的立錐之地。
王琳並沒有就此止步,他下令讓三軍將士連夜渡河往南。
池水北岸,馬聲在嘶鳴,山嶺與灘塗之間可以看見點點火光在微弱燃燒,黑夜裡只聽得見大軍行進的聲音。
王琳就着一點朦朧的月光,靠着馬鞍查看地圖,眯縫起的雙目不時看向南方,“渡過河去,再有一段距離就是嘉山了,蕭摩訶一路大敗,已經是強弩之末,我們要趁此機會奪下嘉山。”
從地圖態勢上看,嘉山位置十分重要,北邊是鍾離,西邊是濟陰郡和盱眙,東南方向則是正被陳軍重兵圍困的石樑城,嘉山剛好就在正中央。而這裡正是整個池河流域地勢最好的地方,不管是王琳還是吳明徹,想要在這裡打一場大決戰,嘉山都是雙方的眼中釘、肉中刺,非拔掉不可。
當然,嘉山只是一個籠統的統稱,事實上週圍除卻嘉山之外,還有橫山、團山、寨山、岱山、魯山……光是有名有姓的山丘便不下三百,不過以嘉山最爲顯著而已。這裡的山勢由東南向西北傾斜而下,崗巒起伏,山嶺連綿。是一片大好形盛之地。
池河從此山腳下流入,流經數個大型湖泊,最終從盱眙匯合淮水,可以說,池水像一條紐帶,將鍾離、盱眙等重鎮串在了一起。
那麼,可以隨時控扼住池水上游的嘉山,便不能不引起王琳的注意。
奪下它,退可以掩護池水流域,進則可以在關鍵時候化爲劈殺大龍的利刃。
淮南棋局已經將要僵死,能留給王琳騰挪的地方並不多了,王琳只消將這枚棋子釘死在這裡,整個戰局就活了小半……得儘快拿下此地纔好!
吳明徹就在石樑城,可朱渾道裕的那點實力根本不足以堅持太久,蕭摩訶雖然戰敗,但陳軍的戰鬥力依然是十分可觀的……
他不敢想象等吳明徹提兵北上之時,他手裡還沒有一張像樣的底牌會是什麼樣子……他沒有絲毫可以等待或者猶豫的時間,勝則生,敗則死!
不獨是王琳反應迅速,蕭摩訶渡河回到嘉山之後,也接連下達了幾個命令,其一是命令麾下部將再次收攏、組織起潰亂的散兵,恢復原有的戰鬥秩序,其二是讓人迅速南下將求救信號呈報給吳明徹,知會他王琳已經傾巢而出,決戰就在眼前!同時命士兵加緊修築營寨、城防。
營寨修築未滿一半,清晨將至之時蕭摩訶便聽人稟報,齊軍大部已經渡過池水,正在嘉山西北五里的地方安營紮寨,接着又有斥候前來稟報,說北齊一支兵馬渡過池水之後便一刻不停直奔陳軍大營而來……帳內落針可聞,所有人的臉色都是蒼白而嚴肅的。
“居然這麼快?”蕭摩訶喃喃自語。
王琳這是一點活路也不想給的意思吧?
他戴上頭盔,大步流星踏出了營帳,徑直上了一處望樓。
朦朧的一層天光掩映之下,數不清的齊軍層層疊疊地在視野之中鋪排開來。
“原來王琳之前憋着不動,一直在等這一刻。”
別說是蕭摩訶,恐怕就是吳明徹也沒有想到,本以爲十拿九穩的北伐居然出現了這樣的轉機。
那個一直被他們低估、嘲笑的王琳,原來一直等在壽陽舔舐傷口、積蓄實力,只等南朝大軍深入其中、立足未穩之際,再悍然一擊。
現在這一刀已經要落下,下一刀會砍向那裡呢?
蕭摩訶來不及多想,齊軍已經結好攻擊陣列,層層疊疊的甲士有序推進,造成了一種巨大的心理壓迫和視覺衝擊,他們似乎和大山的影子融爲一體,行動之時地動山搖。
望樓之上的士兵們,持弓的手開始發抖,不管再如何訓練有素,在面對這種情形之時總是本能害怕的,這無關你到底是老兵還是新兵……緊接着,城外傳來齊軍將官嘶聲力竭的大吼聲,“——控,發!!”一片巨大的黑雲自他們頭頂升騰而起,蝗蟲一般密集攢射下來。
寨牆和望樓之上,所有人都下意識矮了矮身子,藏在城堞和寨欄後面,這是躲避齊軍攢射的唯一辦法,幾個陳軍將領也貓在其後,揪着兩個傳令兵大聲喊道:“左邊柵欄那裡再上去補兩個伍,這是最後一批援軍,節省一點用……盾兵和弩手全都給我上去,快!”
“齊人衝陣了!!”
“步甲何在?給我頂上去!”
……
大戰半日,殺得昏天黑地。
蕭摩訶站在望樓之上,憑欄遠眺,身子微微向前傾,面色嚴峻地注視眼前的防線,一道道果斷而冷酷的命令發佈下去。陳軍大營營口的深塹之前,數不清的陳軍和齊軍重重撞在了一起,紅甲的陳軍,黑甲的齊軍,上演了冷兵器時代最殘酷的近身搏殺,流血漂櫓,哀鴻遍野。
“右邊望樓被齊軍的拋車給砸爛了,我們的弓弩手已經失去對右翼制高點的控制!”、“報,右翼潰敗!”、“右軍已經被齊人衝散,請將軍馳援!”
幾名傳令兵飛跑過來,一路高喊。
蕭摩訶臉色一變,看向右翼方向,那邊的望樓已經被石頭砸塌,出營邀戰的右軍兵馬已經出現潰散趨勢,少數一些弓駑兵站在寨牆之上,面對齊人有目的的攢射,根本就起不到壓制作用,反而死傷慘重……蕭摩訶毫不遲疑地看向另一個方向:
“中軍那邊如何了?”
“中軍已經穩住陣腳,正在向前壓迫。”
“傳令,中軍陣後十二隊弓手,全都給我上右軍那邊的寨牆上,讓民夫儘快修築望樓,半日未成,皆斬。”儘管蕭摩訶在朝中唯唯諾諾、小心謹慎,可一到了戰場,他骨子裡那種狠辣就發揮得淋漓盡致。少年便從軍殺敵的蕭摩訶,自然不是王琳口中蔑稱的那樣,只是一個莽夫。
“將軍,那邊已經連續射了大半日,弓手的指頭已經裂開,在流血,承受不住了。”有將領面露難色,蕭摩訶一道冷冽目光掃來,那人立即止聲,捧拳領命而去……齊軍中軍,王琳也一樣面無表情地說道:“槊折了用刀,刀斷了用斧,實在沒辦法了用指甲撓、用牙齒咬也要給我撕開一條血路,我要的是勝利,不是藉口。”
“別跟我說什麼陳軍厲害,你跟他們廝殺了大半日,也多少看見了吧?他們射一箭會不會喊痛,砍一刀會不會流血?說白了,都一樣是人而已。咱們要贏他們,不光是要拿人堆,還得比他們更兇更狠,權當練兵了,告訴他們,不許退,後退者斬!”
副將慕容子安當即大汗,領命而去,過不多時,陳軍右翼寨欄上的弓弩手被齊軍射殺殆盡,齊軍又取得了一些空間和優勢,加大力度對陳軍砍殺起來。可過不多時,又有數倍弓弩手從中軍那邊補了過來,反應過來的陳軍又奮起餘力,將戰線緩緩壓了回去……
這樣的交鋒在戰場的每一處都在不斷髮生,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揮灑着汗水和熱血。
陳軍壓縮成一團,希望凝結成一股哀兵之勢,依靠着大軍的團結合作、憑藉自己的睿智或勇武,一點一滴,逐漸積累成勝勢。
而齊軍雖然表現稍遜一籌,但也一上來就展現出了毫無保留的對衝姿態,像一柄鋒利的鋼刀,朝着陳軍最虛弱的地方狠狠劈落。
連皮帶骨,一同斬斷!
此時不用雙方主帥贅述,所有人都也已經明白了:
這是決戰的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