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會不會太倉促了?”王衍皺眉。
王琳也皺眉,神情要比王衍淡然許多:
“不倉促,陳軍士氣已泄,被咱們團團圍住,斷然持久不了的……況且,留給我的時間不多,再等上一段時日,恐怕他的援兵就要來了。”
“休整一夜,明日總攻。”
王琳戎馬一生,功勳極多,現在比他更具戰爭經驗的將領找不出幾個。這種話從他嘴裡說出來是很容易讓人信服的,王衍知道父親起碼有七成把握,但還是不免憂心:“我聽聞,蕭摩訶極擅偷襲,他今已陷入死地,不知道還會不會鋌而走險,想出什麼奇招來。”
“哈哈,是我想多了……我只是覺得,他敢在無大軍遮護的情況下獨自打鐘離,定然是一個膽大包天的。”
王琳卻擺擺手,渾不在意道:
“他跟吳明徹一樣,也就那三板斧了,都已經被老夫吃得死死的,被攻滅是遲早的事情,憑他如何折騰,還能玩出花來不成?總不能他還自不量力,再度上門偷襲吧?”
王衍初聽這話,表面釋然,但心裡終歸還是吊着一口氣,遲遲不肯鬆懈下來。
王琳也是一樣,嘴上分析覺得蕭摩訶不會這麼做,但心裡卻覺得兒子所言實在有幾分道理,走着走着,王琳的面色漸漸陰沉起來——也許是父子倆心有靈犀,兩人同時擡頭,互相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濃濃的後怕和忌憚!
王琳一直從理智的角度去考慮,可他剛好也忘了,戰爭是世間最極致的暴力和野蠻。
當他已經深陷戰局,不是對手死去就是他死去,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蕭摩訶現在恰恰就是一頭被逼到絕路的猛獸,爲了獲取勝利,他有什麼是不會做的?
很多時候,砍死對手,三板斧也足夠了!
此時月光早已完全被烏雲遮蔽,烏雲完全籠罩在頭頂,山林間傳來幾聲夜梟的怪叫。
蕭摩訶嘴裡銜着一根竹棍,在林間小路上埋頭穿行,一雙銳利的眼睛四處打轉,可目力所及只有深沉如墨的夜色。
在蕭摩訶的四周,影影綽綽不知有多少人馬,偶爾能聽見甲冑鏗鏘的撞擊聲,還有低低的、粗喘氣的聲音。
前方的路快到盡頭了,他停下腳步,朝四周眺望了一陣,有幾個打扮的和普通百姓一般的斥候貓着腰快步朝他跑來:“將軍,前面的路我們打探清楚了,再過一道山樑,就是齊軍大營了。”
蕭摩訶登時大喜:“圖你們繪製了沒有?”
“有。”斥候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齊軍營地結構、方位、各個望樓我們都已經看了個大概,只有左面和中軍大營未能觀察,那裡挨着一道溪水,要潛過去太難了。”
“足夠了。”蕭摩訶急忙攤開地圖,迅速蹲下,兩名士兵剛剛點起了一小堆火,四面用木盾隔擋,以確保不會被人從遠處發現……雖然圖上一些地方被汗水浸溼,導致一大片墨漬被暈染開來,但圖原本的形貌依然十分清晰,蕭摩訶對着火光仔細看圖,還不時用手指比量一下。
搖曳着的火光將他的臉色照得忽明忽暗,漸漸的,蕭摩訶笑了起來:“……果然不出我所料,此處多丘陵,地勢偏狹,他倉促過來沒找到好地方設立營盤,幾萬大軍乾脆擠在一起。白日勝了幾場,他以爲自己贏定了,一定疏於防範。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蕭摩訶拍着圖,立即站起身來,幾個親兵連忙將火踩滅,黑夜之中,蕭摩訶眼神比火光還要攝人。
他準備夜襲。
這是一個極其大膽的舉措,也是蕭摩訶慣用的伎倆。
爲此,他從齊軍斥候監視不到的小路繞路遠行,一路摸到這個地方。
王琳和蕭摩訶鏖戰數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蕭摩訶必定不敵,遲早被圍殲。這次偷襲齊軍大營的策略,將是蕭摩訶的一次豪賭,真正稱得上孤注一擲!
“齊軍大營正面是一道緩坡,右側則要較陡一點,但這沒有關係……我的意思是,我們從正面佯攻,右側派一支人馬,趁齊軍慌亂出戰,與我短兵相接的一刻,立即攀上右側,將寨牆給我推倒,如果推不倒,那就縱火,聲勢給我造大一點,明白了嗎?”
“明白。”衆人齊聲說道。
“如果能斬王琳首級,大家都是頭功,都有封賞。”蕭摩訶的語調裡藏着一種壓抑不住的狂熱,一想到馬上就可以反敗爲勝,將王琳按在地上打,他心裡就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感。
“明白。”衆人再次齊聲說道,不同於來時的忐忑,這一次,大家的眼神都堅毅了不少。
蕭摩訶他看着自己這一衆麾下,這些都是他的部曲,是他建立功名的基礎所在!現在,他終於要帶着他們去做一件或許能名傳史冊的大事……大家正交代一些細則,忽然之間,聽到遠處齊軍大營之內傳來一股喧譁之聲,接着有許許多多的腳步聲如涓涓細流一般涌入,衝擊着耳膜。
大家登時有些躁動,蕭摩訶擡手示意他們稍安勿躁,自己帶着幾個人爬上前去打算看個究竟,他心裡也在打鼓,怎麼好端端的,齊軍營地裡忽然跟炸了窩一樣,難道發生了營嘯?
貓腰行走了大概半刻鐘,腳下的路變得平坦起來。
恰好這時天上的雲層變得單薄了一些,有微弱的月光如薄紗撒下,蕭摩訶找了一個視野極佳的地方隱蔽起來,極力讓身子融入黑暗,暗地窺伺着齊軍大營內的動靜。
由於倉促搭建,大營根本還沒有大營的樣子,除了四面夯土高牆以外和幾處不高的望樓之外,基本沒什麼防禦工事,各軍營之間排得很密,軍帳和物資往往擠在一起,可想而知,一旦有外敵夜襲攻入,必然混亂不堪,很容易便會燒成一片。
但和蕭摩訶預料之中的不同,這個時候齊軍應該都已經睡着了,而此時的齊軍卻四處跑來跑去,也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麼東西,一隊隊的齊軍抱着軍帳和火盆子下山丘來,就地扎帳,過了半個時辰之後,一座小兵營的輪廓就已經顯出了模樣。
沿着東、南、北各有一隊二十人左右的兵營,距離各自大營的營門也有六百餘步,他們還在各自營門口五十步遠的地方架好了火盆,剛好正對着那邊一片黑黢黢的密林……齊軍這樣佈置,基本上蕭摩訶的夜襲計劃就泡湯了,只要他敢帶人來,就會被迅速反應過來的齊軍反過來包圍剿殺!
就算蕭摩訶可以及時將山下這幾個小營地拔掉,接下來還要一刻不停的往上衝殺……在這種黑燈瞎火的情況下,齊軍在半山之上,視野遠比陳軍要好,到時候陳軍就是一個個移動的活靶子,在齊軍弓弩兇猛、短促的打擊之下,只能是被打崩打潰的下場!
蕭摩訶心裡惱怒不已,哪怕是稍微早來一點點,他也已經完成了偷襲,取得了勝利。
而現在,他卻趴在灌木叢中一動也不敢動,只要他一動,就會立即承受來自四面的合圍打擊。
嘉山保不住了,必須馬上撤走!
蕭摩訶不敢戀戰,趁着月色又漸漸被雲層遮蔽,他趕緊帶着手下緩緩退出,消失在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