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陽光正好,暖洋洋的灑在皇宮近側的這片府邸之內,高緯、祖珽君臣二人就坐在大堂之內,堂門大開,一隊隊精悍雄武的士兵守在相府各處,犀利的眼神掃過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日頭通過院內大樹的縫隙斜照下來,斑斑點點地灑在他們的衣衫上面。
一個身姿雙手扶着膝蓋,眉頭微蹙,一個身姿坐正,微微前傾,做認真傾聽狀。
嘆了一口氣,高緯方纔說道:“周齊二國,本是出自一家,都沿襲的是前魏的制度,即便經過朝廷改良,相較之下亦相差不遠……今周國已滅亡大半,關中之地又落入朕手,朝廷對這裡掌控力度一直不強,朕想將朕的土地、戶籍政策推行到關中去,卻怕貿貿然插入其中,會受到反彈。”
“唔,”祖珽聞言,立即便反應過來,細細思量半晌,才慎重答道:“正如陛下所言,周齊二國,制度原本相近,我朝又是以堂堂正正勝了宇文氏,成王敗寇,由我朝主導這關中一隅的利益再分配,想必該無人不服纔對,莫非陛下所謀,並不在這關中一隅?”
他小心觀察着皇帝的神色。
被說破心思之後,高緯也不氣惱,先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而後笑吟吟道:
“祖珽啊,你可真是朕肚子裡的蛔蟲,有好幾回朕幾乎要廢了你,最終都沒捨得,你知道是爲什麼嗎?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朕就再難找到一個如此知朕心意的臣子了。”
“陛下謬讚了,臣只是略盡本分,算不上什麼。”
皇帝笑意宴宴地說着玩笑似的話語,祖珽卻絲毫不敢將其視作玩笑,他臉上陪着笑,腦子裡以最快速度思考了皇帝的真正用意,忽然之間,他靈機一動,復又開口試探道:“臣斗膽,陛下可是對現在的對我大齊的現狀有所不滿?認爲,有些地方,需要動上一動?”
高緯不作聲了,目光炯炯地盯着祖珽看。
祖珽自知多言,無奈笑道:
“能讓陛下煩惱的事情,必定牽扯甚大,臣也不敢貿貿然多嘴。不過如果陛下想問如何加強朝廷對關中的掌控力,如何將我大齊的田地、賦稅、徭役、戶籍等制度搬過去,臣這裡倒的確有法子。”
雖然並不是最理想的答案,但高緯也樂意聽一聽,他擺正姿勢,饒有興致地準備聽他講。
祖珽深吸了一口氣,才哆哆嗦嗦說道:
“陛下容稟,古人云,不積硅步無以至千里,一件大事要細緻地分成一樁樁小事去做,才能省時省力省心,臣之所見,我大齊雖然在關中駐兵愈十萬,但陛下乃至朝廷,仍以此處爲包袱,爲心病,何也?這是因爲朝廷不自信,那麼朝廷爲什麼會不自信,答案也很簡單,朝廷對關中的掌控力不足。”
高緯的眼睛悄悄眯了起來。
“自東西兩魏分裂以來,關中、晉中是周國的基本盤,河北、六鎮是大齊的基本盤,可以說,周齊二國的並立局面,正是建立在這來自於不同陣營的中樞相互對立上面……也可以說,神武高皇帝遷都往北,雖然避免了短時期之內的動盪,維護了自身穩固,卻也讓河南、關中豪族離心離德,倒向宇文泰。”
“可見,當今的這個局勢,想要讓天下穩固,離不開世家豪族的支持,想要讓世家豪族歸心,就得要滿足他們的利益訴求……陛下前次西征,雖然做足了姿態,卻也沒將多少實際的利益分潤一些給他們,那麼,要做大事的時候,就難保他們不會掣肘,從中作梗!”
高緯默然無語,他並非不明白這些道理,而是這一切都實在是太匆促了,他縱使能早早想到,又如何能得空將這些都付諸於實施呢?
皇帝正在沉思,祖珽又順着這個思路,一點點摸了下去。
“朝廷西征大勝,赫赫武威震懾南北,八方四處無人不服,但坐天下畢竟不比打天下……我們能以武力壓服宇文邕,卻不能以武力鎮殺這些早早就歸化我朝治下的‘順民’,因此,老臣建議陛下,凡事宜慢不宜快,宜緩不宜急!若行事過激,關中穩定局勢,恐怕將有反覆。”
高緯不置可否。祖珽再度強調:“陛下,周國雖然兵敗,但畢竟現在還縮在蜀中,指望捲入重來呢。”
皇帝瞳孔縮了一下,似是心意難平,但終究壓下性子聽他分解:
“大勢在我,此事如果有一個章程,那就好辦多了,其一,陛下要加緊時間籠絡住關中各世家,顯示出我朝寬仁大量,真正將他們與朝廷綁到一塊去!其二,請陛下效仿宇文泰,收豪強私兵、部曲爲府兵,嚴禁弓弩、鎧甲等軍械在民間流傳。”
恍若醍醐灌頂一般,高緯瞬間明白過來。
自古槍桿子裡出政權,刀把子不夠鋒利,底下人就不會聽話。
世家、豪強爲什麼被他忌憚,還不是因爲這幫人佔據了天下一多半的財富和資源,而且手裡也握着刀把子?手裡沒點武裝力量,高緯會顧慮他們的感受?
做夢呢!
但這些世家豪強也不是說動就能動的,他們手裡的武裝力量都不可小覷,在漢末到後三國時代,豪強及其手中的“鄉兵”一次次改寫歷史的格局。
遠的不說,東西兩魏並立時期,地方豪強帶兵參與戰爭的就有不少,東魏有高乾、盧偉等,西魏有魏玄、司馬裔、韋孝寬、薛端,南樑有陳霸先、王琳、魯廣達,他們多是掌握着大片土地的某地豪強,依靠家族的力量和強大的經濟支撐,招納民衆組建自家的部曲私兵。
和平的時候,用以震懾他人,保護宗族,戰爭時期便聚於鄔堡,防備時勢。
豪強、世家的存在,是國朝的心腹大患,東西兩魏乃至南樑、南陳都想盡辦法剪除他們的力量,相比東魏充滿政爭和陰謀味道的蓄意打壓,西魏宇文泰做的就乾淨多了,也巧妙多了。
大統九年,宇文泰徵關隴豪強從軍,一道命令,將關隴地區的所有豪強都強行納入了軍隊系統,任他們以官職,以他們爲旗號,徵召流民、饑民從軍入伍……如溫縣司馬裔、魏玄、韋孝寬、韓雄等人,都是這般進入了政治舞臺,被安置在邊境,以自身力量,爲周國屏障。
你以爲這樣就算完了?
這些大族豪強現在不光有了軍隊,還有了官銜,這不是更加尾大不掉了嗎?
不,宇文泰讓豪強監管本地只是權宜之計,還有招數在後面等着呢!
宇文泰藉着關隴豪強的力量穩住西魏後,開始逐步準備收權中央,不少在地方“有惡名”的豪強出身的官僚,都被剝奪了統兵之權。
宇文泰的一系列政策,既維持住了豪強對中樞的忠誠,讓他們各自發揮了自己的作用,同時對中樞觸手可及的州郡,又毫不留情的予以收編打亂,保障豪強無法割據一方。
事實上,在收鄉兵爲己用這方面,宇文泰所做出的手尾遠遠不止這些,還有統一的後勤模式供應。
豪強離開自己的地頭作戰,所部的錢糧都要繳納上去,供大軍統一分配。
也就是說,這些帶兵出戰的鄉豪,不再具有以錢糧供養軍隊的部隊的條件,有效將大軍的控制權從鄉豪手上,穩穩地往朝廷中樞過渡,沒有發生過較大的亂子!
這與東魏豪強時常動盪叛亂的情景完全不同!
這纔是府兵制的最初本質!
解開了迷霧後的高緯心頭如撥雲見日,心情頓覺好轉,那些縈繞在腦海裡的一團亂麻,也在祖珽直指本源的一席話之中豁然洞明。他心內已經有了定計,但仍不動聲色詢問道:“依祖卿所見,朝廷又該如何籠絡關隴豪強呢?如果拉攏他們就是事事遷就,那可違背朕的本意。”
“此事是陛下聖心獨裁,臣不敢置喙!”祖珽一臉認真,鐵骨錚錚的模樣。
高緯點點頭,說道:“好吧,朕不爲難你,此事事了,朕自然會將你摘出來。”
說罷,他低着頭,算計着得失,然後又展顏笑道:“不瞞你說,朕近日確實是被一些事情給刺激到了,朕近日偶然才聽人說過,國家推廣均田制,表面公平,實際卻並不公平,豪強富戶分得的田地總是比農民多的,而且官職越高,分的越多。”
他的表情淡淡,身軀卻繃緊了,觀察細緻的祖珽知道,這是皇帝面臨大敵時纔有的模樣,“朕也疑惑,朕按人口分的田,如何官僚豪右又能騎在百姓頭上,還是這人一語點醒了朕……朕都差點忘了,他們家裡可都是有奴才的,奴隸授田雖然有限制,但終歸是有,官僚、豪強仍可利用奴隸佔的大多數土地。”
此言一出,祖珽立即就知道皇帝心裡真正防備的是什麼了,而後,他背後的冷汗就涔涔冒了出來。
皇帝瞥見他發白的表情,卻也料定他定無膽量聲張出去,故此有些肆無忌憚,“若非此人提醒,朕險些就在功勞簿上打瞌睡,忘乎所以了。他們想聯合起來,一起矇騙朕,朕卻不願意朕費勁辛苦打下的天下,最終給別人撿了便宜,爲他人做了嫁衣!”
皇帝的下顎繃緊了,金鐵殺伐之氣張牙舞爪、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