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大開,陽光照入。
皇帝背後的銅壁上,那條大龍鱗爪俱全,光芒璀璨,刺目無比,叫人莫能直視。
皇帝隨便在臺階找了個地方,坐在上面,笑呵呵問道:“這是愛卿一個人想出的嗎?”
高熲大概是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也不多做思考,徑直應答道:“不是,好叫陛下知道,這是臣的一個友人同臣一起參劃完成的,花費了差不多一月的時間,這纔將細規敲定。”
“嗯……蘇威?”
皇帝淡然點點頭。
高熲神情頓時一凜,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陛下顯然是已經都知道了,這個時候想在一些旁支末節上再做隱瞞,殊爲不智,於是也乾脆光棍承認道:
“是,蘇無畏是臣當初在長安的舊友,周主宇文邕裹挾王公逃竄入蜀的時候,蘇威並未跟隨,兩月前纔過來投奔我,想謀一個前程。”
他頓了頓,接着又補充到,“這個蘇威,是很有眼光和才幹的,臣時常與他交談,深感進益良多。”
這便是變相舉薦好友了。
蘇威雖確有才幹,但乃是一介在野之人,按理說,高熲找此人一統參劃朝政是十分不合規矩的,一來,顯得有些輕佻冒失,二來,他不知道皇帝對於此事的看法。
所以提出的時候也有些小心翼翼。
只希望不要影響到他的要緊事纔好,高熲心裡略有擔憂。
而皇帝面上絲毫沒有慍怒之色,聞言只瞭然的頷首。這些事情,他在來之前就已經着人去查過了,和高熲的言辭基本上是一致的。看來,最起碼,高熲沒有打算在這件事上隱瞞他。
這就好。
關於蘇威此人,高緯是記得的,蘇綽之子,隋朝名相,和高熲乃是珠聯璧合的一對搭檔,其聲名可比後來的房、杜,論才幹、能力,樣樣都是當世一等一的。
高緯在頭幾年也曾想過要招攬此人,可他遠在周國,又是宇文護的女婿,不好下手,等到他攻入長安,又有一大堆的麻煩事,於是漸漸將他淡忘了。
這也不能全怪高緯,要怪只能怪這個蘇威行事太過低調,心性也實在太過謹慎,不等到大局落定,是決計不肯出頭的,導致高緯根本就注意不到他。
但這個人無疑是很有政治敏感性的,也無疑是很有能力的,這從他的平生際遇可看出來:
蘇威出身名門世家,性格早熟,當時的大冢宰宇文護十分看重他,一力要將女兒嫁給他,蘇威老早就覺得宇文護專橫跋扈,認爲他不能長久,雖然拒絕不得,但也總和宇文護保持距離,生怕有一天連累到他,爲了避免出仕甚至跑到深山裡去……雖然後來也沒成功,但終歸表明了態度。
後來果然和他預料的一樣,宇文邕上臺後,大肆清洗宇文護黨羽,居然讓蘇威成了漏網之魚。只是將官職、爵位一貶再貶,貶爲稍伯下大夫而已,蘇威仍是不肯接受……
這就很值得揣摩了,如果蘇威只是苟活保命,宇文邕扔一個骨頭過來,他就該撲過來咬住,可他拒不接受,這說明這個人還是有幾分傲氣的。
最重要的一點,蘇威和高熲一樣,是典型的改革派(嚴格來說,是改革派中的保守派,但大抵是傾向改革的沒錯),力主減賦,修訂法典。
隋朝前期政治清明、社會平穩,和這兩個宰相的努力脫不開干係。可巧,高緯這廂正頭疼無人可用,這邊蘇威就自己送上門來了,蘇威顯然也只是一個假隱士,不是真隱士,他既然爲了求出身可以拉下臉求上高熲門上來,高緯要直接徵辟他想必他也不會拒絕。
這樣一想,高緯立即心情大好,笑道:“如此說來,這蘇威的才能竟是能與愛卿比肩了?這樣的賢才,如果不能爲朝廷所用,那實在是太可惜了,愛卿你有這樣的良師益友,何不早早引薦給朕?你看,朕如果現在要徵辟他,讓他做官,他會願意嗎?”
陛下大概是真的感到高興,舉止、語氣間頓時親暱了不少,高熲暗暗鬆了一口氣,恭敬道:“臣從前也是寫過信讓他過來的,可蘇威是宇文護之婿,身份太敏感,家小又都在周國手裡攥着,多有顧慮。周國一敗,他便隻身來投,顯見也是仰慕國朝,願爲陛下驅策,效犬馬之勞的。”
“這就不必了,朕要的是國之幹才,不是犬馬,只要能當大用就行,至於他是誰的女婿,一點都不重要。”高緯眼含笑意,指了指高熲,“就譬如你,朕何曾因爲你們的出身敏感就對你們棄之不用?天下偌大,莫不從王,又何必區分什麼關中、河北呢?”
高熲想起入仕數年,陛下有意的照拂、磨勘,也是感激莫名,心中頓時升起‘士爲知己者死’的想法來,他眼眶一紅,伸手揩去滑下的熱淚,一臉慷慨激昂道:“臣自知才幹平庸,然陛下不嫌臣卑鄙,提舉簡拔於微末之間,臣感激涕零,所能報者,唯有一顆赤膽忠心而已!”
“愛卿要是才幹平庸,滿朝上下又有何人可用?”高緯也好生安撫了一番,正在君臣融洽的檔口,高緯心底忽然萌生一個想法,突兀問道:
“祖相致仕前,曾上表要朕安撫關隴世家,以示恩寬,朕左思右想,覺得得要從招降過來的僞周大員身上做突破,譬如韋孝寬……愛卿以爲呢?”
高熲察覺到這是皇帝一次突然試探,腦子霎時活絡起來,幾乎是在本能之下做出迴應:
“臣以爲祖相所慮是妥當的,韋孝寬在周國位置雖不高,但威望卻隆,他又是關隴本地人,是投效宇文泰的世家代表人物之一,陛下如果能厚待此人,逐步拉攏之下,關隴世家必然徹底歸心!”
皇帝神情似笑非笑,高熲話鋒一轉:“不過,他在玉壁據守多年,在我朝許多臣子眼中,仍是死敵,且不說他一介降臣,驟然在我朝身價倍漲,不知有多少人會心生不滿,便是國丈斛律光那邊都是說不過去的……
“故此,臣以爲可以給他厚待和禮遇,卻萬萬不能重用,況且,朝堂要招攬關中豪族,要拿出的也只是一個誠心誠意的態度,朝堂誠心求才,態度已經擺在哪裡,剩下的,該是他們自尋門路來找陛下才對。”
這是高熲的態度,也是高熲的立場。皇帝微微點頭,表示滿意,北齊與北周的戰爭,不光是兩家恩怨,更是河北世家爲主的和關隴、河東豪族爲主的兩大政治集團的鬥爭。
按照固有規律,贏的利益集團總是踩着失敗的一方的屍骨血肉,他讓關隴世家得以進入朝局分一杯羹,已經惹來一部分人的微詞。
高緯只是想分化朝堂勢力,並不是說想得罪河北而就關中,關隴豪族軍事力量強大,既要拉,更要打,正是皇帝要分化打壓的首要目標……
高緯頷首,滿意勉勵了高熲幾句,便讓其退下了,並賜下財帛萬貫,美婢四人,遣小黃門送出宮門,一路殷勤服侍周到……便算是段韶、斛律光也少有這種待遇,高熲先前還緊張得背後出汗,到得出了門口,頓覺天地開闊,神清氣爽。
他知道,這至關重要的一關,算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