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至鄴城,高緯的第一反應不是震怒,而是感到匪夷所思。
齊國朝野也都是一種被冒犯了的心態,自北魏入主中原以來,周邊大漠、草原上各民族雖然屢有興衰,但始終無法和中原王朝匹敵,在北朝人眼裡,他們的對手永遠是南朝,餘者根本不足爲論,除了一個突厥橫掃漠北、西域,勢力龐大,姑且還有和北齊平等對話的資格。
可這個吐谷渾是個什麼東西,蕞爾小國,也敢冒犯天威?!
朝野上下的憤怒情緒,自不必贅言。
早在朝前就已經有許多大臣、武將上書朝廷要嚴懲吐谷渾,拔其國、滅其種!
而高緯身爲一國之君,自然不會這樣兒戲的就做出征討一國的決定,他找了幾個重要大臣商議一番,居然也是主戰者居多,其中就有剛履任左相的唐邕:
“吐谷渾仗着自己處於西北一隅,就敢藐視天威,不服王化,誇呂更是興兵犯境,公然忤逆朝廷!若不加以懲處,我大齊麾下藩國(部族)無數,將來豈不是要有樣學樣?長此以往,朝廷的威嚴何在?陛下的威嚴何在?臣以爲,必得立一個規矩,殺雞儆猴!”
如何立規矩?那自然是刀子說了算。
唐邕此話一出,立即得到一批好戰分子的響應……北齊戰勝北周之後,這天下似乎回到了昔年魏蜀吳三方僵持的局面,不少人認爲大齊雖強,但要在短時間內滅掉其餘兩國,一統天下,還需要一段不短的時日。接下來,恐怕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和平局面。
對於一心想謀取軍功的武人來說,這可算不上什麼好消息。
拔尖的一些人,譬如楊素之流早就功成名就了,還有一大堆自付有才無處施展的人還來不及冒頭!突厥龐大,暫且動不得,其餘諸如契丹之類的部落更是早已經降伏歸順,他們正愁沒有地方撈軍功,可巧,吐谷渾就冒出來了,這不是明擺着戰功嘛!
而右相高熲卻蹙起眉頭,隱隱不悅的看了唐邕一眼。這些粗糙武人打得什麼主意他又怎麼會不知道?換成其他時候,高熲絕對是不會反對的,但現在北齊剛剛歷經兩場大戰,國力和民生都需要時間恢復,此時再尋釁開戰絕不是一個好主意。
因此,縱使百般不願再得罪勳貴,他還是不得不硬着頭皮出來諫言:
“陛下,誇呂雖然可惡,但吐谷渾再如何說,那也是一國,和那些全然沒有君臣體統的野人是有區別的,不能指望打個兩三場就讓他們樹倒猢猻散……蘭陵王在關中,只有五萬餘人守備,還要防備着周國北上,沒有這個能力,朝廷要對付吐谷渾,一定從晉陽、河南發兵,可那樣的話,靡費就實在太大了,朝廷恐怕負但不起呀!”
有人不滿:“這些氏羌雜胡有甚麼好忌憚的?”
高熲面色一板,說道:“你們莫要以爲我是在誇大其詞,吐谷渾要是真這麼好滅,老早就讓周國滅掉了,又怎麼會從前魏存續到現在?劉宋、蕭齊、蕭樑都滅了它都還在!
“誇呂雖然狂妄,但也並非愚蠢之輩,據我所知,這位可汗一直在效仿中原王朝建制,吐谷渾在他手中,正是最鼎盛的時期!”
衆人默然,高熲所言卻是事實,吐谷渾和其他野人拼湊的部落不同,甚至和突厥這種忽然崛起的暴發戶也不同,人家是有歷史底蘊的。
吐谷渾人先祖原是遼東慕容鮮卑的一支,慕容氏單于涉歸之庶長子慕容吐谷渾與兄弟慕容廆爭鬥,不是對手,慕容吐谷渾遂率所部西遷上隴,止於佨罕,以此爲據點,子孫相承,侵逼氐羌,成爲強部。屢見於各朝各代的史書之中,並且存續到現在。
當今天下還沒有比它存續更久的朝代,但,歷史再長,也改變不了吐谷渾蜷縮一隅、國力孱弱的事實,基本上和中原王朝或者北邊其他強大部落的戰爭,吐谷渾都是吃虧的哪一方,在突厥木杆可汗時期,木杆就數次寇掠吐谷渾,逼得吐谷渾只能逃到南面高原上去。
人說“一漢當五胡”、“胡人無百年運”,胡人孱弱、愚昧野蠻、倒行逆施似乎已經變成了固有印象,這種原因是先天的。
他們地處偏遠,中原文明很難輻射到那裡。一個從小長在矇昧部落建制裡的人,你跟他講什麼儒家大義什麼忠君愛國,根本就不現實,就算他們明白這些道理,他們匱乏的物資生活,還有落後的組織制度也根本支撐不了這種雄心壯志。
說吐谷渾文明吧,他有很多部落陋習,沒有律法約束,建立了城郭卻仍逐水草而居。說吐谷渾人野蠻吧,他們也效法中原官制,國內有王、公、僕射、尚書及郎中、將軍之號……這是一個想要進入封建時代卻沒有成功的國家,裡面充斥着種種不協調。
野蠻習俗讓他們保持了兇悍、劫掠的本性,國家制度讓他們維持了存續。
對付這樣一個國家,確實要從長計議……歷史軌跡之中,這個國家歷盡北周、隋唐、吐蕃數個強大政權的反覆蹂躪之後,才徹底淹沒了歷史的長河之中。高緯可不希望自己的力量被拖在吐谷渾上面,他現在又不要經略西域,這根本就是不合算的,於是表態道:
“高卿家所言有理,事有緩急之分,吐谷渾侵我疆土,雖然可恨,但興兵討伐之事,還要緩緩圖之。”
說道此處,高緯恨恨剜了羣臣一眼,說道:“朕就算不知兵,也曉得這些道理。若是攻打漠北,我們尚有晉陽、懷朔爲前站,但打吐谷渾只能從長安出兵,行軍千里,將士豈不疲勞?大軍付出最多的就是浪費在路上的功夫,這種勞百姓只爲全自己顏面的事情,朕是絕對不會做的!”
高熲趕緊道:“陛下聖明。”
唐邕訕訕道:“難道就這麼算了?”
“自然不能就這麼算了,”高熲昂然道,“誇呂無故興兵犯我邊境,他必須給朝廷一個交代。”
話說的正義凜然,但唐邕及一干大臣仍不免有些猶豫,“洮州原本是吐谷渾的地界,是周國從他們手裡搶來的,吐谷渾那裡原本就是有說辭的……”
“那有什麼?”一道聲音突兀的響起,排在後排的一人眯起眼睛,從容笑道:“周國從他手裡奪走,那就是周國的,周國又被我們打敗,洮州自然也就是我們的了,這點難道還有疑意嗎?領土爭端,要麼打,要麼談,誇呂圍城僅僅十餘日便引兵退去,這說明他根本就不敢與大齊爲敵。”
一語點醒夢中人。
此人輕描淡寫就把誇呂色厲內荏的本質闡述清楚,避開那些瑣碎因素,直指核心本質,眼光極其老辣。
衆人側目看去,發覺竟是傳聞早已被皇帝冷落雪藏的裴世矩。裴世矩緩緩出列,對着皇帝一揖到底,鄭重道:“如果臣所料不錯,誇呂求和的使者,已經在前來鄴城的路上了!”
漫漫戈壁、雪山間,一張張穹帳點綴其中。
火焰舔舐着青黑的天幕。
氏、羌的各部酋長們,有的蓄着如漢人般的髮髻,有的則梳着鮮卑式的索辮,還有的直接頭頂剃光,他們雲集在此,薩滿的男女巫師們圍着熊熊燃燒的火堆,披着羊皮,拖着羊尾巴,頭頂羊角冠,戴着人臉面目,應和着鼓點,癲狂地舞動着。
遼東鮮卑遷徙到此處很久了,早已被周遭族羣同化,吐谷渾諸部之間並無區別。
當慕容誇呂披着狐皮從穹帳裡站出來時,諸部酋長們統統都站起來端高了手中的杯盅,向吐谷渾的可汗表示服從和敬意。慕容誇呂望着西邊無邊無際的天空,深深嘆了一口氣:
“世伏,”誇呂點了大兒子的名,“我記得你一向愛跟中原人打交道,想必你會更瞭解他們,我這裡有一件事要交給你……”
大王子世伏神色一凜。
“你替我出使一趟鄴城,告訴那個皇帝,洮州、岷州,我乾脆讓給他了,你弟弟伏允的死,我不打算計較了,兩國從此化干戈爲玉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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