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朝貢(下)

做爲一個飽讀詩書的人,慕容世伏自然不會傻乎乎的將皇帝的這次“挽留”做等閒看待。

須知兩國邦交最講究的是體面,是互相給臉。大齊皇帝如此粗暴甚至可以稱得上蠻橫地將他扣下,在他看來,已經是一個極爲危險的信號——這個高家天子對於吐谷渾絕無好感可言!

那麼皇帝將他扣下又是爲了什麼呢?

拿他做人質,進而要挾誇呂?

這一條基本可以否定,扣押人質做爲威脅,拿基本是沒有開化的蠻夷才能做出來的事情,北齊泱泱大國,難道連這點體面都不要了?二則,人常道:知子莫若父,反過來也是一樣的,世伏十分了解他的父親誇呂,其人一向寡恩無情,不管對誰都是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棄。誇呂若是鐵了心要和大齊做對,絕不會因爲世伏被扣押就動搖,誇呂又不是隻有世伏一個兒子!

伏允的腦袋讓人砍了,父親不但連眼淚都沒有掉一滴,反而命人將伏允的腦袋拋棄到荒野裡,任胡狼、野狗啃齧,還是世伏偷偷摸摸讓人找回來安葬的……伏允勇猛果敢,是吐谷渾少有的勇士,平日裡誇呂對他好的讓世伏都感到嫉妒,誰想到臨了了居然是這麼一個下場!?

就算世伏被皇帝給砍了,恐怕誇呂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世伏不信這位陛下沒看清誇呂的爲人,那麼,天子將他扣在鄴城,到底是爲了什麼?

慕容世伏百思不得其解,日夜懸心,這暫且按下不提。

到了十二月中旬,各地藩王、塞北諸部依次入京朝貢,冷清的鄴城似乎一下子又熱鬧了起來,各方各國的使節往來不絕,閉塞的商路一夜之間又活絡了起來,車馬塞於路途,慕容世伏對於鄴城的繁華總算是有了一個新的認知。

……米倉流油,珠璣滿鬥,士民富庶,來朝見天子的使節隊伍從南門排到了御街上!

這纔是一個泱泱大國該有的氣象!

昔年慕容世伏聽母親講述她曾經在長安、洛陽時的日子,一度神往不已,從伏俟城輾轉來鄴的時候,他還特意從長安路過,覺得長安真是天底下最好、最繁華的所在了,可近月來他發現鄴城的宏偉繁盛還要遠遠超過長安,這又讓世伏心底產生了不小的衝擊。

對於慕容世伏,高緯其實已經沒有多去關注了,直到大朝會的前幾日經過人提醒,才忽然想起來。

“唔,是那個吐谷渾大王子慕容世伏?朕都差點忘了。他近月以來過的怎麼樣,言行舉止,有沒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

高緯端起茶湯,抿了一口,而後問道。神色間也不甚重視的樣子。幾個大臣面面相覷,而後恭敬道:“慕容世伏近月以來倒也乖覺,只在能遊歷的地方行走,還嚴格約束屬下,遵守我朝規矩、條例,言行謹慎,舉止並無不妥當的地方。”

“嗯,”皇帝點頭,“是一個聰明的。”

“臣想請問,陛下到底對這個慕容世伏做了什麼打算?不管是殺是放,還請陛下給一個準話,臣等也好早做安排。”高熲性子急,有些受不了皇帝的雲裡霧裡了,也不顧好友蘇威暗暗扯他袖子,徑直髮問道:“若是殺,臣立即安排戶部籌備軍餉,支持西征,若是放,陛下總要給一個說法的……之前陛下無故扣押他,已經不能算是兩國邦交的正常態度了,誇呂是主動求和,大義並不在我們這一邊啊陛下!”

高緯擡起頭,狹長鳳目微眯,掃了高熲一眼,微有不快,但還是耐着性子對自己的宰相,語氣誠懇解釋道:

“朕這裡並無什麼說法,朕說朕真的就只是看他比較順眼,所以纔多留了他一些時日,你信不信?”

“……”

看高熲的表情,顯然是不怎麼相信的。

高緯有些拿這頭倔驢沒有辦法,只好說道:“是真的,朕只是覺得這個大王子頗通禮數,和朕以往見過的那些胡人都不一樣,心理好奇而已……朕聽說他是誇呂正妻生的孩子,和誇呂的其他子嗣當然是有很大不同的,朕想試試看,能不能降伏此人,爲朕所用。”

高熲不住搖頭:“恐怕很難,非我族類,眼下他對陛下自是恭順非常,可一旦回國,他會如何鼓譟國人對付我們,還是說不準的事情。”

“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高緯意味深長的哼哼,“這話早就被用爛了,你要這麼說的話,漢武帝的金日磾這麼說?苻堅的王猛怎麼說?朕的岳丈斛律光還是高車人呢,這又怎麼說?反觀司馬家,不光是同族,還是同宗呢,結果又怎麼樣?一個大好的河山,還不是被這幫敗家玩意兒敗光了。可見要治理好國家,搞種族歧視那一套是沒有用的。”

末了,還補充道,“那都是當政者爲了掩蓋自身無能刻意製造出來的東西,我們是泱泱大國,立於寰宇之中,我們要放眼四海……這天下那麼大,除卻漢人之外,族類不知凡幾,難道我們要將他們一個個滅絕嗎?就算我們武力再強大,那要殺到何時?我們將他們納入中華,同化他們,不比動刀兵爽利?”

“陛下英明!”還不待高熲再度開口,蘇威趕緊出來和稀泥了。蘇威知道,高熲在對外事務上和皇帝在觀點上有着本質上的衝突。皇帝對付外族,歷來是拉攏爲主,威嚇爲輔。而反觀高熲,雖然不支持妄用刀兵,但對於皇帝拉攏外族的舉動,還是存着深深的疑慮。

這種觀念的不同導致君臣之間必然會有激烈的言語衝突,再不介入恐怕會造成無法預料的後果!

蘇威快步上前,深深一揖,撇開話題道:“陛下,臣這裡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情要報與陛下知曉,各地藩王和胡酋都已經抵京等候後日大朝會覲見,名冊和封賞都已經備好,但是這裡還有一樁要緊事,這次大朝會規模比歷年宏大,陛下看是不是該把大朝會地點改在西苑?”

高緯氣消了些許,疑惑問道:“宮裡不是正可朝會嗎,爲什麼要搬到西苑?”

蘇威支吾着不說話,只拿一雙眼睛暗示高熲,高熲拱手說道:“啓稟陛下,東宮尚在修繕,讓外臣見了難免損失天家威嚴,西苑地方廣闊,足可容納上萬人,又有有銅雀、冰虎等宮殿,宏偉壯麗不下於太極、昭陽,正好做爲朝會地點。”

高緯沉着臉不說話,他很想懟回去,否決掉高熲的提議,改回在太極殿朝會,或者乾脆變成露天朝會,朝會後再帶着羣臣去打獵,正好氣一氣這頭倔驢!

但理智又讓他冷靜下來,畢竟,高熲的提議確實已經是最好的提議了,他沒有理由拒絕,也就只能將那種任性的想法拋到腦後。

沒辦法,這個宰相是自己選的,再如何不爽也只能忍着。

《論語》裡有一句話,“無樂乎爲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意思是,當國君是多麼無趣的一件事啊,主要原因是說了話沒有人敢違抗。可能很多人不懂,說話沒人敢違抗難道不是一件樂事?殊不知,正是因爲沒人敢違抗,國君無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得負責任。

一旦不小心說錯一個字或者做錯一件事,就有面臨斑斑青史的口誅筆伐!

試着想想,一個人長期生活在這種重壓之下,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偶爾有點個人愛好,在朝臣們看來,不是亂政,就是驕奢淫逸,一個帽子比一個帽子大。一旦做錯了什麼,馬上就有倚老賣老的出來,拿着一點小事做文章,長篇大論,比唐僧還囉唆。更要命的是史官,史官手中的筆最是殺人於無形,毀人不倦。

昔日魯國君主魯隱公,不過就是私下帶着人去巡視了一下國土,視察了一下民生,鼓勵了一下漁業,就被史書上記了一筆:“公矢魚於棠。”矢是陳列的意思,說魯隱公在棠大肆陳列漁具觀看……後來《左傳》裡還把他刨出來做負面教材,調侃說失了君王體面。

高緯也偷偷摸摸看過自己的起居注,差點把顏之推投進大牢咔嚓來上一刀。

而據顏之推說,這還是經過他幾番斟酌、修改後的結果。

原來按照儒生們的標準,他這個天子完全就是不合格……沒辦法,總不能真把人咔嚓了吧?那樣的話高緯在歷史上的名聲豈不是更加惡劣?在封建時代這種“唯德論政”的時期,一句“帝耽樂嬉遊,暱近羣小。”就能把高緯名聲敗得乾乾淨淨。

除了忍着,還能怎樣?

高熲諫議得已接納,次日,皇帝下詔十二月二十四日,在西苑銅雀臺舉行朝會,除卻各地留守的藩王之外,所有宗室、勳親、大臣全都要參與朝會。得到皇帝指令的西苑關門大開,一片肅穆朝賀聲裡,一衆王公大臣及各國使節列成長隊,進入銅雀臺。

這時慕容世伏早已落座,一杯接着一杯喝悶酒。身邊坐着兩個形容奇怪的人,他們穿着齊人的服飾,看樣子也是顯貴出身,但行爲粗鄙,毫無體面禮儀可言,只顧埋頭大嚼。鬍鬚上粘着發亮的油脂,旁邊的食榻上已經堆上了一大堆的肋骨。

慕容世伏懷疑再給他們一頭羊,他們也會吃得乾乾淨淨。

世伏好奇之下,與他們交談,才意外得知,這二人並不是什麼王公顯貴,也不是什麼將軍,而是塞北諸部之中的兩個小部落的酋長,一個叫拓跋山嶽,一個叫烏木泰,前者是鮮卑人,後者是契丹人,拓跋山嶽很坦率地告訴世伏,“我本是北燕州一個部落的酋長,後來帶着部落遷入了肆州,如今是大齊正七品上的武毅將軍。”

大小也是一個官,世伏會心一笑,呵呵跟人碰了一杯,然後又用鮮卑語詢問:在大齊過得如何?

拓跋山嶽頗爲自得,他指着自己身上的緋衣,說前日皇帝賞的,用的不是鮮卑話,而是磕磕巴巴的漢話,而後又指着腰帶上懸着的金魚袋,說這些都是陛下賞的。還說他們現在早就不放羊了,學着漢人種田,住在城郭裡,每年光是賣馬得的利錢,都足夠養活部落裡上千口人了!

聽得一旁的烏木泰也點頭不已。

而世伏則目瞪口呆,追問道:“你們都不放牧了?都和那些漢人一樣住在城裡?”

“和漢人一樣有什麼不好?”幾個酋長用看鄉巴佬一般的眼神看着世伏:“草原多艱苦呀?不但要放羊,還得對付其他人搶劫,遇上個天災,老人、小孩都熬不過去,全都得死。住進城裡多安全?沒有狼叼我們的羊,沒有馬匪來搶劫我們的女人和孩子,遷入長城以南後,我們的孩子很多都養活了。”

至於傳統,那能值幾頭羊?

酋長們表示十分不屑,烏木泰這個契丹人更是明確表示,那種鳥不拉屎的苦寒之地,他們是絕對不會再回去了!

“以前是沒見過漢人的花花世界,還以爲天子住在帳篷裡,現在見識到了,誰還稀罕回去?我已經給自己和老婆孩子們都改了漢名漢姓,受了大齊朝廷的冊封,從今往後,是真真正正的齊人了!”

“這中土啊,連喝的水裡都淌着蜜漿,空氣都是香甜的!”

一衆胡酋紛紛點頭。

只有慕容世伏默默坐在原地,開始懷疑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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