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南方的煙雨迷濛不同,三月,北方的風依舊寒冷刺骨。
從高空俯瞰下去,視野裡還帶着一些單薄的蒼白顏色。我們的目光從建康移開,越過滾滾長江,越過一片片蒼茫原野,越過一座座鉛灰色的城牆……
河流、植被越來越少,視野漸漸開闊,一股蒼涼大氣的感覺佔據了所有的感官。到最後,定格在一片遼闊的草原上。
阿史那燕都坐在馬背上,眺望着面前靜靜流淌而過的河流,越過這條河,再走上百里,便是齊國境內。
這條河從北齊境內流出,原本叫潮河,河流穿過長城和漠南,投入大草原的懷抱,盤繞曲折,草原民族賦予了它新的名字——閃電。然後這條河又朝南邊拐彎,流入灤山一脈,稱爲濡河……
這天下大勢就如同這條河,善變,你永遠也猜不到在那裡它會忽然拐過另一個方向。
阿史那燕都眺望着滾滾逝去的河流,碧藍的眼睛中滿是光陰的刻痕,他的臉頰像乾枯的樹皮一般皸皺,溝壑鋒利。虎已老邁,但餘威猶存,那山一般的威嚴讓胯下戰馬都不敢大聲嘶叫。
夕陽快要落下了,微風從草原掃過,翻動起野花野草的清香。天氣還沒有完全變暖,但讓人實實在在的感覺到,冬天,確實已經過去了……
遠處傳來一陣笑鬧聲,還有就是戰馬奔騰的聲音,隨着一聲尖銳的、鳴嘀劃破長空的聲響,幾百位披髮左衽的突厥勇士在草原上競相馳逐,十幾只野羊在曠野上拼命逃竄。
馬蹄將淺薄的草皮踢飛,揚起了陣陣塵煙。
阿史那燕都聽到動靜回頭望了望,微微皺起了眉,這些雜音打亂了他的思路。“可汗……!”幾個挎着彎刀的壯漢扶手在胸前,躬身拜到。這些都是木杆可汗阿史那燕都汗帳之中的附離。
“大邏便和庵邏他們在幹什麼?”阿史那燕都的語氣平淡,但是跟隨可汗多年的附離卻聽得出這問話中蘊含的惱怒之意。於是附離恭敬的回答道:“大邏便和庵邏還有攝圖幾位少主正在比賽獵野羊……”
“獵羊?”阿史那燕都的眉毛又慢慢擰起來了,“好端端的爲什麼要鬧出這麼一場,這裡離齊軍大寨還有契丹人的地盤很近,離奚人部落也不遠,萬一將懷有異心的人引來了怎麼辦?簡直胡鬧……!”
阿史那燕都的馬鞭揚起,指着南邊低聲喝道,斥責附離沒能阻止幾位少主的意氣用事。附離雖然知道可汗在意的並不是這個,木杆可汗若是在意這個,又怎麼會僅僅只帶兩千騎來到這個地方呢?
但木杆可汗既然這麼說了,那他也只能唯唯諾諾的應是。
“好吧,現在說說看,爲什麼要在這個地方比賽獵羊?”木杆可汗發泄了一通怒氣之後,神色緩和了一些。
“啓稟可汗,前些日子奚人送來了十三個美女,大邏便少主和庵邏少主都想將這些美女搶回帳篷裡,誰都不願意少搶一個,所以就起了衝突……”
他看木杆可汗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連忙說道:“不過攝圖少主站出來勸和了,建議用比賽來分出勝負,大邏便少主還有庵邏少主已經同意了,這纔有了這場比賽……”
“哦?”阿史那燕都明顯感興趣起來,“十三個美人的確是不好分……攝圖要是拿走一個,其他讓他們分,攝圖那裡也不好看,用比賽的方法倒是不錯的主意……攝圖怎麼說服他們的?”
附離微微一笑,道:“總共有十三個美女,攝圖少主就讓人準備了十三隻野羊,誰獵得多少隻羊,那麼就分得多少美女……”
“原來是這樣,哈哈哈哈……!”木杆可汗開懷笑道,隨後點評了一番,“中原人都說不患寡而患不均,放到我們這裡其實也是一樣的,要想讓帳下勇士歸心,最重的就是公平二字!攝圖提出用一場比賽來分出勝負高低,是最公平不過的做法,攝圖在那兒呢?”
“攝圖少主和大邏便、庵邏幾位少主一起狩獵。”
“攝圖也上場了,有趣有趣!說起來我這個做叔叔的也是許久沒有見到攝圖縱馬射獵了……,我還記得……,他還在這麼小的時候,我天天抱着他教他騎馬……”這時候木杆可汗的笑容就多了幾分真誠的味道。雙手比出了一個大小,幾分欣慰,幾分感慨:
“這些年讓他統領自己的部落,他還那麼年輕,我還擔心他能不能勝任呢……如今他變成了一個睿智的草原勇士,我也算是對得起死去的乙息可汗了……!”
馬隊中,幾羣騎士將他們的少主人簇擁在中間,相互馳逐,爭奪着野羊。野羊被勇士們的陣形圍在中間,飛速的躲避着從各個角落之中飛來的羽箭。
木杆可汗方纔眼底的寒冬彷彿一下煙消雲散了,笑眯眯的看着孩子們在草原上策馬奔騰,英姿勃發,豪情萬丈。“草原的男兒就該這樣!”他笑着說道:“走,我們去看看這羣狼崽子們的箭術長進了多少!”
左右附離恭聲應是,木杆可汗驅策着胯下戰馬跑動起來,打算近距離觀戰。
攝圖正率領着騎士對着幾隻拼命竄逃的野羊實行包圍,冬天的嚴寒還沒有完全褪去,而他穿得卻很單薄,皮裘向兩邊敞開,露出小麥色的結實的胸膛。那張白皙的臉上已經隱隱冒出青黑的胡茬,眼窩深陷,緊緊抿着的嘴脣顯露出了一抹剛毅之色。
“——你們,兩邊散開!包抄這些野羊,把它們往土坡上趕!”攝圖邊拉開弓箭邊飛速的下令,“前隊到後邊去,看着大邏便還有庵邏那些人,不要讓他們趁亂撿便宜!看我如何將這羣羊給射穿!”
他拉開弓弦的手猛地撒開,羽箭射出,一隻跑在最前面的野羊雙膝一軟,巨大的慣性讓它迎面打了是幾個滾才停下,那支羽箭命中了的它的後脖頸,筆直沒入,銳利的箭頭從野羊的口腔穿出來。
幾個附離大聲叫好,衝上前彎腰一撈,戰利品就被馱上了馬背。
“再這樣下去我們一定會輸。”有些肥胖的庵邏勒住戰馬,示意大邏便停下。大邏便警惕的望着他,問道:“你要幹嘛?”大邏便搖搖頭,說:“我沒有要繼續針對你的意思,野羊都快被攝圖給獵光了,你就沒有別的想法嗎?”
大邏便嗤笑道:“我能有什麼想法,當初可是說好了,誰獵到多少隻野羊,誰就贏得多少美女,你總不會是想要耍賴吧?”
庵邏搖搖頭,說道:“我不是那種人,不過是幾個美女而已,下次我直接到奚人還有契丹人的部落裡要,你以爲他們敢不給嗎?我的意思是說,要是再讓攝圖這麼贏下去,那咱們就太丟臉了……”
庵邏的下巴微微揚起,向着遠處木杆可汗的隊列,“喏,你父汗還在旁邊觀戰呢,你總不會想讓你父汗失望吧?”
大邏便看着自己的父汗,木杆可汗正在聚精會神的觀看者攝圖的精彩表演,偶爾還笑着讚歎,渾然沒有注意到這邊。
大邏便輕輕地咬了一下下脣,低下了頭。庵邏彷彿可以看穿他的心思似的,手搭在他的肩上,道:
“放心,我知道你跟攝圖關係好,但這只是一場比賽,他上了場那就是你的對手,你找一個盟友合作打擊對手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攝圖也會理解,他不會介意的……想想你父汗,他一定很高興看到你打敗攝圖吧?”
大邏便終於被庵邏說服,“那好,我們結盟,不過到了場上,你得要聽我的!”
庵邏眼睛悄然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說:“這是自然的,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
“那好,我們開始!”大邏便雙腿一夾馬腹,帶着自己的附離閃電一般衝進攝圖的手下圍出的領地之內。庵邏隨即命令手下的騎士,朝着那個方向一同衝過去,兩支騎兵混合在一起,撕開了攝圖的防線。
野羊羣找到機會,四散奔逃開來,本來攝圖穩贏的局勢被打亂了。野羊從圈裡逃出去了。
“哈哈哈哈……,哥哥你看,大邏便這小子下手真不賴,一下就讓攝圖前功盡棄了,哈哈哈哈哈……”木杆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庫頭也上來觀戰,對着木杆可汗誇了大邏便幾句。
木杆可汗表情難辨的笑道:“我是大邏便的父親,我瞭解他,他想不出這樣的主意,這應該是你兒子庵邏教他的……”
沒等阿史那庫頭說出什麼反駁的話,他就又把目光移回了狩獵場:“耍這些小聰明有什麼用?大邏便和庵邏還是要輸……”
果然,攝圖的陣形剛被衝散打亂,攝圖馬上就變換了陣形,他手下的騎士馬上分散成三批,不與大邏便和庵邏做過多的糾纏,而是甩開他們,朝着四散奔逃的野羊羣疾馳而去,要將它們接着聚攏在一起。
“好!”木杆可汗撫掌讚歎了一聲,“攝圖不計小節,專注於自己的目標,心思縝密,這纔是做大事的人,在我們阿史那家族的這一代子孫裡,攝圖是最有出息的!”
大邏便和庵邏的人馬窮追不捨,繼續死死纏住攝圖這一行人。攝圖雖然動作足夠迅速,但還是跑掉兩隻野羊,一時間他竟然無法抽身去追。大邏便還有庵邏抓住機會,都要這兩支野羊雪恥,三支人馬又衝撞在一起。
正在大邏便還有庵邏抓住時機,準備抽弓搭箭的時候,身後傳來尖利的尖嘯聲。一道黑色的殘影沒入了野羊的腿部,野羊轟然倒下,下一瞬,又是一支羽箭暴掠而來,命中了最後一隻野羊。
所有人都驚詫的回頭,看見木杆可汗端着一把大弓,還保持着瞄準的姿勢。剛纔是可汗出手了,所有騎士紛紛下馬對着可汗行禮。
木杆可汗微笑着上前,在他們身上轉了一圈,笑道:“孩子們……孩子們幹得好呀!我們草原的兒郎就應該像狼一樣勇猛,你們——都很不錯!將來一定是令我們突厥驕傲的勇士!”
木杆讚歎了幾句,笑着拍拍攝圖的肩膀,笑道:“攝圖,你做得很好,贏了不少美女吧?”
“可汗……”攝圖行禮,恭聲道:“攝圖方纔早就說過,這些美女我不要,既然庵邏和大邏便喜歡,那就給他們吧,反正我帳中是不缺美女的……”
木杆可汗眼中的讚賞更濃了幾分,“好,好,不過你既然贏了,那就應該有獎勵,你可以去我的帳中任意挑選兩名侍女!這是獎勵,不得推脫!”
攝圖見不能推辭,於是毫不猶豫的接下了,木杆滿意地笑了笑。
這時候,一個騎士跑馬而來,在木杆可汗耳邊低語了幾句。木杆可汗的神色微微變化,“他真是這麼說的?……,好吧,你先退下,讓他去我的大帳裡等我……”
木杆疑惑地捏了捏鬍子,對着衆人說:“我們派去齊國的使節說,南邊的小皇帝提出了一個有趣的建議,我們,就去聽一聽他從南邊帶回了什麼有趣的見聞……,但願不要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