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祥說不管這件事,那當然屬於氣話。
真當朱院長是吃素的?
被內閣和六科封駁的第三日,朱國祥開始挨個召見大臣。
第一個被召見的是張根。
朱國祥開門見山問:“首相可信那德運之說?如實回答。”
張根說道:“不信。”
“爲何封駁?”朱國祥又問。
張根說道:“不得不信。”
“爲何?”朱國祥追問。
張根說道:“關乎國朝與天子之道統權威,必須要有這個東西。”
朱國祥問道:“沒有可以嗎?”
張根回答:“有了更好。”
“知道了,”朱國祥再問,“首相可信天人感應之說?”
張根沒有正面迴應,而是用宋徽宗舉例:“昏君趙佶,年年月月都能天人感應。”
朱國祥問道:“去年長江發洪水,可以推給趙佶。今後再發洪水,如何向萬民解釋?是朕失德,還是大臣們失德?”
張根說道:“陰氣過重。”
“陰氣過重?”朱國祥沒聽明白。
張根解釋說:“天地萬物,稟陰陽二氣所生。陰陽失衡,便有災異。爲政當致中和,陰陽相協,天下安定。”
這種說法,是宋代的新發明,是天人感應的全新版本。
漢唐有什麼災異,那肯定是爲政者失德所致。
而宋代有什麼災異,就可解釋爲陰陽失調。皇帝肯定沒錯的,多半是出了小人。因爲小人過多,所以陰氣鬱積,導致陰陽失調。
驅逐朝堂裡的小人,陰氣就減弱了,陰陽就協調了,國家就安定了。
至於誰是小人,得看具體情況而定。
打發走張根,朱國祥又召見其他閣臣,說法都大同小異,但不敢像張根講得那樣直白。
這些傢伙都不信,卻又要天下人信,其實就是一種統治手段。
李邦彥顯得比較特殊。
面對朱國祥的詢問,李邦彥說道:“臣愚鈍得很,不能揣測此事。但臣聽說,聖天子臨朝,德運自降。陛下乃福德之人,無論信與不信,都是有德運在身的。”
朱國祥問道:“朕若不定本朝德運,又會如何呢?”
李邦彥說道:“定與不定,德運自在。天子說不定德運,就可以不定德運,臣一切皆遵皇命行事。內閣封駁,臣並未參與。”
這貨就是個滑頭,直接表態自己願意聽話,但又強調大明肯定有德運加持。
聽取內閣意見之後,朱國祥懶得逐一召見,直接把蕭楚、黃裳、胡安國三人叫來。
編了十年道藏的黃裳,居然表現得非常激動:“河出圖,洛出書,此怪誕邪說也!五行德運,更是無稽之談。聖天子治國,當遵經持正,不可相信那些虛妄之言。”
朱國祥面帶微笑:“愛卿爲何如此反對?”
黃裳激動得站起來,說道:“舊宋初年,飽學之士哪個不反對這些?臣是學《易》的,宋易之學說成就,便是否定漢易之讖緯!就連昏君趙佶,那般沉迷祥瑞,都把日月食從天人感應當中剔除!”
從北宋開國,一直到宋徽宗登基,天人感應之說不斷被瓦解。
一方面剝離災異的影響,一方面引入陰陽做補充。
北宋中期編撰的《新唐書》,對此就有直觀體現。
這本書打破了《漢書》以來的千年傳統,只記載災異,不記載災異應對的事件。大概意思是,對未知現象心存敬畏即可,不要跟現實胡亂聯繫起來。
變法來了。
日食、月食、地震、彗星頻繁出現,守舊派以此攻擊變法派。
王安石當然要反擊,其中最激烈的手段,就是把《春秋》從科舉中剔除,只因《春秋》裡面記載着許多怪異感應。
這個時期,天人感應遭到官方打壓。
守舊派得勢,雖然又給掰回來,但整體趨向於理性。
直至宋徽宗登基,大搞祥瑞之事,天人感應捲土重來,就連正直大臣都被潛移默化,整體的社會風氣已經變得神神怪怪。
不過即便是宋徽宗,也下詔把日月食從天人感應中剔除,認爲那是古人不懂天文在瞎聯繫。
宋徽宗爲啥這樣做?
因爲這貨自己懂天文啊,他知道日月食的成因,知道五緯退留現象,甚至初步認識到軌道差異。
這是天文學的進步!
朱國祥看向蕭楚、胡安國:“兩位如何看待五行德運?”
蕭楚說道:“無稽之談。”
胡安國道:“或有其事。”
這兩位都是程頤的學生,都深入鑽研《春秋》,但他們的觀點卻迥異。
蕭楚重經而輕傳,無視細枝末節,直指春秋大義。胡安國卻屬公羊派,重的便是公羊傳,特別相信天然感應那一套。
朱國祥問胡安國:“胡先生覺得天人真可感應?”
胡安國說:“這裡的天,特指天理。準確來講,應該叫理人感應。天降災異,是天理在警示人間。只要世間君臣施行德政、以民爲本,警惕華夷之辯,弘揚春秋大義,災異就會不再出現或變少。”
“朕明白了。”朱國祥點頭道。
三人離開之後,朱國祥提筆寫中旨。
他以德高望重、才學過人、能力出衆爲由,提拔黃裳、蕭楚兩人做閣臣。
這是皇帝的權力!
提拔宰相有兩種方式,一是皇帝親自提拔,二是閣部官員商討推舉,再由皇帝點頭確認。
一般情況下,中旨若是涉及軍國大事,要變成真正的詔書纔有作用(也可以像宋徽宗那樣掀桌子)。
朱銘的安排是,通政院負責內製,內閣負責外製。
兩道中旨發去通政院,樑異立即寫成詔書,六科無權封駁此事。
任命新閣臣的兩道詔書,很快就發去內閣。
張根看了默然不語,因爲這不是跟他們商量,而是直接向他們宣佈結果。
內製屬於皇帝親發的特殊詔書,內容包括冊封皇后、太子,提拔宰相、尚書,又或者大告天下百姓。
內製起草權已經交給通政院,內閣這邊無權過問。
“官家在慪氣。”翟汝文看完詔書之後說。
李邦彥沒好氣道:“我早說不要封駁官家的中旨,新朝德運不立就不立嘛,何必搞得君臣之間不舒服?”
种師道自從入閣爲相,彷彿變了一個人,處處遵循文官德行,他說道:“確立新朝德運是大事,就算不信天人感應,當成一種禮制也該遵循。官家何必一意孤行呢?”
就在此時,一箇中書舍人進來:“陛下又有中旨。”
張根拿到手裡一看,頓時苦笑道:“官家說,從今以後,閣臣定下名額。首相一人,副相一人,輔相五人。內閣封駁中旨,需要七位宰相投票,至少得有四票才能封駁。”
翟汝文一把奪過中旨,閱讀之後嘆息:“官家不是在慪氣,而是已經動怒了。”
張根頹然坐下:“誰來擬詔?”
“我來吧。”翟汝文說。
這種詔書,可內可外,即讓內閣或通政院頒佈都可以。
朱國祥故意把中旨發到內閣,讓閣臣自己寫約束自己的詔書。
他們也可以拒絕,讓皇帝改走通政院的路線。
但那種做法等於不給皇帝面子,而且對結果毫無影響。
翟汝文很快把詔書擬完,交給制敕房覈對,製成真正的詔書即可。他有些哭笑不得,感慨道:“諸位當時都不在京城,我卻是知道的。趙佶派人徵辟當今天子,只因那閹人出言不遜,當今天子就把傳旨的閹人綁了進京。”
“還有這等事?”种師道詫異道。
翟汝文說:“不但綁了那閹人,還將其勒索的財貨,全部歸還給沿途官吏。包括跟那些出京傳旨的隨員,以及沿途的官吏,全都幫着當今天子彈劾閹人!”
李邦彥道:“這事俺聽說過。”
其餘閣臣面面相覷,他們真不知道有此事,看來那位官家也不好說話啊。
卻說黃裳與蕭楚,兩人很快接到任命詔書。
黃裳高興得差點發瘋,他可是正經的狀元出身。被宋徽宗扔去整理道經、編撰道藏,又被朱銘弄去搞天文,本以爲這輩子已經到頭了,誰知莫名其妙就入閣做宰相。
“官家聖明啊!”黃裳感慨連連。
蕭楚接到詔書,卻是莞爾一笑,讓新僱傭的僕人,去請裁縫做一身嶄新袍服。
翌日,兩人正式到內閣上班。
張根帶着衆人表示歡迎,彼此互相客套一番。
很快,朱國祥就發來中旨,內容正是宣佈大明不會確立德運。
張根依舊錶示反對:“投票吧。”
反對票:張根、翟汝文、种師道。
贊成票:李邦彥、蕭楚、黃裳、柳瑊。
無法封駁中旨!
內閣只得擬招,由制敕房製作詔書,通過禮科發往禮部執行。
禮科都給事中王麒,卻是個頭鐵的,他認爲此詔不合規矩,竟然把內閣的詔書給封駁回來。
當日下午,禮科都給事中就換人了,頭鐵的王麒被扔去督察院上班……
禮部那邊,孟昭依詔行事。
又有諸多大臣上疏勸諫,朱國祥全部留中,只當啥都沒看見。
孟昭回家說起此事,妻子餘善微笑道:“這些閣臣與給事中,卻沒見過在大明村時的官家。說一不二,誰敢反對?”
孟昭也忍不住笑道:“老虎收起了爪子,那也是老虎。這回只把爪子亮出來,就將那些人給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