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
範純仁偏頭看向張斐,「你此話怎講?」
張斐面色凝重道:「如果不能揭穿黃老二最爲醜陋的一面,這個官司的勝算將會小很多。」
這場官司打得就是法外情,故此這情是一定要到位,否則的話,情就是難以突破法的界限。
範純仁稍一沉吟:「主審官也一定是詢問該問的問題,否則的話,這都不用你們上訴,旁邊站着的法司一定會駁回主審官的判決。」
「這不一樣!」
張斐搖搖頭。
範純仁問道:「有何不一樣?」
張斐道:「珥筆是帶有攻擊性的,可以在問題中,設下陷阱,而主審官是本着公正的態度提問,是不具備攻擊性的,只是針對疑點提出自己的疑問,對方很容易猜到,本可以提早想好應對之策,這是難以揭露對方最爲醜陋的一面。」
範純仁稍稍點頭,又問道:「那你說哪種審問方式更爲公正一些?」
張斐笑道:「這還用說麼,當然是前者。」
「爲何?」範純仁問道。
張斐道:「因爲雙方珥筆都會竭盡全力保護自己的當事人,同時不遺餘力的攻擊對方,這幾乎是可以確定的。若主要由主審官提問的話。」
他偏頭看向範純仁,笑道:「範司諫與我打過兩場官司,應該知曉,許多問題,看似很公正,但在不同的時機問,以及改變先後順序,所得到的效果是大相徑庭。」
範純仁沉眉不語。
這一點唯獨他感慨良深。
因爲就他跟張斐交手過,許多對自己有利的問題都是要藏着的,要等對方先出手,然後再拿出來反駁,若是先拿出來,可能會被對手反制。
若由主審官主導,誰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問這個問題的目的是什麼。
身在堂上的許芷倩也感覺到有些不妙,看樑棟的態度,也不知道會給他們多少發揮的空間。
以前的審問方式,珥筆也有資格提問,但主線控制在法官手裡,珥筆只能根據法官的提問來進行辯訴。
果不其然。
當黃永利上得堂時,樑棟就直接問道:「黃永利,你身爲獨子,爲何不接年邁的母親跟自己一塊住?」
由於宋朝非常看重孝道,在《宋刑統》中,就有這麼一條規定,別籍異財,供養有闕,可以以不孝論罪。
也就是,子女趁着父母年老,便將父母財產私分,另立門戶,由此導致子女沒有盡到供養父母的職責。
這罪名最高可以判處死刑。
故此黃永利再狠,他也不敢母親在世時,就將宅子給賣了。
樑棟上來也得就這一點提出質問。
黃永利當即叫冤:「官人明鑑,小人是冤枉的,自家父去世後,小人一直都想接母親與小人一塊同住,但母親習慣住在老宅,始終不肯與小人一塊同住,爲此小人甚至都與母親爭執過幾次。」
許芷倩立刻道:「你若真有孝心,爲何你母親這幾年過大壽,你從未出現過?」
黃永利是一臉傷心,搖頭道:「這確實是我的疏忽,這些年一心就顧着賺錢養家,忽略了母親大壽,我真是不孝子啊!」
說着說着,他語帶哽咽,還抹了抹眼睛。
對面的李磊立刻道:「關於這一點,司錄可派人去詢問,黃永利每天他有多麼忙碌,天天起早貪黑,時常連自己的生日都經常忘記。許娘子從小就養尊處優,自然體會不到平民的辛苦。」
許芷倩也被迫改變的詢問對象,向樑棟道:「如果司錄知道黃永利在兩年前七月初八在做什麼,就知道他說得都是謊言,不可信也。」
這些問題本來都是用來詢問黃永利的,但現在她只能直接去說服主審官。
樑棟向黃永利問道:「兩年前七月初八你在幹什麼?」
黃永利想了想,略有心虛道:「那天好像是是小人過三十生日。」
樑棟當即看向李磊。
黃永利立刻又解釋道:「那都是小人的妻子非得這麼做,與小人無關啊!」
許芷倩又問道:「當日你可有請你母親前去?」
黃永利回答道:「我當然請了,只是母親大人她不肯來。」
他當然沒有請,但這種事是很難證明的。
許芷倩道:「唯一的兒子過三十生日,母親竟然不肯來,黃二叔能否解釋一下,這是爲何?」
李磊聽罷,眼中閃過一抹喜色。
黃永利道:「我前面不是說了麼,之前我與母親爭執過幾次,她與我慪氣。」
許芷倩剛準備繼續詢問,哪知樑棟先開口問道:「你好心接你母親上你家住,怎麼也算是一番孝心,就算你母親不願意,也不應該會與你慪氣。你老實交代,這其中是不是另有隱情?」
許芷倩見樑棟的問題也算是合情合理,於是就沒有做聲。
黃永利心虛地瞧了眼樑棟,道:「小人不敢欺瞞官人,其實其實小人當時是想接母親上小人家住,然後就將那老宅賣了。」
「混賬!」
樑棟當即怒斥道:「說到底,你根本就不是想盡以孝道,而是想謀取父母財產,真是豈有此理。」
李磊立刻道:「司錄明鑑,其實這二者並不衝突,黃永利確實想要將那老宅賣了,因爲這對他而言,其實是一舉兩得,既可以盡孝道,又能獲得一筆錢,讓自己的買賣更上一層樓。」
樑棟道:「你這純屬狡辯,難道不賣了這老宅,就無法盡孝嗎?」
李磊訕訕不語。
黃永利也心虛地垂頭不語。
樑棟一拍驚堂木,呵斥道:「還不快從實招來?」
黃永利道:「小人.小人想接母親上家住,確實確實是夾帶一點私心,但小人也確實是想接母親大人上家來住的。」
李磊又解釋道:「司錄,母子之間有些爭執,也是人之常情,黃永利雖有不孝之舉,但最終還是尊重了的母親的意願,沒有逼迫母親賣掉宅子。」
樑棟稍稍點了下頭。
許芷倩是徹底傻眼了,樑棟這幾個問題下來,她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她的節奏已經完全給樑棟給打亂了。
樑棟的這幾個問題看似很公正,但其實他是順着對方的回答再問,而非是提出質疑。
看上去好像對黃永利很不利,但其實已經從側面證明,黃永利其實是很想接母親上自家住,不管什麼原因,至少他有這打算。
雖然孝心裡面是摻有利益,但誰又能算出這孝心佔多比例,利益又佔多少比例。
而且他還可以利用與母親吵架來解釋許多他不孝的行爲。
母子慪氣,要說不孝,也屬於不孝,兒子就應該要讓着母親,這對於讀書人而言,一定會遭人非議,但對於市井之民而言,這也屬人之常情。
絕對算不上罪大惡極。
從門口觀審的百姓的態度,就能夠看出一二。
沒有人表現得非常憤怒。
甚至有人在想,這老婆婆也真是太固執了,兒子做買賣也不容易,你跟兒子一塊住,對你也好,對你兒子也好。
許芷倩登時有些慌亂,這局勢對她已經非常不利,關於黃永利是否有請他目前上家主,已經被樑棟給定性了,若是不能扭轉回來,這會很麻煩。
然而,樑棟才
是主審官,他可不會遷就這些珥筆,只是稍稍等了下,見許芷倩不語,便朗聲道:「傳劉吳氏。」
許芷倩猛地一驚,趕忙道:「司錄,我.我還未問完?」
樑棟微笑地問道:「你還有什麼疑問?」
許芷倩一時還未想到對策。
樑棟非常寬容地說道:「人在這裡,待會你想到再問吧。」又再吩咐道:「先傳劉吳氏。」
在旁觀望的範純仁瞧着張斐急得是滿頭大汗,不禁笑道:「也許你之前說得對,但這也證明只要換一種審問方式,你那一套可就不行了。」
張斐突然靈機一動,呵呵笑道:「我不行?如果範司諫能保證,我待會不會被打板子,我馬上就能扭轉局勢,而且直接釘死那黃永利。」
範純仁心中很是好奇,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張斐雲淡風輕道:「我就喊上那麼幾句。足以。」
範純仁還真就不信,你喊上幾句,就能翻盤,你以爲你是神?心想,喊上幾句,也不是什麼大罪,於是點頭道:「好啊!你若只喊上幾句,我保證你不被打板子。」
「看好了!別眨眼!」
張斐說罷,就衝了過去,蹦躂起來,憤怒地大罵道:「黃永利,你這豬狗不如的畜生!你爲了賣宅子,不惜害死自己的母親,殺人兇手,你是殺母兇手。」
他這一聲嚷嚷,所有人都震驚了。
殺人兇手?
殺母?
真的假的?
其中一個官吏最先反應過來,趕緊使喚衙役,「攔住他,快些攔住他!」
頓時就有兩個衙役衝過去,將張斐攔下來,張斐一邊掙扎一邊喊道:「黃永利,你這畜生,這兩年來,你母親飽受病疼折磨,你這畜生卻視若不見,連一個郎中都不請,原來就是巴不得母親早點死,這樣你就能夠早點賣了宅子。」
黃永利頓時慌了神,下意識地反駁道:「我沒有!你冤枉我!」
你個蠢貨。張斐大喊道:「我冤枉你?你可有帶你母親去看過郎中,你可有給你母親花錢看病,你真是豬狗不如的畜生,爲了錢,連母親的命都能害。不過你沒有想到吧,黃婆婆早就看穿你的心思,寧可將宅子給了別人,也不給你,氣死你,哈哈,報應,報應啊!哈哈哈!」
樑棟也反應了過來,怒火中燒,「這廝怎麼進來的?快給本官拿住他,真是豈有此理,敢在本官的公堂上,撒潑耍野,本官今兒非得.!」
「抱歉!抱歉!」
範純仁突然跑了過來,喘着氣道:「樑司錄,他是我帶進來的,打擾了樑司錄審案,真是萬分抱歉,我現在就帶他離開。」
樑棟一看範純仁,這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關鍵他可是司諫,專門彈劾官員的,這個人情怎麼也得賣,咳得一聲:「範司諫快些帶他離開這裡。」
「是是是!改日範某再登門負荊請罪。」
範純仁連連拱手,很是愧疚,然後便拉着張斐往外面走去,一邊走,一邊教訓着。
張斐哪裡在聽,回過頭去,偷偷衝着許芷倩眨了眨眼。
出得門外,範純仁就激動道:「你這是冤枉人。」
張斐辯解道:「我怎麼就冤枉人了,方纔範司諫沒有聽見麼,是他自己承認爲了錢,那範司諫想想看,他母親病死,誰是最大的受益人,他終於可以得到如願以償的宅子了。」
範純仁道:「你這只是推測,並無實證。」
張斐點點頭道:「我是推測,那樑司錄也不會聽我的呀!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