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富於民?”
趙頊不禁苦笑一聲:“也就只是說得好聽。”
他現在是真不太信這一套。
他甚至認爲如今的情況,也就是藏富於民的思想所導致的。
弄得朝廷也沒錢,百姓也沒錢。
他還是完全偏向王安石富國強兵理念。
財富就應該控制在國家手中。
張斐解釋道:“我的意思並非是要推行司馬學士的這個理念,而是借用這個理念,來給他們提供一個合法避稅的渠道。”
趙頊疑惑道:“此話怎講?”
張斐不答反問道:“陛下可知許多富商、士大夫都借相國寺來避稅。”
趙頊點點頭:“朕當然知道。”
張斐又問道:“陛下是否又知道,許多百姓爲逃避勞役稅賦,選擇在相國寺剃度出家。”
趙頊嘆道:“相國寺的菜園子都有上千人耕種,朕能不知曉嗎。”
張斐又問道:“而這些百姓多半都是無法承擔起朝廷的稅賦勞役,導致破產,無家可歸,若無相國寺收留,恐怕也只會餓死街頭。”
趙頊稍稍點了下頭。
張斐道:“如果相國寺能夠發揮更大的作用,將所得之利,又造福於民,而這些利又是來自於那些大地主、富商,這不就是司馬學士他們的藏富於民嗎?”
趙頊笑道:“你這想得太天真了,相國寺所得之利,又有多少是拿去造福於民。”
相國寺已經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但趙頊也沒有辦法,如曹太后就非常信佛,還有許多許多皇親國戚,士大夫,都是佛教的忠實信徒,動相國寺的政治成本,絕對是高於向地主徵稅。
“陛下所言極是。”
張斐道:“我也從不覺得,依靠儒家的仁義,佛家慈悲,就能夠令那些人甘願拿出錢來造福百姓,這是異想天開。故此這就需要法制,用律法去強迫他們這麼做。
但如果朝廷直接立法徵繳他們的稅,只怕他們是不會輕易答應的,故此朝廷必須要找一個適當的理由,讓他們無話可說。”
“什麼理由?”
“慈善。”
“慈善?”
“是的。”
張斐道:“陛下可以讓慈善與法律合爲一體,用律法去迫使他們做慈善,如此一來,相信沒有人敢反對陛下。”
趙頊似乎聽得不是很明白,“用律法去迫使他們做慈善?這如何能成,慈善本應始於善念,若用律法去強迫,那還能叫慈善嗎?他們能不反對嗎?”
張斐道:“朝廷當然不能這麼明說,但可以引導他們這麼做。”
趙頊忙問道:“怎麼引導?”
張斐道:“敢問陛下,做慈善需要交稅嗎?”
趙頊道:“當然不需要。”
張斐又問道:“如果說,那些大地主將他們的田地捐出來,用於做慈善,需要繳稅嗎?”
趙頊道:“那當然不需要,可他們不會願意捐出來的!”
張斐道:“如果允許他們左手捐給右手,他們還會不願意嗎?”
趙頊越聽越湖塗了,“那又有何意義?”
張斐道:“只要加入律法,就能夠將這一切變得有意義。比如說,財物田地一旦捐出來做慈善,那就肯定不是屬於自己的了,那到底屬於誰的?”
趙頊愣了愣,“是啊!捐給誰了呢?”
張斐道:“故此在此之前,他們必須還要成立一個慈善機構,用來儲存他們所捐之物,如此才能夠左手捐入右手。”
趙頊納悶道:“你這麼做,豈不還是縱容他們偷稅漏稅?”
張斐笑道:“陛下,誰允許這個慈善機構可以免稅?這就需要朝廷立法給予肯定,朝廷就可以藉機以律法介入其中。比如規定,這捐出來的錢,就是屬於公共財物,不屬於私人的了,是不能擅自挪用。”
趙頊搖頭道:“這他們如何會答應。”
張斐道:“但是這麼多財物,需要人管理,需要僱人耕種,一般情況下,這捐助者自然就是這個慈善機構的掌舵者,他可以將自己的後人全部安排進這慈善機構,每月發工酬給他們這些人。”
趙頊又懵了,“這等於還是縱容他們逃稅啊!”
張斐道:“朝廷無法強迫任何人去做慈善,這純屬個人意願,律法也是無法介入的。但是慈善機構不同,慈善機構成立的意義,就是去做慈善,它是用這個義務去換取免稅特權的,如果不這麼做,就是屬於欺騙,是屬於違法。
朝廷可以規定,這慈善機構每年必須得拿出所得利潤多少去做慈善,哪怕這個利潤與他們所要承擔的稅賦相當,他們也會願意的。”
趙頊搖頭道:“若是如此的話,那他們爲何不直接交稅?”
張斐委婉地解釋道:“做慈善更多是可以遵從自己的意願,怎麼捐助,捐助什麼人,這都是可以自由選擇得,交稅那是被強迫的,哪怕拿出相同的錢,他們肯定也更傾向於做慈善。
其次,他們心裡最爲害怕的,不是說繳這麼一點稅,關於這一點,陛下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趙頊瞧了眼張斐,“朕是很清楚,但沒有想到,你也很清楚啊!”
張斐訕訕道:“此乃人性。”
那些人對此桉如此反對,是真的就捨不得那點錢嗎?
也不盡然。
若只是花這點錢消災,他們肯定是願意的。
他們真正在乎的是朝廷的徵稅權力。
如果說我們今天就這麼輕易的將稅交了,你朝廷明天要增稅,那我們也得交,你再增,我們再交,那遲早大家都會玩完。
那些百姓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們就沒法反抗,朝廷就專門逮着他們弄。
士大夫們可都是讀過史書的,知道這套規則是怎麼玩的,朝廷就不可能一直按照律法徵稅的。
故此必須要擡高朝廷向他們徵稅的政治成本。
這就是爲什麼多問他們要一文錢,都是很難的事。
因爲如此他們才更安全。
這其實就是權力博弈。
律法根本就不在其中。
張斐又道:“而這個慈善機構,就能夠避免這一點,錢還是控制在他們手裡,但朝廷卻失去對他們徵稅的權力。
而同時朝廷也站在道義的制高點上,朝廷都已經免除他們稅收,鼓勵他們去做慈善,結果他們要是沒有盡到義務,朝廷要懲罰他們,文公也好,司馬學士也罷,他們也絕不會多半句怨言。”
文彥博、司馬光他們的藏富於民,裡面有一個很重要的思想,就是天下興亡,士大夫有責,而不是什麼匹夫有責。
因爲他們認爲皇帝是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與平民共治天下。
平民自然就不需要承擔這責任,只要盡義務就行。
這平民沒讀過書,只求生存,哪知天下之責,一出事,你不去抓他們,他們肯定跑路。
而士大夫是深受儒家教育,懂得何謂忠君報國,懂得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道理,這財富控制在士大夫手中,他們是能夠承擔起這份責任的。
當然,目前這只是他們的理念,是他們所奮鬥的目標。
話說又回來,北宋這一批文官天團,其實也可以說是儒家最後的閃光點,後面就真的是一塌湖塗,儒家思想完全成爲一種統治工具,失去了理念。
但也不得不說,即便如此,現實離儒家的終極目標,還是相差甚遠。
最終還是敵不過人性。
人性就還是需要律法來限制。
故此張斐引入慈善機構這個概念,其實就是要將藏富於民的儒家思想給束縛於律法之內。
你們嘴上天天說,共治天下共治天下,行啊,朝廷就先給予你們免稅權,接下來就看你們的表現。
你們要不承擔責任,那就是屬於違法行爲。
但是這又與趙頊的理念,差了一丟丟。
皇權呢?
富國呢?
趙頊很是委婉地說道:“如果他們都將錢捐入這裡面,朝廷就收不到稅錢,如今朝廷財政已經到了難以爲繼的地步!”
張斐笑道:“方纔我不是說過麼,這慈善機構也是需要經營的,這就是一門買賣,既然是買賣,就是需要與人交易,這該繳的商稅還是要繳。”
趙頊聽得眼中一亮,對呀!可以從別得地方,將這錢收上來。
張斐又道:“這其實也正符合朝廷將重心轉移到商業上面的政策,就不要再犯農稅的錯誤。
另外,如果各州縣,都建立起這種慈善機構,那麼在賑災方面,也是可以給朝廷提供極大的幫助,如果事事都必須由朝廷統一調配,這耗損是大得不可想象。”
關於這一點,張斐與王安石的理念就有很大的出入。
王安石是希望中央控制一切財富,然後由中央統一調配,但是張斐認爲,就目前的交通環境,中央想要做到統一調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最好還是培養各州縣自救的能力,朝廷給予輔助。
趙頊非常認同張斐先商後農的政策,在農稅方面,朝廷所能發揮的力量是很有限的,這盤棋實在是太複雜了,剪不斷,理還亂,就不如另闢蹊徑,又問道:“那你如何讓他們願意將錢捐入慈善機構。”
張斐笑道:“方纔不是說了麼,就是打贏這場官司,然後逼迫他們去尋求更爲安全的合法避稅。”
趙頊思索半響後,點點頭道:“好吧!朕願意嘗試一下,看看他們是否真的如你所言,真的願意拿出與稅賦想等的錢去做慈善。”
與張斐的這一番談話,也促使趙頊下定決心,打這一場官司。
可是回到宮中,藍元震便向趙頊道:“陛下,太皇太后今兒問身旁侍女,陛下有多久沒有去陪她老人家吃飯了。”
看來他們這回也是動了真格的了,竟然都鬧到了大娘娘那裡去。趙頊道:“大娘娘現在在哪裡?”
“蟠桃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