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那漫天的噓聲,呂公着都有些不太好意思拍那驚堂木。
總不能說,你們別吵了,人家要拍我們朝廷馬屁了。
這聽着多麼噁心啊!
剛正不阿的呂公着,還真丟不起這人。
心裡也還埋怨起張斐來,你這拍馬屁的功力,還是算了吧,挑的這時機,簡直不要太糟糕,弄得你自己都左右不是人。
過得一會兒,等他們噓聲減弱之時,他才拍了兩下驚堂木,底氣不足地喊道:“肅靜!肅靜!”
門前漸漸安靜下來。
呂公着別有深意地瞧了眼張斐。
說桉子,別拍馬屁。
越拍越髒。
這屁股上的屎,得擦,不能用拍的。
這都不懂嗎?
張斐權當沒有看見,站起身來,一本正經道:“昨日杜紹京、李大才等人,講述佃農的苦難,而罪魁禍首是朝廷。
是,他們說得幾乎都是事實,但究其原因,此乃朝廷的進步所至,而非是退步所至。”
“天吶!”
許止倩見張斐竟然說得出這種喪盡天良之話,不免低首扶額,我與這廝不太熟。
呂公着聽得也是耳根發紅,用不可思議地語氣道:“進步所至?”
韓琦、富弼、司馬光等人不免都是驚訝地看着張斐。
這種進步要來作甚?
“是的。”
張斐點點頭,道:“朝廷是在進步,是這些地主想拖住朝廷前進的步伐,以至於出現這麼多冤情。”
說到這裡,他環目四顧,“諸位不要忘記,關於佃農其實自古有之,而非是我朝專有,只不過存在的形式和名稱不一樣。
在漢朝,佃農等同於奴婢,他們是不能隨便離開主人,沒有戶籍,妻子兒女皆是主戶的附庸。而在魏晉隋唐時,佃戶被稱之爲部曲,而在《唐律疏議》中也有明確的律文解釋。”
他低頭看着文桉念道:“‘自幼無歸,投身衣飯,其主以奴畜之。及其成長,因娶妻,此等之人,隨主屬貫,又別無戶籍。若此之類,名爲部曲。’”
又昂首向呂公着道:“可見部曲沒有戶籍,就連娶妻都需要主人同意,主人可以隨便賜予,甚至殺之,亦不違法。
但是我朝,首先,我朝給予佃農戶籍,所謂‘彼皆編戶齊民,非有上下之勢也’,也就是說,在朝廷面前,佃戶與主戶是同樣的地位,無上下之分。
其次,在仁宗朝時,仁宗皇帝曾下以赦令,‘客戶起移,更不取主人憑由’,換而言之,律法將確保客戶是可以隨意遷徙,可以脫離主戶,甚至可以勤勞耕種,買地成爲地主。較之以往,這難道不是進步嗎?”
呂公着捋了捋鬍鬚,沒有做聲。
這當然是進步。
韓琦、富弼等人都還是忍不住露出一絲絲欣慰之色。
要是縱向比較的話,在主奴方面的立法,宋朝確實是有着很大進步,也應該值得驕傲啊。…畢竟除張斐之外,誰又知道以後會怎樣。
“就拿此桉爲例。”
張斐是滔滔不絕,“朱二九雖爲杜紹京的佃奴,但在法律意義上,他們之間還是主客關係,只不過杜紹京是巧妙的用高利貸的方式,將他們變成實際意義上的佃奴。
單從律法意義上來說,他們只是在還債,而非是在被奴役,只要將債務還清,朱二九馬上就變成普通百姓。
這都是因爲朝廷的律法保障,而非是因爲杜紹京的仁慈所至。”
這一番話下來,大家皆是若有所思。
要是在以前,還需要玩這高利貸嗎?
關鍵這高利貸,你是可不借的,借與不借,是出自自願,而被人強迫,而且你只要還清,你就可以離開。
但是在唐朝,一旦部曲,連還錢的資格都沒有。
“你這是在故弄玄虛,顧左而言他。”
對面的李磊突然站起身來,“昨日說得可不是這事,而是說朝廷收稅之事,你休要在此混淆視聽。”
此話一出,衆人如同醍醐灌頂,登時清醒過來。
對呀!
昨日說得可不是這事,說得是李三才等佃戶寧可繳納高昂的佃租,也不願意交稅,因爲朝廷的稅務,實在是高的令人膽寒。
這你怎麼洗?
不能光縱向比較,而不橫向比較。
避重就輕啊!
面對對方的質疑,張斐不禁微微一笑:“懇請知府傳證人陳豐上堂作證,屆時一切將真相大白。”
陳豐是誰?
李國忠等人是面面相覷。
沒聽過這人啊!
饒是司馬光、文彥博等人,也都是一頭霧水,這都擺在桌面上的事,還有真相嗎?
唯獨王安石看得是津津有味,他就是要爲國斂財,將朝廷給抹黑了,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呂公着也非常好奇,迫不急地想聽聽這真相大白,於是立刻傳陳豐上堂作證。
過得一會兒,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上得堂來,瞧他穿着一襲長袍,不像似普通農夫。
他向呂公着行得一禮,便去到證人席那邊。
張斐站起身來,問道:“陳豐,你是哪裡人?”
陳豐答道:“我乃開封縣下渠鄉的二等戶。”
“二等戶?”
張斐問道:“那你可以服過衙前役?”
陳豐道:“在七年前,我曾擔任過下渠鄉里正。”
張斐道:“負責什麼?”
陳豐答道:“催繳稅收。”
張斐點點頭,又道:“那你可識得李三才?”
陳豐點了下頭道:“識得,他也是咱們鄉里的。”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李三才曾說,他繳納過三倍的稅收,不知是否屬實?”
聽到這裡,岑元禮、餘在深等人不禁回頭看了眼呂公着。
咱們慢人一步了。
昨日呂公着要調查李三才三倍稅收一事,顯然,沒有這個必要,張三已經幫他們調查了。…陳豐想了想,答道:“具體有沒有三倍,我也不大清楚,但是他肯定是多繳了不少稅錢。”
張斐納悶道:“你爲何這麼肯定?”
陳豐一臉尷尬道:“就就是我催繳的。”
此話一出,院門前頓時一片譁然。
你不是自投羅網嗎?
而且這不是坐實昨日李三才所言嗎?
“肅靜!”
呂公着拍了下驚堂木。
院門前立刻安靜下來,這時候你要關門審理,那今晚誰能睡得着,必須得給咱們個結果。
等到安靜下來後,張斐又問道:“你爲什麼要多問李三才索要稅錢?”
陳豐嘆道:“我也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張斐一臉好奇道:“此話怎講?”
陳豐道:“因爲官府是根據地籍冊收稅的,但是許多大地主不交稅,只能由鄉里其他農戶分攤,我自己也分攤了一些,但如果我不問他們多要稅,就全得我一個人承擔,我也負擔不起啊。”
張斐又問道:“那你可還記得,李三才當時是在幫誰承擔稅賦?”
陳豐道:“杜紹京。”
張斐詫異道:“你爲何回答的這麼快?”
陳豐道:“因爲李三才所在村落,周邊都是杜家的田地,現在也是如此,故此不用多想。”
張斐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我問完了。”
這可真是一個大反轉啊!
門外頓時響起議論之聲。
敢情李三才就是幫杜紹京承擔稅賦,而導致他成爲杜紹京的佃農。
這。
杜紹京聽得那些議論,低着頭,無顏見人。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如補交稅收,上面那些人,真是一點用都沒有。
沒有辦法,把柄已經被皇帝給揪住了,只能拼律法了。
李磊站起身來,道:“這位陳大哥,當年你可有向杜家徵繳過稅收?”
陳豐搖搖頭道:“沒有。”
李磊道:“是你不去催交,未有履行你的職務,你憑何說是杜家不交稅。”
張斐身子往後一靠,低聲向邱徵文等耳筆道:“這時候就要反對,因爲他這話帶有誘導性。”
邱徵文反問道:“那爲何三哥不反對?”
“你算了,給你演示一遍。”
張斐突然站起身來,“我反對。對方的提問,帶有明顯的誘導性,希望誘導我的證人,承認是自己的失職。但事實就是方纔杜紹京已經承認自己偷稅漏稅,利用白契、僧道、女戶,等等手段。”
李磊據理以爭道:“我沒有否認杜員外的責任,但不代表這位證人沒有失職之責。”
呂公着沉吟少許,突然向陳豐問道:“你當時爲何不去向杜家徵稅?”
張斐坐了下去。
邱徵文問道:“三哥,你這一招不好使啊!”
張斐道:“你傻呀!打官司這種事,是要用盡一切機會,爲自己的僱主辯護,你要不反對,你怎麼去提醒大家,事先杜紹京承認自己偷稅漏稅的事實,這對我們是很有利的。”…邱徵文點點頭,又看向陳豐。
陳豐回答道:“因爲曾有里正去他家收過稅,根本就收不到。他家許多土地,都是未有過戶的白契,只能找之前土地的戶主收稅,而那些戶主十有八九都已經離開了,只能由其他農戶分攤。還有一些土地,則是放在形勢戶的名下,我們也都惹不起。”
形勢戶就是免稅戶,多半都是有官方背景的,不是士大夫,就是禁軍將官。
張斐立刻又站起身來,“這與杜紹京之前所言,不謀而合。”
李磊沮喪地坐了下去。
李國忠安慰道:“算了,你已經盡力了。”
沒有辦法,之前杜紹京已經全部坦白,也不敢辯駁,在這一點上,他不可能爭得贏對方。
張斐環目四顧,朗聲道:“真相已經大白。不錯,朝廷確實針對一些百姓,多收了稅錢,但究其根本,乃是因爲許多如杜紹京這樣的大地主,他們用盡各種手段,將稅賦轉移到一個個百姓頭上,使得百姓無法承擔,從而又成爲他們佃戶,甚至成爲他們的佃奴。
朝廷有沒有過錯,有,但這是改進過程中的必經之路,比如說,仁宗皇帝希望給予佃戶自由遷徙的權力,這絕對是有利於百姓的,但是地主卻用高利貸,又迫使佃戶成爲真正意義上的部曲。朝廷仍需改進,但此絕非朝廷所願。”
說話時,許止倩給張斐遞去一份文桉。張斐接過文桉來,“這是下渠鄉近三年的稅收情況,但對比地籍冊所規定的稅入,仍是相差不少,換而言之,如果大家都依法交稅,朝廷所得要比現在多得多。
可見朝廷也是受害者之一,哪怕就自身利益而言,朝廷也不可能希望見到這種情況,我也相信經過此桉,朝廷會立刻改進這一點。”
“說得好!”
王安石聽到這裡,激動地喊道。
這一萬貫花得可真是太值了。
他一聲喊,門外的百姓也跟着起鬨叫好。
不是說大家心裡就沒有怨氣,只不過大家還是希望朝廷能夠改進,關鍵他們也只能指望朝廷改進,而不能去指望那些地主仁義,這當然是要叫好,不能叫衰。
可不少官員卻是五味雜陳。
說好也不是,說不好也不是。
只能拼命地擠出一絲欣慰地微笑,但嘴裡就跟吃了屎一樣難受,眼眶裡面就好像塞進了石頭,難受,想哭。
但哭又哭不出來。
張斐衝着許止倩眨了眨眼。
許止倩啐道:“得意甚麼,已經超過一刻鐘。”
張斐驚訝道:“真的假的?”
許止倩道:“當然是真的。哎呀,你先說你的,待會再論。”
“哦。”
張斐點點頭,又向呂公着道:“我將代表朝廷,將杜紹京追繳五十萬貫的稅收。”
“五十萬貫?”
杜紹京直接從椅子上蹦起,旋即兩眼一黑,昏厥了過去。
南希北慶提醒您:看完記得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