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好!”
“判得好!”
這觀審的百姓們,是用掌聲和助威聲,將那羅大伍給送下庭去。
連槓精都未出現,看來這古往今來,都是非常痛恨這種老賴。
羅大伍本就鬱悶死了,聽得那些叫好聲,不禁罵道:“幹你們鳥事,老子又沒欠你們的錢。”
“你還罵人,你這廝往後休想逃,我們都會盯着你的。”
“對,我們都會盯着你的。”
羅大伍嚇得一哆嗦,當即不敢言語,埋頭快步離開。
然而,這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趁着這間隙,那官員們也都在竊竊私語。
一個實習檢察員向蘇轍小聲問道:“檢察長,《宋刑統》好像並沒有此懲罰條例?”
又有一個問道:“是不是這張庭長弄錯了,根據《宋刑統》雜律規定,諸公私以財物出舉者、任依私契、官爲不理,家資盡者役身折酬、役通取戶內男口。
可這役身折酬與和撲賣勞力可不是一回事。”
蘇轍道:“張庭長有更改部分條例刑罰的權力,且也不太可能是弄錯了,因爲他身邊還有許主簿,以及四個助審官。”
說到這裡,他回過頭去,向那六個實習官道:“但他這項權力,將受到我們檢察院的監督,故此你們也要好好想想,這二者區別是什麼,哪種懲罰更好?”
檢察員面面相覷,似乎一時並未太多頭緒。
古代學習律法的人,多半還是死記硬背,故此許遵纔會成爲法律界的奇葩,他在這方面非常靈活,擅於思考。
“勞力強制執行?”
陸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這張庭長果真是名不虛傳啊!”
身旁的鄭獬道:“介夫兄爲何這麼說?”
一旁的好友也問道:“此與役身折酬有何區別?”
陸詵面色嚴肅道:“這役身折酬,其實就是變相讓欠債者賣身爲奴,但通常也因此受盡剝削,所還之力,是遠多於所欠之債。甚至不少債主趁機霸佔其妻女,但也有些人,就如羅大伍這種潑皮無賴,反客爲主,又使得債主是苦不堪言,故此近年來,但凡那些公正廉明官員,一般是不會這麼判的。
相比起來,這撲賣勞力,顯然是更好的選擇,雙方就還是契約關係,出錢的和監督的並非是一個人,這也避免了役身折酬的弊端。”
他常年在外地當縣官,對此是非常清楚的,判役身折酬,百姓承擔的後果更苦,索性打頓板子,意思意思,然後你們自己解決,許多百姓爛命一條,還有跟地主博弈的空間。
這也是司馬光他們反對青苗法的一個重要依據,百姓跟富戶是有博弈的空間,官府下場,百姓和富戶都成魚肉。
鄭獬捋須點點頭:“言之有理。”
卓羣道:“要說二者誰更優,那自然撲賣勞力更優。但這也會給皇庭帶來更多麻煩,還得監督,還有撲賣,役身折酬,就比較簡單,後續也與官府沒有太多關係,還是僅限於百姓之間的交易,更符合民從私契,官爲不理。”
役身折酬,到底是將事情侷限於債權人和債務人之間,官府只是做出判決,但是勞力撲賣,官府是需要參與的。
蔡延慶笑道:“這就是爲何要政法分離,以前官府事務龐雜,難以顧全,如今皇庭專事司法,他們公檢法是有能力做到的。”
卓羣聽得直點頭,“這確實是政法分離一大優勢。”
其實宋朝律法規定的很好,既然不能強制賣妻兒,又不能強制賣田賣牛。
但問題依舊,效力差。
說白了,就是執行力。
稍作休息後,第二樁官司很快就開始審理,如這種民事訴訟案,皇庭也是追求一點點效率的,如果在這種糾紛案,花費過多精力,到時遇到大案,根本就忙不過來。
同樣也是債務糾紛。
是一個名叫衛方城的地主狀告一個名叫陳六根的農夫。
這是一樁典型的高利貸官司。
導致外面圍觀的羣衆們,立刻是陣營明確,普通百姓當然希望能夠輕判農夫,因爲他們也都有可能借高利貸。
而柳長青等一干地主、士紳們,則是相對比較忐忑,他們當然希望重判,但是他們對於張斐這個人已經不太信任。
至於官員們則是相當期待。
其實如這種案子,真是太稀鬆平常,也正是因爲如此,導致階級矛盾是日益加深,這其實也是青苗法出來的一個原因。
換而言之,其實官府處理的並不好,纔會變得越發嚴重,如果司法能夠很好的管控,王安石也沒理由推出青苗法。
由此可見,熙寧黨爭,就是宋朝社會基本面貌。
從王安石的新法條例中,可以看出各種問題,從司馬光他們反駁理論,也能看出各種問題。
這種問題不一定矛盾,可能是同時存在的,解決一部分問題,可能會使得另一部分問題放大。
張斐再一次仔細審查過狀紙後,擡頭喊道:“衛方城。”
“在。”
但見中年胖子挺着獨自大肚子應道。
張斐道:“根據你之前遞上來的狀紙和借據來看,你借據上的利息,若以我們皇庭規定的利息法來折算,我們估算肯定是要超過一倍,但是你也在狀紙上說明,可以將利息降一半,那你現在是否還願意保留這一點。”
衛方城聽得是連連點頭道:“保留!我願意保留!此借據是在皇庭針對利息立法之前所立,不過小民也非常尊重皇庭,故此小民願意主動將利息降到皇庭規定之內。”
舔狗!
大舔狗啊!
一些地主對此很是不爽啊!
你這不是主動投降嗎?
簡直就是地主界的敗類!
官員們也相當不爽,你這是欺軟怕硬啊!
我們就不要面子嗎?
今後別落在我們手裡。
張斐笑着點點頭:“非常感謝你的支持,其實我們皇庭也不會追究以前的契約是否合規,但利息是決不能這麼算的。”
此話一出,許多百姓不禁是面露喜色。
這充分說明,皇庭的法令,是必須嚴格執行的。
以前官府也有諸多限制,但沒卵用,許多官員幾乎都不管這事,讓百姓自行解決,那不等於沒立一樣。
張斐又偏頭看向右邊那個二十八九歲,垂着頭,惶恐不安的漢子,“陳六根。”
“小小民在。”
陳六根整個都劇烈地抖動了下。
張斐笑道:“你別害怕,我們皇庭是不打板子的。”
陳六根木訥地點點頭。
官員們則是不爽地瞧了眼張斐,你在暗示誰呢。
張斐問道:“根據借據上來看,中間還有一個名叫武氽的擔保人,爲什麼他今天沒有來?”
陳六根忙道:“是我不讓他來的這這不管武兄的事,當時武兄也是爲了幫我,如今他家裡還有很多活要幹,我我不想再連累武兄,我會承擔這一切的。”
這債務人對官府還是有着天然的恐懼,上官府定不是什麼好事。
這皇庭一時半會也改不過來。
張斐笑道:“這皇庭傳票是不能由你來決定的,收到傳票的人,若無特別情況,還是儘量出席,不過這一次就算了,若有需要,我們會再傳武氽。”
“多謝庭長,多謝庭長。”陳六根是連連道謝。
張斐笑着點點頭,又問道:“根據借據上來看,你前後向衛方城共借了三筆錢,供十五貫。本庭長好奇的是,你爲什麼借要這麼錢?”
陳六根道:“是爲小兒治病。”
“是嗎?”張斐比較關心地問道:“不知令郎的病,可有治好?”
“好了!已經好了!”陳六根是受寵若驚地點點頭。
“那就好!”
張斐鬆得一口氣,別借了錢,病還沒有治好,那真是一出悲劇,但如這種悲劇是有很多的,又問道:“那你可有想過還錢?”
“有。”
陳六根直點頭道:“其實小民一直都有在還,除了一家人的吃喝,剩餘的,小民全拿去還錢了,但這錢是越還越多,小民實在是實在是還不起了。”
“是嗎?”
張斐道:“那你還了多少?”
陳六根撓着頭道:“具體小民也算不清,小民種得一些青菜,還養的母雞,以及幹零碎活賺得一些錢,都馬上給他們衛家送去。”
張斐看向衛方城,“他說得是真的嗎?”
衛方城忙道:“大庭長,我這三份借據,都是三個月到期,如今早就到期了,他卻一直拖着不還,那錢只能算是拖延的利息,要不是小民見他們家可憐,小民還不會要那些。”
許芷倩小聲道:“關於此事,我讓李四去打聽過,陳六根實在還不起,故此有點餘錢就給衛方城送過去,喜歡他能夠緩幾日,究竟能不能算利息,還真不好鑑別,關鍵他們並沒有立字據。”
“我知道了。”
張斐點點頭,又向衛方城問道:“那爲什麼這回你要將陳六根告上皇庭,是你家急需用錢麼?”
衛方城道:“那倒不是,只是當初說好,陳家和武家用田地來抵押借錢,如今他們拿不出錢來還,我都沒有逼他們立刻將地契交給我,只是說,在他們還錢之前,就當他們是我家的佃農,這田裡的糧食,打擊六四分,我拿六成,他們拿四成,他們卻還不願意,天天跟上門跟我胡攪蠻纏,我這沒有辦法,只能來皇庭告狀。”
蔡京嘀咕道:“此人真是挺精明的。”
葉祖恰問道:“蔡大何處此言?”
蔡京道:“如今是按地契收稅,而之前朝廷已經規定佃農不承擔地稅,若依他的說法,這田是他的,但稅不用繳,且陳六根永遠都還不上。”
“原來如此。”葉祖恰嘆道:“這些自耕農如何是這些狡猾富戶的對手。”
官員們則是都看向張斐,他們都不需要思考這個問題,遇到太多太多,但往往沒有太多解決辦法。
張斐卻只是點點頭,又看向陳六根,“衛方城所言,可屬實?”
陳六根哀求道:“大庭長,如果我將六成的糧食都給了他,那那我一家老小根本就挨不到明年,而且我也不是說不給,我想先還一石糧食給他,讓他通融一下。”
衛方城哼道:“你現在欠我二十幾貫,一石才值個幾百文錢,你這是想還到何年去?”
張斐又向陳六根問道:“陳六根,你家裡還有多少田地?”
陳六根一聽這話,當即就哭了起來,“庭長饒命啊!我家就只剩下十畝田地,如今全家老小五口人都靠十畝田地活着。”
“你先別哭。”
張斐道:“這些我都得問清楚,我才能夠做出判決。你說你家只有十畝田地,卻要養活五口人?”
陳六根抽泣了幾下,“小民小民還從村裡的富戶家租了二十畝田地耕種。”
張斐又繼續問道:“那你妻子呢?”
陳六根道:“小民妻子還得在家照顧兩個孩子和年邁的母親,平時也只能縫縫補補,幹一些零碎的活,掙點小錢。”
張斐又問道:“你兩個孩子多大了。”
陳六根道:“女兒已經有十歲了,兒子才五歲。”
“母親呢?”
“家母四十六。”
“四十六?”
張斐想了下,這四十六在宋朝幾乎都是奶奶級別的人物,當然算是上有老,又繼續問道:“那你妻子平時又要照顧孩子和老人,哪有空幹零碎活。”
陳六根道:“我家女兒挺懂事的,能幫忙帶帶弟弟,家母若身體無恙,也幫忙做做飯,就是一些重活,得小民的妻子做。”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你妻子的針線活怎麼樣?”
“小民的妻子還算是手巧的。”
陳六根回答之後,又是困惑地看着張斐。
這旁邊的衛方城,也是猶如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這是審案,還是在嘮家常啊!
鐵證如山,你直接判不就行了嗎?
田地給我,再強制他勞力撲賣,那就差不多了。
“嗯。”
張斐點點頭,思忖少許,又看向衛方城道:“衛方城,你希望陳六根如何償還你的債務。”
衛方城道:“小民知道他家也困難,也不想逼他將地契抵押給我,反正在他沒有還清之前,就當那些土地是他租我家,而且我也願意給張庭長一份面子,每年收穫可五五分。”
張斐笑着點點頭:“非常感謝你能夠給本庭長一分薄面,但是你認爲,這麼償還,他們一家人能活得下去嗎?”
衛方城遲疑片刻,“張庭長,我當初可也是一番好心,才借錢給他兒子治病,總不能總不能讓我不要這錢啊。”
“當然不是。”
張斐道:“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故此我們皇庭首先一定保障你們的權益,儘量確保你們能夠拿到合法利息和本金。”
“多謝庭長,多謝庭長。”衛方城激動地連連點頭。
張斐又瞧了眼狀紙,“你現在訴訟是,連本帶利一共二十五貫錢。”
衛方城點點頭:“是的。”
張斐道:“那好!就以這個數額爲準,不再增加任何利息,在一年半之內,陳六根必須還清所有的債務,也就是二十五貫。”
шшш¸Tтkд n¸¢〇
其實這個利息還是高了,如果衛方城不自主動降一半利息,張斐肯定不會給這麼多,但是沒有辦法,這份借據是立在皇庭到來之前,裡面又是各種折算,這新法管舊事,還是要給予一定的通融。
不能完全將利息限制死。
衛方城主動退讓一步,皇庭也得退讓一步。
但他這一番話說完,那衛方城都已經傻眼了。
關鍵陳六根也是惶恐不安,這一年半怎麼可能還得清啊!
除非他們一家人兩天吃一頓。
衛方城訕訕道:“大庭長,這這這一年半未免太久了一點吧。當時契約上是抵押土地,如今早已經到期,不應該是將那些土地判給小民麼。”
“你說得不錯,也理應如此。”
張斐點點頭,但旋即又道:“如果你能夠證明,陳六根將這些土地抵押給你,還能夠維持他們家基本的生活保障,那我一定會將這些土地判給你的。”
衛方城不語,但顯然也不滿。
這關我屁事。
張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道:“正如我方纔所言,在債務糾紛中,我們皇庭首先是要保證你們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如果陳六根家有多餘錢,而不還給你,我們皇庭自然強制執行。
但是我們必須也要確保債務人的基本生活保障,因爲這裡面涉及到國家和君主的利益,如果他們一家人都失去生計,可能會餓死在路邊,也有可能會做出違法行爲,這都會破壞地方的安定,而捍衛國家和君主的利益,也是我們皇庭判決的最高原則,同樣,也是律法所不允許的。”
這聽着就嚇人,衛方城哪裡敢說話。
張斐又繼續道:“我知道你可能不滿,畢竟長達一年半,而中間是沒有利息的,但是首先這一點,你不是急需錢,這不會影響到你的生活。
可如果讓他們今日就還清,那可能會使得他們一家人都活活餓死。
所以,這其實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也許這並不完美,但別無選擇。”
衛方城鼓起勇氣道:“但是前面那個官司,庭長可不是這麼判的。”
這個問題,恰恰問出不少人心中的困惑。
張斐笑道:“你問得很好,這兩個官司就是錢債糾紛,但是本庭長判決標準是有些不一樣的,這是因爲,之前的羅大伍是完全沒有還錢的意識,期間是一文錢都沒有還,而且他也不是沒掙到錢,只是拿去賭了。
而陳六根是在努力還錢,他借錢是源於無奈,還不上也是源於無奈,我們的判決不同,也是基於這一點,對於我們皇庭而言,誠信是非常重要的。然而,之前本庭長也給予了羅大伍一次機會。
相比較起來,陳六根更應該得到這個機會。”
衛方城偷偷瞟了眼陳六根,見他神情慌張,靈機一動,是呀!一年半他也還不上啊!於是道:“既然庭長都這麼說了,那我也會遵從的,但若他再還不上,那又怎麼辦?”
張斐道:“我們皇庭會確保除他們家人生活保障外的所有餘錢,都用於還債,如果還是還不上,那就只能延期。”
衛方城是徹底無語了。
張斐話鋒一轉道:“不過既然是本庭長定下這日期,那麼是能確保他還上的。”
陳六根突然道:“張庭長,小民!”
不等他說完,張斐指着旁邊的馬小義笑道:“快叫聲馬警長好。”
陳六根愣了下,行禮道:“馬警長好。”
張斐道:“正好警署方面有一批制服要做,你可以請求馬警長將一些制服給你妻子做,到時就應該能夠還上這錢。”
陳六根頓時喜出望外,“馬警長!”
他纔剛剛開口,馬小義便豪爽道:“小事!小事。”
張斐笑問道:“馬警長,他們鄉村那邊有分署嗎?”
馬小義道:“應該是有得。”
張斐道:“馬警長到時吩咐一下,讓陳六根去分署聯繫。”
馬小義點點頭,又向陳六根道:“老陳,你交了稅麼?”
“交了!交了!”
“你到時就去你交稅的地方詢問,他們就會告訴你怎麼做的。”
“多謝馬警長,多謝張庭長,多謝,多謝。”
“多謝大庭長!”
“多謝大庭長!”
這時,院外突然響起陣陣高呼聲。
但見那些百姓們是歡欣鼓舞,打心裡爲陳六根感到高興,或許也是爲自己而感到高興。
張斐卻是毫不留情地一敲木槌,“肅靜!肅靜!”
歡呼聲,戈然而止。
但是一些百姓眼中,還是閃爍着激動的淚光。
以往要是這種情況,賣妻賣田是必然的,不可能給你再拖一年半,還特麼找活計給你幹。
相比起來,之前的官府,那就是一個屁。
張斐又向衛方城道:“衛方城,如果你沒有意見,待會下去,可與陳六根簽訂一份還錢契約。”
衛方城一臉不爽,“既然張庭長判了,那小民也只能遵從,但是小民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
張斐問道:“但說無妨。”
衛方城道:“張庭長這麼判,只怕今後少有人敢借錢給別人。”
“這個借錢是你情我願之事,不借也不違法。”
說到這裡,他環目四顧,朗聲道:“不過據我所知,最近官府將會執行青苗法,提舉常平司會以每月兩分的利,放貸給有需要的百姓,具體我不大清楚,若有需求者,可自己去那邊問問看。”
這兩天可能都是一章,因爲只能用九根指頭碼,但我儘量會多碼一點。
大家多多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