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檢察院遞交的這一份糧酒稅法,熱度直接將災情都給掩蓋過去。
上至王公貴族,下至黎民百姓,都在議論這事。
大多數人都是非常堅決支持這份法案,唯有少數人是反對的,但聲音也不大,顯得很沒有底氣。
毋庸置疑,這對於農民,對於市民,對於商人而言,都是非常有利的。
而對於大地主和權貴而言,其實是兩面的,他們是可以賺更多的錢,因爲可以少交很多稅。
因爲對於他們這些大地主而言,基本上都是百分之二十的稅,如今免掉這部分稅,這價格操作空間很大。
只是說這裡面操作的空間就小了,他們很難再借天災人禍,從朝廷或者百姓那裡獲取更多的利益,也很難憑藉壟斷糧食,增強自己的影響力。
導致他們反對的很沒有底氣,到底這是在減常規稅,而增加特殊稅。
不過還是有一些“小可愛們”自作聰明,在自己的報紙上說,這麼做對於會影響財政收入。
結果這家報店的生意就是一落千丈。
到底這看報的全都是納稅人。
尤其是年輕書生,對這種言論,那是給予極大的批判。
支持這份糧酒稅法的聲音是越來越大。
呼聲這麼高,災情當前,富弼也不敢拖延,不管從哪個層面來說,這法案都是利國利民,甚至對地主都有利,於是立刻上報皇帝。
這種打破成規的事,肯定還是經過皇帝的點頭。
然而,就在這時,由王安石主持,戶部、工部、三司,聯合遞交了一份以工代賑的救災方案,同時三司方面還提出稅幣的方案。
以工代賑,之前大家就已經知曉。
關鍵這稅幣.!
反對聲立刻是鋪天蓋地。
保守派在這方面也挺保守的,對於紙幣,那真是防到骨子裡面去了,因爲不管是交子,還是鹽鈔,都已經證明這就是掠奪民間財富的利器。
你不發糧食,發紙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關鍵,薛向的人品,在富弼、司馬光他們眼裡都是非常糟糕的,薛向加稅幣。
這尼瑪就是政治鶴頂紅啊!
會毒死人的。
這弄得王安石都有些不開心,真是人比人氣死人,爲什麼張斐的法案這麼受歡迎,他還是專門針對你們這些權貴,莫不是當我王安石好欺負?
垂拱殿。
“關於王介甫遞上來的賑濟計劃,富公可知曉?”
趙頊是滿面虛心地問道。
最近這期間,他低調了許多,別看動作是一個接一個,但對他還是有着不小的影響啊!
富弼毫不猶豫道:“臣並不贊成。”
“爲何?”
趙頊問道。
富弼如實言道道:“老臣贊成以工代賑,但並不贊成用發行稅幣的方式來以工代賑,因爲這種行爲風險天大,即便稅幣發行成功,那也不過是寅吃卯糧,可是誰能預料明天又會發生什麼事?
一旦明年朝廷財政吃緊,到時該如何是好?根據以往的交子和鹽鈔的情況來看,最終都將引得民怨沸騰。
朝廷是應該努力救助百姓,但同時也要腳踏實地,量力而行,如這種投機取巧,不自量力的做法,只會是得不償失。”
趙頊道:“可是河中府發行的鹽鈔,取得巨大的成功。”
富弼道:“據老臣所知,上回鹽債一事,河中府的財政是岌岌可危,要不是那一批從天而降的私鹽,這後果是不堪設想啊!
三年之後,河中府還將面臨一次,在老臣看來,河中府在鹽鈔方面,尚未取得真正的成功。”
趙頊又道:“可是富公也不敢保證,這一定會失敗。”
富弼道:“陛下,治國還是該當穩重,如這種風險太大的事,應極力避免纔是。”
趙頊猶豫一會兒,又道:“你們是各有道理,不如這樣,將這一份法案也放到立法會,與檢察院那份糧酒法案一塊進行詢問。”
富弼聞言,心中一喜,立刻道:“老臣遵命。”
當此消息傳出去後,保守派是非常滿意,因爲如果直接讓皇帝來斷,王安石的這份政策,還是極有可能通過的,到底三司、戶部、工部全都是支持的。
富弼擔心對方找藉口反對,趕緊對外宣傳,立法會將針對這兩個法案舉辦聽證會,而不是立法會,並且表示將在兩天後,在皇庭舉行。
這回之所以沒有選在相國寺,那是因爲相國寺可能也是利益方。
而革新派那邊可就鬱悶了。
這憑什麼呀?
這是政事堂的政策,爲什麼放在立法會一塊審。
簡直離譜!
這就是爲什麼富弼將立法會改爲聽證會原因,就是擔心他們找這個理由反對。
鄧綰立刻跑去找到薛向,“三司使,怎麼能這麼做,這不合規矩啊!”
薛向笑道:“是我建議陛下這麼做的。”
鄧綰半天沒有回過神來,“爲什麼?”
薛向道:“因爲這個稅幣計劃能否成功,是在於百姓是否信任,倘若不信任的話,那是不可能成功的,聽證會對於這個計劃而言,是一個非常好的宣傳,如此更容易成功。”
鄧綰激動道:“可是他們如何會讓你通過的?”
薛向笑道:“鄧侍郎也不妨問問他們,如何阻止這份計劃通過,聽證會的制度相對而言,是非常公平,而公平將有利於我們。”
鄧綰緊鎖眉頭,又道:“可這麼一來的話,那今後我們無論做什麼,都得開這聽證會。”
薛向道:“那當然不會,這是陛下要求的,而不是富公堅持要這麼做。”
兩天後的皇庭,也迎來了自己最爲高光的時刻。
從未有過。
場內偌大的空地上全部坐滿,但凡有資格進入場內,全都是來了,無一例外,包括趙頊在內,不過他未有露面,而是與劉肇坐在內堂。
至於皇庭外面,那更是裡三層、外三層,就連臨近皇庭的酒樓二樓,都全部站滿人。
之前任何一場官司,任何一場聽證會,都沒有這場聽證會重要。
這關乎所有人的切身利益,包括朝廷,包括皇帝。
人雖多,但卻是非常安靜。
過得一會兒,只見五個老頭攜手來到主席臺上,正是立法會長富弼、刑部尚書司馬光、御史中丞馮京,大庭長趙抃、以及最高檢察長許遵。
幾個最高司法長,全部到齊,原本許遵不應坐在上面的,因爲檢察院是遞交法案的一方,但是由於這是改制後,第一回舉行大會,而檢察院已經是徹底獨立,富弼就還是讓許遵參與進來。
同時兩邊還坐着許多司法官員。
王安石等朝中大員則是最在後面觀看。
頭回坐在上面的馮京,看到這麼多人,頭皮都覺得發麻,悄悄拿出絲帕抹了抹汗。
司馬光笑道:“別緊張。”
馮京低聲道:“不瞞君實,之前我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緊張,但是坐在邊上看和坐在這上面主持,還真就不是一回事。”
司馬光笑着點點頭,“都一樣!都一樣!”
不管是聽證會,還是庭審,面臨的壓力,比庭辯大得多,因爲你說得每一句話,都是要面對千萬觀衆。
關鍵,對方還是專挑最敏感的問。
好在他們今日是主持,不是證人。
忽聞一陣騷動,只見張斐與許芷倩這對令人熟悉的律政俠侶走了過來。
司馬光不禁瞧了眼許遵,“許主檢!你們一家人快要到齊了啊!”
許遵很是尷尬道:“真是讓各位見笑了,我在家也不是沒說過這事,但.但我那女婿的口才,你們也是知道的。”
富弼笑道:“不打緊。他們夫婦以前就經常合作,如此重大的事,選擇身邊最信任的人也是應該的。”
許遵忙點頭道:“多謝富公諒解,其實我.我也是這麼想的。”
事實也是如此,因爲這場會議,涉及的問題,非常敏感,張斐也不敢輕信任何人,基本上都是跟許芷倩在討論。
談話間,張斐與許芷倩已經來到前面,向富弼他們行得一禮。
“無須多禮,快些入座吧。”
“是。”
等人這夫妻二人在證人席上坐下後,一個年輕官員,立刻站起身,大聲宣讀完此次聽證會的緣由和目的,然後富弼就宣佈聽證會開始。
富弼率先開口問道:“根據許主檢所言,關於檢察院最近遞給立法會的糧酒稅法,是由張檢控親自擬寫的。”
張斐點頭道:“是的。”
富弼道:“張檢控遞交這份法案的理由,是鑑於上回一系列的稅務官司,引發不少人的不滿,你認爲關於糧食稅有所不公,故此才提交這份法案的。”
“是的。” 張斐點點頭,又解釋道:“去年是京畿地首回採取的是全新的稅法,也就是二各稅合併爲一稅,以每戶家庭的總收入來計稅。
目的是爲求更加公平、公正,方便快捷,以及減輕百姓的負擔,其中就廢除損耗、支移等額外費用,總得來說,還是在爲百姓早想。”
院外的百姓是紛紛點頭。
他們的感覺是最明顯,去年收稅,他們確實要輕鬆不少,以至於他們還有一點點餘力來應對旱情。
又聽張斐道:“但是我們發現有一些細節,並未處理的很好,當然,這也是很正常的,因爲一些問題是必須要在執行的過程中,才能發現。
而其中糧食稅是最主要的問題,因爲根據新稅法的設計,只收一道農稅,但是在執行過程中,是不可避免要徵收兩道。
問題就在於,稅務司在計算總收入的時候,首先是以百姓家裡的田地來計算糧食所得,同時再算上額外所得。
那麼當百姓將糧食換成錢的時候,按理來說,這些錢是不用交稅的,因爲在以畝計稅的時候,稅務司就已經算過,但是稅務司是很難鑑別,到底這錢是不是賣糧食所得。
顯然,以畝來計算稅收,是更爲方便計算,甚至是唯一的辦法,因爲計算農夫收入,只能根據土地,故此,我們才提議免稅主要糧食的商稅。”
富弼點點頭道:“聽你這麼說,好像也有些道理啊!”
話音未落,院外也響起了叫好聲。
“說得真好!”
“好!”
剛開場,張斐的這一番話,就立刻贏得百姓們的支持,包括一些地主。
維護治安的庭警,立刻舉起木牌,適應他們安靜下來。
過得片刻,等到院外的百姓漸漸安靜下來後
張斐接過許芷倩遞來的文案,“這些全是去年稅務官司所引發的有關爭議。”
等到這些證據呈上後。
富弼突然看了眼馮京。
馮京這纔回過神來,他是有任務的,不是來坐VIP席觀審的,稍稍瞅了桌上前文案,穩定住心神後,問道:“張檢控,根據你的法案來看,所針對的都是那些種糧,同時又賣糧的地主或者農夫。
但是在京城內,許多糧鋪都是不種糧食的,他們是先從農夫手中購買糧食,然後拿到城裡來販賣,那麼這些糧商是否需要納稅。”
張斐道:“回馮中丞的話,關於這個問題,我們也是認真考慮的。公平來講,這些糧商理應是需要納稅的。
但是我們也有考慮到,這是糧食,是每個人都不能離開的,在糧食做出讓步,能夠令所有百姓都受益,同時也能夠促進各行各業的發展。
而且,我還跟三司使,稅務使商量過,根據我們統計,發現從糧商手中所得的稅錢,所佔商稅比例其實並不是高,而朝廷爲京城糧食所需,耗費的錢財,是非常巨大的。
如果說這麼做,能夠激勵更多糧商販賣糧食到市集,哪怕只是讓朝廷每年節省百分之一的糧食,朝廷也是賺的。”
漸漸進入狀態的馮京立刻又問道:“所以說,你這糧稅法只是針對京城,不涉及到其它地區。”
張斐道:“這是全國性的稅法。”
馮京道:“但是隻有京城的情況適用於張檢控所言。”
張斐道:“馮中丞此言差矣,因爲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京城都需要外來的糧食,基於均輸法,部分糧食是需要採購的,減少糧稅錢,也是減輕朝廷購買糧食的成本,以及激勵更多糧商販賣糧食來京城。
爲此,我們爲此還做了一個計算公式,將主要因素全都考慮進去,得出的結果,如果免除糧商的稅,能夠使得市面上有更多的糧食,朝廷一定是受益的。”
許芷倩立刻拿起一份文案來,上前遞給富弼助手。
之前那份證據,五個老頭都沒有怎麼看,但這份證據呈上後,除許遵之外,四個老頭是爭先恐後地看。
這也能計算出來嗎?
大家都很好奇。
包括內堂坐着的趙頊,他也翹首以盼,“這也能計算出來嗎?”
劉肇茫然地搖搖頭道:“臣也不知道。”
他雖閱盡萬卷,博古通今,但這個什麼計算公式,就是他的知識盲區啊!
藍元震道:“陛下,要不奴婢去拿來給陛下看看。”
趙頊猶豫片刻,然後點點頭,“等他們都看完,再拿給朕。”
王安石見富弼在一邊看,一邊嘀嘀咕咕,心中也是好奇,向薛向問道:“這是你們弄出來的嗎?”
薛向小聲道:“我們主要是給張檢控提供相關賬目,那個計算公式主要是他想出來的。”
說罷,他又感慨道:“早聞張檢控在買賣方面,也是天賦極高,此番得見,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啊!”
王安石淡淡道:“他也就這兩個優點。”
過得一會兒,富弼他們一一看過之後,比用眼神的交流一番,皆是無語地搖搖頭。
也許,這就是專業吧。
司馬光突然開口問道:“張檢控方纔說,以公平來說,糧商應該是要交稅的,檢察院之所以寄望於免除糧商的稅,原因是在於這將會有益於朝廷,但是其中有一個前提,就是必須要促使糧商販賣更多的糧食。”
“是的。”
張斐點點頭。
司馬光道:“所以,在你這份法案中,還提到倉庫稅,也是因爲這個原因嗎?”
免稅不一定能夠讓地主將所有的糧食拿出去賣,這個倉庫稅纔是整個法案的核心內容所在。
“其中一個。”
張斐回答道:“這只是倉庫稅的其中一個理由,但光憑這一個理由,還不足以讓我們檢察院增加倉庫稅,到底買賣自由。”
你還知道啊!
一衆權貴氣得是直翻白眼。
司馬光問道:“不知還有什麼理由?”
張斐道:“就是捍衛君主和國家的利益。”
司馬光問道:“此話怎講?”
張斐道:“我朝在田制方面,與歷朝歷代都不一樣,主要就是我朝不抑兼併,據我所知,對此還有不少爭議,一些大臣認爲還是應該抑制土地兼併,如此才符合君主和國家的利益,其中原因相信諸位都非常清楚,我就不在此班門弄斧。”
此話一出,全場是一片鴉雀無聲,人人都豎起耳朵來。
他們沒有想到,這小小倉庫稅,竟然還與土地兼併有關,這可是封建王朝最爲敏感的話題。
只聽張斐繼續道:“從歷史上來看,我們能夠得知一點,就是那些想要抑制土地兼併的全都失敗了,所以我認爲我朝的不立田制,其實是一個非常英明的決策,唯有順其自然,才能夠立法去規範,去避免土地兼併給君主和國家帶來危害。
而土地兼併的主要危害有二,其一,土地兼併,會使得更多百姓失去土地,被迫顛沛流離,給國家安定帶來危害。
其二,地主掌控大量的土地,意味着對糧食的壟斷,而人們又是離不開糧食的,那麼地主就可利用對糧食的壟斷,迫使百姓必須依附他們,從而形成對君主和國家有着巨大威脅的勢力。
從歷史上來看,許多造反的人,其實都是地主豪紳,因爲他們手中有糧食。”
靜!
這一番話下來,場面立刻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汗流浹背!
在場的地主們,無不是汗流浹背,心裡默默將張斐祖宗十八代給詛咒了一遍。
你這是要害死我們呀!
就連十分推崇聽證會的薛向,以及反對土地兼併的王安石,此時此刻,也是目瞪口呆。
他們知道聽證會講究的就是實誠,沒有那些虛頭巴腦,但你這也太實誠了一點吧。
猛人啊!
司馬光呆呆地看着張斐。
這話能說嗎?
富弼見司馬光有些發呆,於是問道:“所以倉庫稅能夠避免這一點?”
“說避免可能不準確。”
張斐回答道:“我在法案中,寫得非常清楚,倉庫稅其實是一種懲罰性的稅。每個人都想賺更多的錢,過上更好更富裕的生活,這其實都無可厚非,這也是歷朝歷代無法抑制土地兼併的原因。
到底人往高處走,水往地處流。
我們免除糧食稅,目的爲求鼓勵大地主們將糧食賣出去,因爲按照常理而言,地主買賣土地,大規模種糧食,也是希望賣出去,賺更多的錢。
但如果他們囤積糧食不賣,那將成爲君主和國家的潛在威脅,而這也是歷朝歷代防止土地兼併的根本原因所在。
如果一個地主,面對市場廣泛的糧食需求,仍舊囤積十萬石糧食,寧可花高昂的代價去儲存,以及仍由糧食被蟲吃掉,亦或者受潮腐壞,也不去賺這錢,那麼除了造反,實在也難以給出其它理由。”
整個場地,除了能夠聽到張斐的聲音外,就只有那些大口大口的喘氣聲。
這哪是什麼聽證會,這簡直就是索命會啊!
那些家裡囤積大量糧食的地主、權貴們,都快要昏厥了過去,他們可是知道皇帝就在這裡啊!
這尼瑪不是一個圈套吧?
是要將我們一網打盡?
這開場即是gaochao令他們一時間難以承受啊!
就連文彥博都徹底傻眼,他也跟司馬光一樣,也都在想,這些話是真的能說嗎?
而且是在這大庭廣衆,衆目睽睽之下。
但瘋狂仍在繼續。
“買賣土地,是一種正常行爲,也是難以禁止的,但囤積糧食,是一種非正常的行爲,很難保證,他們背後就沒有其它的目的,而且這是一種極爲不負責任的行爲,這纔是朝廷所需要防範的,因此朝廷也應該對這種行爲,採取非常嚴厲的懲罰措施。
其實我遞交的倉庫稅,是相對比較保守的,如果依照我個人的意思,應該設在七成,如此才更具有懲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