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府。
“所以。”
文彥博略顯詫異道:“張三這麼做,就是故意逼着立法會整合所有的懲罰條例、敕令?”
富弼點點頭道:“這都是他自己說的。”
文彥博又問道:“富公認爲,他是故意爲之,還是無心爲之?”
富弼捋了捋鬍鬚,道:“若從司法上來說,他說得的確是對的,不單單是貪污罪,在其他罪名方面,只要是針對官員,都是有着諸多條例、敕令,彼此相互矛盾,這的確不適用於公檢法,他們這麼做,也是合情合理的。”
文彥博道:“但是造成這一切的主要原因,是在於官家常憑一時喜怒,來懲罰官員,正所謂天威不可測也,如果將所有條例、敕令整合在一起,統一刑罰,實則是在約束帝王的權力。
就算張三忽略了這一點,那許仲途也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十有八九,他就是故意爲之。”
說到這裡,他稍稍一頓,又看向富弼道:“也就是說,這與富公預測的一樣。”
“暫時還不好說。”
富弼搖搖頭,道:“就算他是故意爲之,且你我皆知,官家心裡也清楚,官家怎麼可能會答應,但是從之前發生的事情來看,張三在推動立法方面,幾乎沒有失手過,這回他又如此自信,所以,他肯定還有後招。”
文彥博問道:“富公打算如何應對?”
富弼道:“張三沒有暗示,老朽也無多餘的選擇,只能如實上報給官家,且看官家如何定奪。”
文彥博稍稍點頭,道:“所以我們還是支持給他們判死刑?”
富弼點點頭,“有爭議才能推動立法。”
文彥博又道:“那關於這事,要不要給君實說?”
“暫時不要。”
富弼道:“君實始終是有些書生意氣,他若知道的話,可能會被人看出破綻的。”
這天空是陰霾的,但是趙頊內心的陰霾卻已經是消失無蹤,立刻就變得振作起來,又開始積極參與朝政。
大臣們都可以明顯的感覺出趙頊容光煥發,精神奕奕,整個人的精氣神都不一樣了。
由此可見,這天人感應對他的壓力真是挺大的。
首先要討論的,就是熙河拓邊一事。
之前戰敗,趙頊是立刻讓樞密使韓絳前往西北主持大局,雖然沒有明說,但還是打算轉爲防守階段。
可是如今又傳來大勝的捷報,這趙頊又有猶豫,因爲這可是他自己認爲自己最拿得出的戰績,一定要小心呵護。
而如今遼國派出特使的消息,也已經通過正規渠道傳到京城,故此文彥博他們就以此爲由,以及災情給國家帶來的損失,希望暫時停止拓邊,國家重心應該轉爲內政。
但是王安石認爲邊軍士氣高昂,如果朝廷直接下令停止,對於士氣是很大的打擊,可能也會延誤戰機,給予吐蕃喘息之機,到時他們捲土重來,會更加棘手的,若有機會,當一勞永逸。
但是文彥博他們又擔心,如果不下旨制止,這王韶貪功冒進,萬一又遇敗戰,那可如何是好,關鍵已經吞下這麼大一塊地,這得耗費多少錢財去經營,越是深入,想要守住,就需要成倍代價,財政負擔不起,不如見好就收,趁着大勝,與吐蕃各族緩和關係,到底我們的敵人是西夏啊!
由於遼國的存在,趙頊此時是更偏向保守派,關鍵他已經打算再等三年,先以內政爲主,但是他也考慮到王安石他們的意見,如果吐蕃各族還是不服,那就還得打,緩和關係,那是雙方的,一方想要緩和,是緩和不了的。
於是最終決定,傳旨給樞密使,讓樞密使根據具體情況,來做最後的安排,但同時下旨升王韶爲樞密副使。
至於遼國突然派出特使來,那無論是文彥博,還是王安石,心裡都清楚,對方又是來趁火打劫的。
畢竟這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但是他們都是表示,先要探明遼使的意圖,至於該如何應對,他們暫時也都未表達意見。
雖然大家心裡都恨,但還是得謹慎,因爲對遼國的外交,是宋朝最最最重要的外交。
不可草率。
這商討完外事後,就剩下內政。
也就是關於貪污腐敗的問題。
關於此事,當然還是反對死刑的居多,其實要是一個兩個官員,那也就罷了,畢竟這是賑災時期,這太過惡劣,死刑就死刑,但這好幾十個人,數額又都不大,全部判爲死刑,這也太誇張了一點,而且會在官場引發大地震的。
革新派當然是全部反對的,包括王安石、薛向他們,倒不是說王安石就認爲貪污是對的,他也非常痛恨這種行爲,但是王安石心裡非常清楚,這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底層官員隨意撈一點,在當下那是非常正常的現象,以前的司法制度,根本就不抓這種事,甚至可以理解爲一種不成文的規定,大家都已經默許。
然而,王安石的新政全都是關乎財政的,這裡面油水可多了去,那些執行官員,肯定也會伸一下下手,只要不太過分,王安石一般也不追究,要不給他們一點甜頭,人家也不會這麼賣力啊!
京東東路的青苗法,不就是這麼回事麼。
如果這裡判死刑的話,對他的勢力會有相當大的威脅,誰知道會不會秋後算賬。
這賑災其實也可以歸納在他的新政中。
與之相反的就是司馬光,他舉薦的官員,都不會幹這種事,道德方面都是信得過,而且他也知道王安石那邊有不少這種人,他們當然是要求判死刑,殺雞儆猴。
而富弼、趙抃則是判死刑確實是有些過分,但他們也認同張斐的說法,就是關於貪污罪的判例太多、敕令太多、條例太多,彼此之間又非常矛盾,檢察院只能起訴死刑,這需要好好整合一番。
關於司法問題,趙頊當然不會聽他們的,他的首席謀士,可就是這方面的行家。
關鍵這事還就是這小子給弄出來的,只不過之前他無心過問,天天盼着老天下雨,天天掛念着熙河戰事。
“陛下,我這麼做也都是爲大局着想。”
張斐道:“他們現在連賑災錢糧都敢伸手,難保以後我軍在對西夏、對遼國的作戰時,他們就不會在軍餉方面動手腳,爲了陛下的豐功偉業,這必須要給予嚴懲,制止這一股歪風邪氣,公檢法也必須要保障這一點。。”
趙頊點點頭道:“朕也想到這一點,朕對此也是非常生氣,但是幾十個官員,同時判死刑的話,你可知道這影響會有多大嗎?你可以拿幾個殺雞儆猴,但沒有必要全部判處死刑。”
他也生氣,你就是要殺幾個,他也是認同的,雖然已經幾十年沒有殺過,但你這太狠了一點,全都殺了,那可能會導致大興牢獄,兩派相互舉報,可能就會引發大地震。
沒有必要啊!
代價太大了。
張斐訕訕道:“陛下明鑑,這我其實也很無奈,我只是想判重一點,給予警示,但是除死刑外,檢察院是沒有任何選擇的。”
趙頊皺眉道:“這怎麼可能。”
那麼多判例,那麼多條例,你就偏偏參考這死刑,你不是故意得,誰信啊!
“千真萬確。”
張斐道:“陛下不妨想一想,假設檢察院不以死刑起訴,那檢察院給予怎樣的懲罰,會令大家信服?”
趙頊眉頭一皺,沉吟不語。
不管怎麼選,都會有人不服的。
張斐又道:“他們貪得錢都不多,但又不一樣,這是不是又要劃分刑罰輕重。那麼貪多少算輕,多少算重,就沒有一個範本參考,在建國初期,都是以重罰爲主,自慶曆之後,又漸漸以慎刑爲主,但不管是重罰,還是慎刑,都沒有明確說明。
最爲關鍵的是,如果皇庭今天這麼判了,那麼將來在遇到此類案件,就必須得遵循這些判例,這可能會引發更多的麻煩。
我如今直接全部起訴死刑,這決定權自然就會交到陛下手中,陛下就可以全權做主。”
這個主,朕寧可不做。趙頊沒好氣道:“但你這是給朕出了一道大難題啊!”
這種事,他適合觀望,不適合直接參與。
張斐又道:“但是我沒有其它選擇,如果不交給陛下,那就是公檢法全權做主,反正有這麼多判例,有這麼多赦令,到時檢察院、皇庭幾乎是想怎麼判,就怎麼判,這對於陛下而言,是非常不利的。
而且這與我當初向陛下許下的承諾也不一樣,公檢法可以任意妄爲。而這就是以前舊司法制度的一個大問題,許多案件,判得都不一樣,就是因爲那些官員可以參考很多敕令、判例,導致裡面出現許多冤案。”
趙頊微微一怔,暗道,他說得對,如果朕不決斷,那就是皇庭和檢察院來決斷。
張斐又道:“所以必須將敕令、條例、判例全部整合起來,給予統一標準,如此既能夠限制公檢法,同時又能夠捍衛國家、陛下、百姓三者的權益。”
趙頊沒有做聲。
這麼幹,限制公檢法的同時,也把朕限制住了,這個權力的籠子是越來越大。
張斐沉吟少許,道:“我知道陛下在擔心什麼,但這其實並不難。”
趙頊只是道:“是嗎?”
“真的很簡單。”張斐點點頭,又道:“陛下可以直接告訴大臣們,自己赦免任何罪犯,那不就可以做到兩全其美了嗎?”
趙頊驚詫道:“赦免任何罪犯?”
張斐點點頭道:“就是陛下可以直接赦免官員的罪行,無論這官員犯了什麼大罪。”
直接點破。
爲什麼皇帝會覺得難,很簡單,你都罪行條例擬定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你們以後都依法懲貪,那我幹嘛去?
在一旁看着嗎?
爲什麼會有那麼多條例、判例,你心裡就沒點逼數嗎?
不都是皇帝弄出來的嗎?
目的就是爲了伸張皇權。
既然問題根源是一目瞭然,那解決起來,不就是非常輕鬆嗎。
你就直接告訴大家,老子可以赦免任何罪行,那不就萬事大吉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也沒有幾個皇帝,敢這麼說,尤其是在宋朝,你這不等於告訴大家,律法在我面前就是一個屁。
趙頊狐疑地瞧了眼張斐,道:“你這是在諷刺朕吧?”
張斐一臉冤枉道:“我哪敢諷刺陛下,我這都是認真的呀。”
趙頊沒好氣道:“朕也是要臉面的,這話要是說出來,那些士大夫不得將舌根子都給嚼爛。”
做是可以這麼做,但不能明說啊。
這就是罔顧律法啊! 這如何服衆。
張斐立刻道:“那些嚼舌根子的,就是引發此問題的關鍵所在。”
“是是嗎?”
趙頊有些詫異。
他自己都認爲,自己纔是引發問題的關鍵所在。
這鍋也能甩?
張斐道:“有些時候,一些官員是出於政治考慮,纔去違法的,爲得其實是國家和君主的利益,但多數時候,這種事它又是不能說出口的。
我在翻閱相關案例時,發現就是因爲大家又都不便明言,導致一件很簡單的案子,就變得異常複雜,甚至逼得陛下直接下敕令,去替代律法,故而纔有這麼多非常矛盾的判例、敕令。
但陛下貴爲天子,掌控生殺大權,這個赦免權就是理所當然的,無可爭議的,爲什麼不直接說清楚,弄得這麼複雜,法律都變得一團糟。
又比如說,許多案件,大家都不知道怎麼判,交給陛下來做最後定奪,可陛下判完之後,他們又不滿意,這叫個什麼事啊!
此外,陛下如果赦免一個有罪之人,那定是有陛下的理由,因爲犯罪到底是損害國家和陛下自己的利益,陛下也不可能隨便去赦免罪人,這其實是利大於弊啊!”
趙頊聽罷,覺得這廝說得無比有道理,就是這麼回事,遮遮掩掩幹嘛,弄得大家都不開心,嘴上卻道:“話雖如此,但那些宰相是肯定不會答應的。”
張斐道:“陛下放心,我會去說服他們。”
趙頊道:“你能說服嗎?”
張斐點點頭道:“能。因爲他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你既然這麼自信,那趙頊當然也願意啊!
因爲目前皇帝也不是一言九鼎,尤其是在司法方面,這一幫士大夫,都看得很緊,他的敕令是經常被駁回,最終逼得雙方都得妥協。
將這事情說清楚,他在面對很多棘手問題上,就輕鬆的多啊!
趙頊又問道:“那朕該怎麼做?”
張斐道:“陛下可以先讓立法會拿出一份具體方案來,如果其中不明確陛下的赦免權,陛下就不要給過。”
趙頊點點頭,“好吧,那就依你的意思。”
他當然是樂享其成。
於是趙頊就讓富弼帶着人,先修修看,然後咱們再討論討論。
富弼一聽這話,心裡當然是非常清楚,這份法案必須得讓皇帝滿意,纔有可能通過的。
但只要將整合這些敕令、律例,皇帝是不可能滿意的,這是在限制皇帝的權力啊。
如果皇帝都不能掌控官員的生殺大權,那還搞個屁啊!
但富弼也不慌,這都是你張斐弄出來的,你得來收拾這個殘局,於是他將趙抃、馮京、司馬光、以及許遵、張斐請來,咱們幾個先合計一下,這事該怎麼辦。
在坐的人,心裡都清楚,問得就是張斐,因爲他們都沒有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
總不能在宋刑統上寫明,皇帝必須遵守律法。
那就是在找死啊!
“各位爲何都不說話?”
坐在末端的張斐小心翼翼道。
衆人沒好氣地看着張斐,不就是在等你小子發言嗎?
富弼問道:“張檢控有何高見?”
“哦,我可沒有什麼高見。”
張斐道:“下官.下官只是認爲,這對於各位而言,應該不是一個什麼大難題吧。爲什麼都都不說話。”
說到後面,他聲音漸漸變小,這廝的演技,向來在線。
司馬光納悶道:“你小子是真不明白,還是在這裡裝不明白?”
“當然是真不明白。”
張斐委屈道。
司馬光道:“你我且問你,你事先沒有看過那些敕令嗎?”
張斐點點頭道:“看過呀。”
司馬光道:“那你還不明白?”
敕令是誰下的,就是皇帝下的,要是修了這法,那不等於將皇帝的敕令給修沒了,立法會有這權力嗎?
張斐頓時恍然大悟:“哦,原來諸位是在考慮這事啊。”
司馬光很是無語道:“那你以爲我們是在考慮什麼事?”
張斐訕訕道:“我以爲各位在考慮該如何整合那些敕令、律法,那種事我就不是非常擅長,其實我也不大清楚,該定多重的刑罰才比較合適。”
這倒是一句大實話,此時的民情跟後世不一樣,刑罰輕重,他是真有些拿捏不準。
富弼道:“這些倒不是很難,關鍵就是那些敕令的問題。”
他們不好明說,只能拿“敕令”來做替代。
“這很簡單啊!”
張斐笑呵呵道。
馮京、趙抃他們都驚訝地看着張斐。
這很簡單?
難道他真是天才?
張斐點點頭道:“對啊!官家掌控生殺大權,無可爭議,直接就寫明官家有赦免權,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
大家被張斐的這個主意給驚呆了。
過得半響,司馬光怒斥道:“你在胡說八道甚麼,要是官家可以隨意赦免犯人,那還要律法作甚。”
富弼也是驚訝地看着張斐。
他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個主意。
要知道在這一點上,士大夫與皇帝一直在鬥爭中,即便皇帝勝,多半也都是慘勝。
結果你小子直接來個赦免。
那怎麼可以。
張斐道:“怎麼也比現在要好啊!”
“好在哪裡?”
司馬光問道。
張斐道:“我最近查閱過所有的敕令和判例,中間但凡有爭執的,多半都是無罪,但事實上又是有罪的,導致罪不是罪。所以司馬學士之前那句話,用在這裡是合適的,這麼操作,確實是無法可言。
但赦免可不一樣,因爲在赦免之前,是經過警署的偵查,檢察院的起訴,皇庭的判決,已經判定他是有罪的。
司法發揮完作用,至於最終的結果,官家可以赦免,也可以不赦免,無論赦免與否,司法都是判定他有罪的。這不比之前好嗎?”
靜!
屋內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每個人都陷入思考中。
爲什麼皇帝要用敕令,就是要伸張皇權,將無罪變有罪,將有罪變無罪,簡單來說,皇帝就是要操作律法,蘇日安士大夫也在想盡辦法,限制皇帝的敕令。
但始終無法做到完全限制,最終就是通過博弈來決出勝負。
在這這過程中,其實法律就消失了,就成了一個理由,而沒有發揮作用。
這跟赦免權看似一樣,但其實完全不一樣,因爲有罪的人才需要赦免,爲什麼會有罪,就是司法判定他有罪,發揮完作用。
皇帝可以動用權威,保住這個人,但不能修改律法。
基於這一點,立法會就可以整合所有的條例、敕令。不要搞什麼敕令,直接免除,大家都是明白人,不要搞僞君子那一套。
“不對不對!”
司馬光道:“司法是爲求公正,公平,懲罰那些有罪之人,要是官家可以隨意赦免,怎麼可以說司法發揮了作用。”
張斐雙手一攤道:“但這就是制度,天子就是掌握生殺大權,這是事實,我們身爲司法官員,不能掩耳盜鈴,要實事求是。
如果不這麼做,那這個問題就是無解的,就沒有辦法去整合條例,那麼皇庭、檢察院就不能做到依法審判,依法起訴。
到時就變成,不是官家說了算,就是公檢法說了算,那律法有沒有都無所謂啊。
哪怕是權衡利弊,官家也不可能赦免每一個罪人,只是一小部分人而已,大部分人就能夠得到一個公正的審判。
如今僵在這裡,對國家,對君主,對百姓,對你我有何好處嗎?”
衆人無言以對。
有能耐,你倒是讓律法凌駕於皇帝頭上,要是做不到,爲什麼不承認,弄得這模模糊糊,法不是法,意義何在。
對誰都沒有好處。
也就享受一下嘴炮正義。
富弼突然點點頭道:“張檢控言之有理,這是唯一的解法,除非不對此修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