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王韶絕對稱得上是文武雙全,但是這個“文”,可不單單是指他的文章、詩詞,而包括他對於政治鬥爭的理解。
如果換成是一個武將的話,那肯定就會認爲,我打下這麼大一塊地,僅次於太祖皇帝,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你們都應該誇獎我,怎麼可能爲了一點點錢,來跟我計較。
你們要是這樣,誰還願意爲國家開疆闢土。
但國家都是多維度,不可能僅憑一點來論成敗。
王韶是非常有危機感的,他深知如果熙河地區每年需要朝廷爲此支付三四百萬貫,那他的整個大戰略將可能不會定義爲成功,而且也有可能會給他帶來麻煩。
故此,他在準備拓邊之前,就在河中府好好研究了一番公檢法,也看到公檢法使得河中府的商業變得更加繁榮,故此在拿下熙河地區,馬上就要求朝廷,趕緊派公檢法過來。
因爲熙河地區最大優勢就是絲綢之路,對外貿易,地稅是很少的,不能指望那一點點田租,相比起軍費的支出,那根本就是杯水車薪,得另闢蹊徑,他認爲商稅纔是關鍵,而公檢法與商業是完全契合的。
當然,也不得不說,這公檢法在熙河地區的成功,也是大大超出他的預計,他之前也沒有想到,羌人、吐蕃人能夠這麼快就接受公檢法,並且深受追捧,以至於令唃廝囉等政權感到十分不安。
人家也不傻,哪能看不出你王韶的把戲,光宋軍不徵稅,對於他們而言,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因爲這會導致很多人移居到熙河地區,而公檢法又爲他們提供保障,更是深得人心,這麼下去的話,他們就是死路一條,故此他們在想辦法激化當地的矛盾。
而這確實也是宋軍如今在當地所面臨最大的困境。
其實就整個大局而言,這個時刻,也是宋朝最爲困難的時候,有句老話說得好,這怕兄弟過得苦,又怕兄弟開路虎。
宋朝改革變法,勵精圖治,可不是周邊鄰居想見到的,你要變強,不就威脅我了嗎。
所以,遼國也開始在搞事了。
當王韶從韓絳口中得知,遼國派特使去了京城,這令他也是十分不安。
因爲這是完全有可能左右朝廷的政策。
而此時遼特使蕭禧已經入京,趙頊也是委派劉肇去與遼使接洽,目前爲止,宋朝廷上下只是肯定他們是來趁火打劫的,但是怎麼個打法,他們還尚不知情。
張斐當然不會參與其中,因爲這種正式的外交場合,是有着許多繁瑣禮儀,而且你代表的是整個國家,就他那德行,上去也就是丟人現眼的。
此外,公檢法現在事也很多,皇庭基本上是天天開庭審案,饒是那曹棟棟都沒空上飄香樓了,差不多都快住在警署。
這場旱情的影響是非常大的,主要就是促進商業規模進一步擴大,因爲災情加上倉庫稅導致糧食和人都被引入市場,這引發了許多問題。
比如說土地問題,商業規模擴張,也需要土地,沒有土地怎麼擴張,現在的問題就在於田契上能不能建造作坊。
檢察院。
張斐是非常無奈地看着面前這一圈大富商,然後一手拍在桌上兩張地契上,“我說各位,這屋契和田契,你們是分不清楚嗎?”
“這這咱們當然分得清。”黃燦訕訕道:“咱們過來就是想問問清楚,這法律問題,可還得謹慎爲妙。”
“少糊弄我,我看你們就是抱有僥倖心理,難道你們沒有去問過茶食人?”張斐瞪了他一眼,又道:“但是你們也不想想看,在田契上建作坊,這往後收稅不全亂套了嗎?”
“但是這城裡的地價太貴,咱們又不知道這買賣還能否一直好下去,城外又全都是田契,如果能在自家田裡建,那成本自然是降低很多。”
“是呀!田契要不能建造作坊,那什麼地能夠建作坊,朝廷也沒有一個規定。”
“這外面的土地,山澤是不能動得,朝廷有着嚴格的規定,那除田地外,種不了糧食的土地,也幾乎都是公家用地。”
商人們是一頓抱怨。
張斐道:“這可不歸我們檢察院管,我只能告訴你們,不要抱有僥倖心理,官府不管,稅務司也會管的。如果你們手中地契,是不需要繳納田稅的,那麼你們自己看着辦,但如果不是,一旦被告上皇庭,是必輸無疑。”
其實朝廷都已經在規劃,但是現在不能說,擔心會有人先將土地給佔了,這就會很麻煩,也會增加朝廷的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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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這時,許芷倩突然來到屋內,低頭在張斐耳邊說了幾句。
張斐點點頭,又向那些商人道:“行了,行了,你們去忙你們的,我這裡還有事。”
這些富商只能悻悻離去。
張斐搖搖頭,心道,急什麼呀!能少得了你們的嗎?
他們走後,只見四個身着緞子的中年男人入得屋內,這幾個張斐也算是知道,其中三個都是京城有名的大地主,剩下那個更是張斐的老熟人,李國忠。
一番行禮後,張斐請他們坐下,又問道:“不知四位因何事要控訴朝廷?”
那三個員外立刻看向李國忠,李國忠道:“張檢控,是這樣的,我們認爲今年田稅非常不公平,也與稅法不合。”
張斐愣了下,“此話怎講?”
“根據新稅法,是以總收入來計算的,是否?”
“是的。”
張斐點點頭。
李國忠道:“但是在田契方面,但卻又是固定的稅額。”
張斐笑道:“李行首,你不會是希望稅務司拿着每畝所產的糧食,都去稱一下吧。”
“當然不是。”
李國忠搖搖頭,道:“但是朝廷也應該考慮到災荒年間,這田裡欠收,就比如今年,由於旱情,今天田地裡收成就只有平常的三成左右,若按照田契來徵稅,這不公平啊!”
張斐微微皺眉,突然向許芷倩道:“芷倩,你去將新稅法拿來。”
許芷倩微微一翻白眼,你自己擬定的,你不記得了。
李國忠突然道:“我這已經爲張檢控準備好了。”
說罷,他將一本稅法遞給張斐。
張斐接過來,“正版?”
李國忠笑道:“反正我是從正版書鋪買的。”
“那就一定是正版。”
張斐翻開一看,但見那句關於田稅的計算,是寫在括弧裡面。
李國忠道:“在這稅法中,只是寫明田稅的計算法,而且是寫在總稅裡面的,在這災荒年間,田裡普遍欠收,而且只有往年的三成,這理應是要另行計算。”
張斐沉吟片刻,問道:“你們可有去稅務司問過?”
李國忠點點頭道:“稅務司說他們沒有接到任何命令,將會照常收稅。”
張斐點點頭,又道:“這我還需仔細研究一下,有結果我會另行通知你們的。”
李國忠拱手道:“有勞了。”
他們走後,許芷倩立刻問道:“這稅法不是你定的嗎?”
張斐點點頭道:“是呀!其實我這麼寫,也是這麼個意思,如果單獨另寫的話,那麼在災荒年間,要減免農稅,就沒有法律依據,所以我故意寫在一起。”
許芷倩納悶道:“可你當初說服朝廷給一百錢日薪,就是爲了今年不減稅。”
張斐尷尬一笑,“如果我說我忘記了這茬,你信不信?”
許芷倩搖搖頭道:“我不信。”
“但這就是事實。”張斐搓了搓額頭。
“啊?”
許芷倩道:“那現在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能去說服朝廷,減免田稅,這官司要打起來,朝廷是很難贏的。”張斐嘆了口氣,“這些大地主變聰明瞭呀!不過也該給他們嚐嚐公檢法的甜頭。”
沒有辦法,張斐只能跑去三司,找薛向洽談,因爲目前王安石等宰相,都忙於應對遼使,此外,張斐也更願意跟薛向談,因爲薛向也是一個實在人。
三司。
“朝廷都已經拿出數百萬貫來賑災,如今普通農夫也能夠交得上稅,他們卻還想要減稅,這真當朝廷是開善堂的嗎?”
薛向一聽這話,頓時就火冒三丈,真的是欺人太甚啊!
張斐笑道:“三司使,這倉庫稅已經令他們損失慘重,同時也爲朝廷節省許多運費,他們囤積越多糧食,朝廷就必須從江南運送更多糧食上來。 此外,減少稅收,無論是主戶,還是普通百姓,就有更多的錢去購買貨物,這有利於商業發展,而且會進一步加劇,錢幣的匱乏,會有利於稅幣的推廣。
我敢保證,此番秋稅過後,一定會出現錢荒,只要稅幣多留在市場上,那麼就這一刻而言,朝廷是不會虧的,未來三年,稅收一定會增長,就能夠輕易的抹平今年債務。
最主要的是,他們說得確實有道理,如果是商人做買賣將錢賠了,他們也交不了多少稅。”
薛向卻是問道:“所以,張檢控不是認爲他們能夠打贏這場官司,而是因爲張檢控也認同他們所言。”
張斐搖搖頭道:“我有仔細研究過,這場官司是很難打贏的,根據那條律法來說,並沒有特殊說明這一點,同時將田畝計算法,包含在整段話中,換而言之,也就是說,田稅的計算也是基於總稅算法,他們是可以舉出很多例子,而且如果他們在庭上,問大庭長,災荒之年,百姓顆粒無收,是否也應該足額交稅?大庭長必然是會判他們贏的。”
薛向又問道:“那是不是說,這條律法有問題?”
張斐搖搖頭道:“也不是,當初設計稅法的時候,也就是考慮災荒年間,給予稅收減免的法律依據,但是我之前光顧着倉庫稅和酒稅去了,就忘記這茬了,但即便我記得,也應該這麼做。
如今商人都在求地,等到朝廷頒佈新城區計劃,光賣地就能夠大賺一筆錢。如今財政收入,不能光盯着田稅,應該要從多方面考慮。”
薛向緊鎖眉頭,鬱悶道:“這是我上任第一年,如果今年財政非常難看,我這不好交差啊!”
張斐笑道:“雖然我不認爲今年財政會非常難看,但是在公檢法之下,財政一定會上下起伏的,因爲朝廷也是會虧錢的,這天災人禍,誰也無法避免,而我們需要將目光看得更加長遠一些。當然,三司使可以將責任全部推給我們公檢法。”
薛向詫異道:“真的?”
“真的。”
張斐笑道:“如今那些大地主都將我們公檢法視爲仇人,也該讓他們知道,我們公檢法也能夠爲他們討回公道,只要他們說得有道理。”
薛向沒好氣道:“原來如此。”
說到這裡,他又想了想,“這事我還得慎重考慮下,到底減免多少,怎麼去算,這都是要慎重對待,到底如今財政不是那麼好。”
張斐道:“正是因爲財政不太好,故此我們更需要從長遠打算,而不能只顧着眼前之利。”
出得三司,張斐見天色也不早,於是就直接回家去了。
剛剛回到家,高文茵和青梅抱着張斐的兩個兒子,在門內相迎。
張斐直接從青梅手中,抱過張興來,親了下那粉嫩的小臉蛋,打趣道:“青梅,只怕興兒長大會認你作娘啊!”
“姑爺休要瞎說。”
青梅紅着臉,嗔怪道。
“爹爹爹!”
高文茵懷裡的張補之,也扭動着身子往張斐探來,揮舞着小手,嘴裡呀呀叫着。
“你小子還吃醋了。”
張斐呵呵一笑,一手抱着張興,然後一手又將張補之給抱了過來,也親了一下。
“小心一點。”
高文茵是緊張兮兮護在張斐身旁。
“你回來了。”
這時,許芷倩也從後院那邊走了出來。
張斐不禁道:“芷倩,你在家都不帶帶孩子。”
許芷倩道:“你什麼都不幹,這堂錄不批,公文也不看,這不都得我來做麼,而且我都跟他們玩鬧了一個下午,這纔剛剛放手而已。”
“.我有罪!”
張斐立刻認慫了,確實,基本上所有的公務,都是許芷倩在處理,他就只管吩咐。
許芷倩突然目光往大廳瞟了一眼,道:“爹爹已經回來了。”
張斐是心領神會,去到大廳,這懷裡抱着兩個娃,也不便行禮,只是頷首道:“岳父大人,小婿回來了。”
許遵點點頭道:“你跟三司使談得怎麼樣?”
張斐道:“還算是比較順利,不過到時還是得將此事上呈給皇庭,讓皇庭去交涉,一來,我們檢察院並沒有判定權,二來,這樣還能夠伸張我們公檢法的權威,彰顯我們公檢法其實是一視同仁的。”
許遵稍稍點頭。
張斐又問道:“對了,岳父大人,遼使那邊可有消息。”
許遵微微張嘴,又瞧了眼高文茵她們,高文茵立刻明白過來,趕緊招呼青梅從張斐懷裡抱走張興和張補之。
許芷倩當然是厚着臉皮留在這裡,她向來就非常關心這軍國大事,方纔她給張斐使眼色,就是她知道許遵剛從朝中回來,想讓張斐打探一下消息。
許遵倒也由着她去,道:“我也是今日才得知的消息,遼使此番來,果然是想來趁火打劫的,但他們這回是針對河東地區,而非是關南十縣。”
張斐錯愕道:“河東地區?關南十縣?”
這人都是懵的,完全不知道這些地方是哪裡,又有着怎樣的背景。
許芷倩立刻解釋道:“關南十縣乃是瓦橋關以南的十個縣城,這是當年柴世宗北伐燕雲攻佔下來的,那遼國蕭太后當初出兵,也是爲奪這十縣,後來澶淵之盟,我朝願意繳納稅幣,也是爲求要回這十縣。
而在慶曆年間,我朝出兵西夏時,遼國也是來趁火打劫,希望索要這十縣,後來還是富公出使遼國,才保住這十縣。”
“倩兒說得不錯。”許遵點點頭,道:“而這回河東地區,應該是指代州境內,寧化軍以北,天池附近,但具體是那些地方,尚不清楚,故此你也千萬別在外面說,因爲那片地區十分複雜。”
張斐點點頭,問道:“他們是直接索要,還是說這裡面存在爭議?”
許遵嘆道:“此事說來可就話長,當年太祖爲求攻伐北漢,採取徙民空塞的疲敵戰略,而那些空塞也被稱之爲“禁地”。
之後消滅北漢,河東地界納入我大宋版圖,我們也因此與遼接壤,但後來又因北伐兵敗,遼人頻頻南下劫掠,當時我朝戰略也由攻轉守,而當初那片禁地,本就人煙稀少,之後更是出現大片的無人區。
而澶淵之盟後,雖然已經劃定邊界,但是由於我朝擔心將百姓遷徙回‘禁地’,又會引得遼人劫掠,從而引發糾紛,故此還是禁止百姓去邊界附近耕種。
可是遼國境內的百姓卻慢慢越過邊境,跑到我們的地界耕種。在慶曆之時,韓相公、歐陽相公都認爲遼國這是在慢慢蠶食我國領土,於是說服朝廷,允許百姓進入禁區耕種,並且在當地修建了一些防禦工事,後來韓相公索要回被遼民佔據的天池和陽武寨二地。
這回遼國就是以此爲由,指責我朝百姓越界,引發糾紛,要求我朝將百姓遷出禁區,維持我朝境內的無人區,同時,要求重新劃定具體邊界,因爲那邊很多地區,都是以遼人居多,他們認爲那是屬於他們遼國的領地。”
許芷倩氣鼓鼓道:“這遼人真是欺人太甚,我朝每年給他們這麼多歲幣,竟然還不知足,妄圖得寸進尺,這是決不能答應的,否則的話,他們肯定會提出更過分的要求。”
許遵嘆道:“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是他們就是來趁火打劫的,在慶曆年間,富公雖然保住關南十縣,但富公卻拒絕官家的賞賜,原因就在於富公認爲,雖然保住領土,但也付出更多的歲幣,而當時就是因爲西夏問題,實在是沒有辦法,纔不得不妥協。
這回他們又是故技重施,我們還是非常無奈,那熙拓邊區已經耗費大量的財政。”
張斐問道:“朝廷打算如何應對?”
許遵道:“目前還只是談過一次,尚不得知朝廷會如何應對,但是情況對於我朝是非常不利的。”
不容樂觀。
與此同時,李豹也給張斐帶來探子在遼國打探來的消息。
雖然趙頊沒有讓張斐參與談判,那僅僅是因爲他不專業,但是這方面的消息,趙頊還是會與張斐共享的,因爲張斐一直在參與整個大戰略的佈局。
“這與王學士的改革變法有關?”
張斐稍顯詫異道。
李豹點點頭道:“其實遼國一直都在關注王學士改革變法,他們認爲王學士的新政中許多政策,對於他們遼國是有着極大的威脅。尤其王學士爲求籌備對西夏作戰,近幾年一直在河北、河東修建了許多桑樹林、壕溝,來防止遼國騎兵南下,這引起了遼國的警惕。
故此遼國認爲,我朝已經在爲消滅西夏做準備,如果任由我朝消滅西夏,下一個就是他們遼國,如果再不出手的話,可能爲時已晚。於是他們希望挑起事端,來打斷我朝變法。
之所以這回沒有選擇關南十縣,而是選擇在河東發難,據說因爲侵入我朝北界的部族,是屬於遼國重臣耶律乙辛部,是他要求這麼做的,雖然這還未有得到證實。
可是我們的探子認爲,這消息可信性是很高的,因爲我朝其實更在乎的是關南十縣,而河東地區本就沒有這麼管,就遼國而言,選擇關南十縣要更爲合適。”
張斐問道:“遼國到底有沒有可能真的出兵,還是說來嚇唬人的。”
李豹道:“這可不好說,誰也不敢輕易下判斷。雖然目前遼國還未有兵馬調動的消息,但是我方探子從遼國朝內部打探來的消息,這可以說是遼國的一次試探,遼國的君臣都認爲,如果我朝此番態度強硬,他們就要立刻出兵給予打擊,反正無論是談,還是打,都必須破壞我朝強國之策,同時破壞我朝在西夏的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