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吹的人心中惆悵。
趙禎的眉間多了憂鬱,有些浮腫的臉上全是不健康的白色。
他回身看着一臉純良的沈安,只覺得一股朝氣撲面而來。
年輕人走路都帶着壓抑不住的活力,真是讓人羨慕啊!
他感受了一下自己身體的沉重,心中沮喪。
但他旋即想起了趙允良獻上的丹方,那丹方看着配比玄奧,應當有些路數。
壓下這個念頭,他淡淡的道:“人心人性……於帝王當如何?”
扯尼瑪淡!
沈安想呸他一口。
這種禁忌話題是我能說的嗎?
趙禎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就說道:“說說別人。”
你說說趙仲鍼!
沈安低眉順眼的道:“官家,人心……人心從來都不古,所以……信不得啊!”
帝王要有自己的判斷能力,對臣子的話要有甄別能力,首要就是不信。
用不信爲基礎,用懷疑爲出發點,這纔是帝王的謹慎。
直至你能把握朝政了,如此方能收放自如,才能浪一下。
一開始就浪的,基本上沒幾個有好結果。
比如說楊廣,要是慢些,要是開頭穩重些,一步一步的走,那隋朝的結局還真有可能不一樣。
那廝奪嫡的手段陰狠,登基後的手段更狠,關鍵是習慣了大手大腳,一上來就搞大工程,絲毫不知道穩住別浪的道理,最後就悲劇了。
趙禎微微一笑,覺得這小子很有趣。
旁人都說君臣一心,就他說君臣不該是一條心。
他做帝王多年,自然知道君臣不可能一條心,所以微微頷首道:“其它呢?”
你沒完了是吧?
沈安心中惱火,就說道:“人性趨利,要利誘。”
趙禎嘆道:“年輕人把自己弄的這般機心重重,不累?”
這話不對頭。
陳忠珩覺得沈安是真蠢了,竟然說出這些話來。
這是說你沈安城府深。
沈安無辜的道:“臣得罪了許多人,若是不謹慎些,怕是早就被人挖坑給埋了。”
趙禎一想也是,他站在樹下,仰頭看着枝葉亭亭如蓋,就說道:“夏日在此乘涼想來會愜意吧。”
“是,臣夏夜就喜歡在樹下……喝茶。”
喝毛線的茶,是喝酒。
趙禎拍打着樹幹,說道:“有人說從未見過你的文章,可見是不學無術,連在太學弄的那個什麼題海都是如此粗鄙,說你欺世盜名,你如何看?”
“這是污衊!”
不會寫文章的沈安悲憤的道:“他們看不起臣的雜學,於是就四處散播謠言,臣在饒州時就打過他們的臉。”
趙禎微微皺眉,想了想,“可是那首詞?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是。”
沈安覺得趙禎的情緒有些古怪,傷感漸漸消散,歸於平靜。
趙禎負手往外走去,吟哦着。
“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他的腰背漸漸挺直了,回身問道:“這數十年朕可還算是稱職?”
沈安心中大震,知道這位帝王終於是下了決定。
他垂首道;“您……堪稱盡職盡責。”
雖然你保守了些,但守成之主當之無愧。而且後世都稱呼你爲千古仁君……
當流芳千古!
趙禎微微頷首,臉上多了笑意,回身出去。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當年的澶淵之盟啊!讓大宋得了和平,直至如今。只是北伐再也無人提起。
“數十年,望北猶記,烽火河北路。”
那是太宗皇帝……他的北伐,結果大敗虧輸,自己都差點回不來了。從此大宋就成了南國,再也沒敢往北邊多看一眼。
那小子說什麼江山北望,勇氣倒是有了,可……哪有這般容易。
他微微一笑,“……可堪回首,楊公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那身影漸漸遠去,竟然有些灑脫。
秋風漸起,幾片落葉在前面打轉,沈安突然覺得鼻子一酸……
……
趙禎回到了宮中,就叫來了曹皇后。
他端着茶杯,看着水汽渺渺,神色竟然有些放鬆的喜悅。
曹皇后見狀也歡喜,就問道:“官家這是遇到好事了?可否說與臣妾聽聽?”
趙禎擡眼道:“我這些年覺着有些累。從登基到現在,我每每忘卻了當初的惶然,習慣了做帝王……你可習慣做皇后嗎?”
這話讓曹皇后有些不解,“官家在朝堂治理大宋,臣妾在後宮管着那些人,怎會不習慣?”
趙禎點點頭,說道:“都習慣了啊!以後宮中會多一個人……也要習慣纔好。”
曹皇后的臉白了一下,“官家可是決斷了嗎?”
這件事趙禎磨蹭了多年,終於是出結果了。
趙禎點頭道:“是,朕時常覺着身子沉重,若是再拖下去……這江山社稷怕是會出問題,不能了啊!”
他雙手緊緊握着茶杯,彷彿從那裡能汲取到溫暖,再擡頭時,已然是虛弱的苦笑。
“我從未想過退下來,只是想到死亡……我就渾身發軟。”
這一刻趙禎再也沒了掩飾,他的無力讓曹皇后覺得心中冰冷。
她發誓從未見過這麼虛弱無力的官家,哪怕是那次有人謀逆時,他也只是慌亂而已。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朕想參透,卻參不透……”
趙禎艱難的站起來,緩緩走到門邊,看着藍天,喃喃的道:“看着沈安,我就覺着自己老了,只要十年,我只要十年……”
他緩緩回身,突然精神大振的問道:“朕再活十年,可否?”
曹皇后下意識的道:“陛下萬歲……”
“萬歲?那是騙人的。”
趙禎揮舞了一下手臂,笑道:“朕只要再活十年,把大宋再弄好些,這樣見到祖宗也好說話。”
曹皇后試探着問道:“官家,可決斷是誰了嗎?”
這個問題無數人想問,可趙禎卻遲遲未給出答案。
就在大家心急難耐之時,宮中傳來消息,明日重臣和宗室都要來。
這是有重大事件要宣佈。
趙允弼沒吃晚飯,獨處靜室。
趙允良和趙宗絳興奮加緊張,滿腦子都是翻盤的臆想。
趙允讓喝醉了,然後大罵趙禎不要臉,當年害的他飽受衆人的白眼。
趙宗實在屋外坐着,邊上擺放着一罈子烈酒。
趙仲鍼擔憂的看着自己的父親在喝酒。
這是他從沈安那裡拿回來的烈酒。
真正的烈酒。
可趙宗實就像是喝水般的喝了下去。
他的神色淡然,可趙仲鍼卻在眉間尋找到了一抹厭倦。
他喝了碗裡的酒,偏頭見兒子在皺眉看着自己,就微笑道:“在擔心什麼?”
趙仲鍼搖頭道:“沒有。”
Wωω▪ttκa n▪¢ ○
趙宗實笑道:“趙宗絳從來都不是對手……爲父從未把他當做是對手,只是奢望官家能選中他而已,你可知爲何嗎?”
趙仲鍼搖頭,覺得自家父親喝多了,開始說胡話。
趙宗實喝了一口酒,微微搖頭道:“他沒有主見,任憑自己的父親擺佈,這樣的人,官家看不中他。”
他說的很是輕鬆淡然,趙仲鍼突然一個激靈,想起剛纔去沈家拿酒時,沈安讓他安心的神色。
兩人的神色是何其相似啊!
“爹爹,那官家爲何要讓他來參與?”
趙宗實微微一笑,竟然有些鄙夷之意,說道:“有了繼承人,就代表帝王老了,官家不捨而已。多一個趙宗絳,只是用於牽制,拖延……”
趙仲鍼發現自己從未看懂過自己的父親。
那個看似木然,經常會發狂的父親。
原來所有的一切他都心中有數,他都知道。
他比誰都清楚趙禎這一系列手段的含義,並鄙夷。
是了,他當年在宮中頗受磋磨,出宮後更是被人冷嘲熱諷,受夠了各種煎熬,所以他不願意進宮,對那位帝王沒有絲毫好感。
可他卻知道趙禎只會選擇自己入宮。
他在看着大家在焦急,在四處奔走,卻只是苦笑。
趙禎的那些手段在他的眼中無所遁形。
這是我的父親?
趙仲鍼突然覺得自己就是個蠢貨。
是了。
若是沒有這等眼力,官家怎會選擇他爲皇子。
那可是未來的帝王,統御大宋的皇帝。
趙禎再不捨,可也會出於本能給自己選擇一個最好的繼承人。
趙宗實看着他,眼中多了一抹慈愛,然後說道:“此後之事你莫管,只管去玩耍,以後……以後你想玩耍怕是要艱難了。”
趙仲鍼有些惶然,趙宗實笑道:“莫慌,爲父只是一說。不着急。”
趙仲鍼不知道這個不着急是什麼意思,但卻漸漸平靜了下來。
趙宗實的眉間蕭瑟,嘆道:“人生至此……奈何……”
他沒有絲毫歡喜之色,彷彿即將得到的皇子之位是一碗毒藥。
但他並未如以前般的發狂,目光中多了些堅韌。
他是爲了我們!
這個不想進宮當皇帝的父親終究還是挺過來了。
對妻兒的責任讓他從痛苦的深淵中站了起來。
這就是我的父親。
趙仲鍼回身,眼中有水光閃爍着……
第二天凌晨,皇城外的人格外的多,以往那些從不喜歡上朝的人都來了。
宗室中人都在邊上站成了一大堆,在竊竊私語。
宰輔等重臣站在一起,無人說話,但大家都神色輕鬆。
皇子要出來了,大宋的繼承人要出來了,這是喜事啊!
韓琦的眉間多了喜色,對司馬光微微頷首,“君實此次出力不少。”
司馬光拱手道:“大宋需要一位繼承人,刻不容緩。下官只是盡力而爲。”
衆人都微微頷首,有人低聲道:“沈安來了。”
司馬光看過去,就見沈安正在狼吞虎嚥的吃着鍋貼……
這廝的胃口當真是讓人豔羨啊!
……
第三更送上,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