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沙灘燦爛了。
數不清的開花彈,榴霰彈,葡萄彈,把其一生中最燦爛的價值釋放在臨海衛的上空,爆破的彈片,奔放的霰彈,就好像一朵朵綻放的蓮花那樣,在夜空中煞是好看。
然而,美麗的外表下,卻是殘忍的死亡!
“啊啊啊啊啊!!!”
慘叫聲中,一隊剛跑出用營房的衛所兵在霰彈雨中猶如暴雨梨花那樣匍匐滿地,噼噼啪啪的彈丸輕易砸破了皮肉骨髓,粘稠的鮮血瀰漫着。
牆角邊,一個斷了腿的明軍呆滯的望着前面滿目瘡痍,忽然間,一股子怪誕的笑容在他臉上浮現出來。
“放花了,好看,嘿嘿!”
這個傻了的士兵身邊,另一個他的同袍則是絕望的向前伸着手。
“不!!!”
轟鳴下,已經燒的完全脆了的柱子轟然倒塌,稀里嘩啦的聲音中,幾噸重的望樓轟然倒塌,瓦礫堆前,只剩下一隻血肉模糊的手。
這些臨海衛的衛所兵其實很可憐,受着長官的欺壓,沒有軍餉,甚至還得扛起大明帝國一多半的稅收,可他們的存在,也是那些江南士族作威作福的基礎,他們就是毛珏的敵人,這個戰場,沒有無辜者!
“怎麼可能?”
站在臨海衛城觀樓上,已經年過五旬的指揮使吳孟起那雙昏花的老眼無神的向海上張望着,距離太遠,漆黑的夜色中,他僅僅能看到此起彼伏的重炮噴塗吐出的怒火,什麼人,什麼船,跟本一片朦朧,炮火的掩護中,一片片倭人小早飛速的衝上灘塗,那代表死亡的八幡大菩薩旗烈烈飛舞着。
從軍幾十年,這個老傢伙見識過了萬曆年間大明最後的燦爛,也曾經與隆慶朝的倭寇搏殺過,可這地獄一樣的炮火,他平生還是頭一次見,也是頭一次如此完全的被恐懼吞噬。
“指揮使大人!倭寇登岸了,趙千總請示,是否馬上出戰?”
“指揮使大人!”
驚慌跑上來的傳令兵足足喊了三遍,這個年邁的老頭子方纔回過神來,然而下一秒,沒等傳令親兵鬆一口氣,令他驚駭的事情發生了,這個從軍幾十年的老將以一個不輸於年輕人的速度飛快的奔下了觀樓,搶了一匹馬,消失在了夜空中,愕然的看着這一切足足幾秒鐘,扔下刀與盔甲,這個小兵也是搶了下去。
炮擊過後十七分鐘,紹興府臨海衛轟然陷落,南下紹興會稽,北上杭州臨安的大道悵然而通。
遠遠的,似乎都能聽到倭兵的獸吼了,一直握着素衣小手的手終於鬆開,摘下牆上掛着的刀,揚手披上了披風戰袍,毛珏亦是雙眼通紅,向外走去。
可這時候,一聲嚶嚀卻彷彿劃破天際的第一道曙光那樣,終於在毛珏耳旁響起,長長的睫毛抖動中,素衣終於睜開了禁閉着的眼睛,砰的一聲,刀直接扔到了地上,毛珏又是急促的快步兩步奔了回去,手顫抖的握住了她的手。
“你醒了!”
“少……,少爺……”
小巧而無血色的朱脣虛弱的抖動着,一絲笑容艱難的綻放在素衣蒼白的小臉上,這第一眼,激動就讓這個遼東女孩柔弱的身軀顫抖了起來。
“太好了,素衣……,素衣就知道,少爺,少爺你一定不會死!一定不會!”
她的微笑猶如天使燦爛的笑容,令他終生難忘。手緩緩的撫開了黏在素衣額頭上的幾縷亂髮,毛珏聲音輕柔到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一般,也是微笑着,安慰着。
“少爺在這兒!沒事了!沒事了!安心睡上一覺,明天,咱們就回遼東!”
“嗯……”
雖然有時候會發點小脾氣,吃點小飛醋,可對於素衣來說,毛珏就是她的全世界,在毛珏的寵哄中,一絲疲倦再一次襲向了她明媚的雙眸,點了點小腦瓜,素衣又是聽話的合上了雙眼,可沒等毛珏鬆一口氣,忽然再一次,她又是猛地睜開了眼睛。
“少爺,琴娘呢?”
毛珏不自覺的顫抖了下。
“安心睡吧,她很好,等你好了,就能見到她了。”
這些天的折磨,加上白天的驚嚇,素衣發了高燒,體力不支中她終於是在毛珏輕柔的撫慰聲中,再一次昏昏睡了過去。
把她的小手塞回被子裡,毛珏忍不住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重新撿起刀來,又是向外走去,外間上,鄭鐸坐在毛珏的沙發上,拿着一本醫經正看着,老傢伙早年經營過藥材,對醫術也懂不少,今天素衣的高燒,還是多虧了他。
“將爺!”
見毛珏出來,老頭合上了書,回身做了個揖,輕生詢問道。
“可是素衣姑娘醒了?”
“恩,她醒了一會,意識也清醒,我按照你的吩咐,讓她接着睡了。”
“唔,只要素衣姑娘醒了,那就無大礙了,將爺可以放下心來。”
鄭鐸也是露出來個輕鬆的神情,然而,意思苦意卻是在毛珏臉上閃過,他是重重的搖了搖頭。
“可是,她啊!”
外間,那個大桌子上,一習白布覆蓋着,隱約還能看到個姑娘的身形,扶着桌子頭,嘆了口氣,毛珏是重重的一拳頭砸在了桌案上,渾然不顧自己的手向李山海那樣,震得虎口迸裂。
和素衣醒過來的笑容同樣令他永生難忘的,是今天的海寧潮邊上,那個到了死都一直舉着素衣的姑娘,自己一念善心,可到頭來,琴娘還是以這種方式永遠的去了,毛珏的心頭,就彷彿一塊千斤大石那樣,死死壓着。
“將爺!將士們也準備好登岸了!”
門口,龐大海那深沉而硬郎的聲音傳了進來,最後看了一眼,猛地抓起刀,毛珏對着鄭鐸就拱了拱拳頭。
“將爺放心,老朽在,素衣姑娘不會出事的!”
沒再說話,在鄭鐸的回禮下,推開門,毛珏也是猛地出了去。
“這裡,雞心達垃圾的哇!哇裡哇裡哇,杭州思密達!”
臨海衛城的火光還沒有熄滅,大股大股的浪人已經是帶着貪婪闊步向前了,足足三千真倭,矮小的武士騎着更加低矮的倭馬急促的行進在兩邊,還有浪人頭目舉着刀大聲的叫嚷着,刺激的這些海盜更加是健步如飛,還有一萬多漢人走私商人麾下的僱傭武裝也不甘落後,那些破產戶,地痞流氓亢奮的邁着腳步,急躁的走着,好幾十年的了,東海羣盜再也沒有遇到過如五峰船主王直這樣的大首領帶着大傢伙做大事了,每個人心頭都是奔涌着火焰浪花。
尤其是那些浪人們,夜晚的漆黑也掩蓋不住他們野獸那樣的張狂吼叫聲,一道上,聽的沿途的村莊鎮民大氣兒也不敢出,死死的縮在被子裡。
在這支凌亂的隊伍後面,就像古代斯巴達人那般,一直無比整齊的正規軍團亦是急促前行着,說起來毛珏真是令戚繼光蒙羞了,當初與倭寇血戰的英雄義烏兵,如今卻是以倭寇爲炮灰,向着大明的城市滾滾前行着,腰裡跨刀,也是扛着槍,步行在南兵一團二團的前面,毛珏雙眸中卻是一片的蕭殺。
那些江南士族,東林黨,復社,還有那些與這幾方勢力關係密切的鹽商,大豪門,如今在他眼裡,與這些強盜根本是一路貨色!只不過倭寇靠刀子殺人,靠着刀子搶掠,這些豪族世家靠着儒家的禮儀道德殺人,靠着《論語》中的大道理冠冕堂皇的剽掠,江南如琴娘這等慘劇不知道有繁幾。
狗咬狗而已,沒人值得同情!
…………
杭州,西湖,洛家莊園。
這兒的爭吵還在繼續着,箱子,櫃子,霹靂啪啪的翻倒聲音中,一個極其不耐煩的年輕男人聲音自屋子裡傳了出來。
“大姊?你有病嗎?大半夜的搬家玩?別鬧了,趕緊給我支五百兩銀子,吳大哥那頭還在軟香樓等我呢!”
口口聲聲說着你過你的,我過我的,這洛縝如今又是臉不紅心不跳的伸着手,要是以往,洛寧少不得絮叨他兩句,不耐煩中,最後還是不得不把銀子給他,然而今天,一貫淡然的女掌櫃臉上卻滿是驚慌之色,一面呵斥着僕役趕緊收拾東西,一面又是回頭焦慮的斥着這個輕狂書生。
“還什麼軟香樓?倭寇已經出現在海寧了!你也趕緊回去收拾東西,咱們趕緊走,去徽州的別院避一避!”
“哎呀大姊,不就是些倭寇嗎?海邊十幾個衛所七八萬人呢,南京那頭還有上直十二衛呢!幾個倭寇,用不了幾天就得退走!”
“大姊,今晚可很重要!吳先生劉先生趙先生他們可全都來了,關係到今年你弟我能不能拿下杭州府的榜眼!關鍵時刻,你可不能讓我出醜丟人啊!快拿銀子!”
滿是不耐煩,洛縝急促的說着,可不想他這個大姊忽然像瘋了那樣,猛地用雙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扯着他的領子瘋狂的嘶吼着。
“你還不明白嗎?什麼倭寇!是毛珏毛將軍!他來複仇來了!再不走,你,我,咱們整個洛家,就全完了!”
“大姊!”
無所謂的推開她,洛縝是滿不在乎的笑道。
“你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毛珏那閹黨狗賊,已經被我們幾個義士給除了,恐怕屍體都喂王八了。退一萬步,就算這廝沒死,他敢得罪吳大哥,得罪江南這麼多世家,得罪復社嗎?”
那張書生臉上,亢奮的神色愈發的濃郁,似乎看到了自己金子一般的未來,洛縝還張狂的舉起雙手。
“大姊你就等着你弟我高中榜眼,然後進京中進士,給咱們洛家光宗耀祖吧!趕快拿銀子!”
“小縝!”
苦口婆心,洛寧還想開口勸點什麼,誰知道這功夫,穿着元寶衣的洛家遠方五叔像個綠兔子那樣,魂飛魄散的猛地跑了進來,剛一進院子,就直接趴在了地上,喘着粗氣磕着頭叫喊着。
“大……,大小姐!大事不好了,別院下面,好多軍兵倭寇,把,把咱們莊子給圍了,還,還有大炮啊!您,您,您快想辦法啊!”
瞬間,洛寧臉上的血色消失的一乾二淨,驚駭的回過頭,洛縝這廝已經腿軟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今晚的月亮雖然不圓,可是夜空中,隱隱的漂浮着一層紅雲,讓這太陰星都浮現着一股子血腥,那東江鐵藝軍特有的十二磅陸戰炮的炮架子上,懷抱着刀,毛珏陰沉的依靠在上面,目光陰冷的看着夜色,慌張的洛家莊園。
“就從這兒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