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如此快速瓦解的原因,重要一點就是軍閥化,崇禎年間的武將見了文臣低着腦袋走,弘光年間的武將看到文臣梗着個脖子走,尤其是史可法還放低身段過來有意拉攏,更是讓武將囂張到沒邊了。
一大早,揚州城就是噼裡啪啦一頓叫罵與怒吼,夾雜在其中還不斷的發出慘叫聲,足足幾分鐘之後,這纔有大批的兵丁快速跑過來,長矛猛地向前一橫,卻也不敢進去管,只能在外面扯着嗓子大喊着。
“揚州督軍史閣部到!汝等還敢逞兇!”
史可法的面子也不好使,裡頭一個大頭兵又是拿着搬磚拍了好幾下,這才悻悻然的把帶血的轉頭往邊上一扔。向身後狠狠一揮手。
“他孃的晦氣,跟老子走!”
罵罵咧咧中,扔下了七仰八歪倒地的揚州行轅的人,幾十個兵丁粗野的直接照着那些槍尖撞去。
根本不敢扎,嘩啦嘩啦的腳步聲中,一衆圍着的標營又是訕訕然的向後退着,讓出了個通道,讓這些野兵氣焰囂張的闖了出去。
“你們這些髒官兒聽着,老子當兵吃餉銀的!下次再沒有餉,把你這破地方燒了!”
公然威脅焚燒官屬要是在崇禎年間,幾個腦袋都不夠砍的,可在這兒,文官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甚至史可法連面都沒出,就這麼眼睜睜看着他們揚長而去。
他倒不是怯場,實在是沒辦法,現在主要目的是拉攏江北三鎮對抗馬士英以及重新啓用,磨刀霍霍要報仇的阮大鋮,剛纔的場面,要是他出面了,事情就鬧大了,一但這些黃得功營的軍兵還是這般桀驁不馴,他是殺還是不殺?不殺他這個督師徹底威嚴掃地!殺了又與黃得功徹底撕破臉皮子了。
一肚子火氣,也只好發在了下官身上,這頭軍資營裡,捱了頓打的戶部資糧主事李大人這纔剛剛鼻青臉腫的出了來,那頭史可法又是滿帶責備的問了起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爲何?到現在軍餉還沒有湊齊?”
“回大人,下官也是沒辦法啊!松江嘉定福山泰州等二十七個知府縣官不知道爲什麼忽然都掛冠而去,留下個空縣自己都管不過來,更別說出糧出餉了,下官在江南北打了個來回,實在爭不上糧食啊!”
“這麼對地方官棄官而去!!!莫非又是阮大鋮使的絆子?”
史可法是好官忠臣沒錯,可這腦袋也是絆在了時局中,第一印象想的還是黨爭黨爭再黨爭,遲疑了回,他又是面色陰沉的哼了一聲。
“此事本督去屬理,你這頭也抓緊徵糧!這個月十五,要是再看不到下半年的軍糧,本督就辦了你!”
看着史可法面色陰沉的離開,李主事忍不住再一次哆嗦的打了個激靈,還真叫現世報,幾天前他拿來恐嚇松江縣的話又是原封不動的再一次落在了他身上。
揉着腦門上剛剛被大鬧的黃得功兵磚頭砸出來那個大包,目送史可法走遠了,狠狠咬咬牙,回了軍資營裝模作樣的訓詞幾句之後,這個徵糧官兒也是偷偷摸摸回了家,連夜收拾東西,第二天也是來了個掛冠而逃。
整個江南官場都被鬧得一團糟,看着又空出來的一個官位滿心鬱悶的史可法卻是渾然沒想到,事情竟然出在了平時他們都注意不到,幾個小小的師爺身上。
就在史可法鬱悶的時候,那些罪魁禍首的師爺,卻是在山東德州或者登州陸陸續續登上了岸。
松江靠近海邊,這幾年大明的海運在毛珏鼓搗下便捷了不少,愈發的發達,松江師爺趙進向北方跑路,選擇的也是渡海,在登州登了岸。
毛珏還真像是財神爺,他所接觸的地方都會跟着變得繁榮起來,這登州也差不多,崇禎五年東江渡海平亂時候,登州附近幾乎被打成一座空城了,可此時,偌大的港口人流涌動,摩肩接踵,靠在水泥堆砌,平整的海港邊上,成成疊疊的海船一條接着一條,甚至在街道上,大鼻子白皮膚的老外都不稀奇了,到處都是,抄着一口怪誕的南京官話,氣急敗壞的在攤子前討價還價着。
只不過此時趙進是沒心思去看熱鬧,說實話,他現在後悔了。
頭腦一熱,收拾細軟帶着家小就拔腿兒開溜,可真上了船,頭腦方纔冷卻了下來。
來了就給官兒?天下哪有這般好事兒?天上掉餡餅嗎?
可他這一不辭而別,算是壞了師爺行當的規矩,日後不會再有如曾家這樣的中介家族保舉他到官宦人家出任賬房,沒了後路,就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衝了。
一邊盤算着,一邊牽着老婆孩子下了船,一道上趙進都是低着個腦袋考慮着,萬一是劉伯濤忽悠了他怎麼辦!翻臉?人家都是金科榜眼了!再說就算是發火也也沒用!實在不行,只好求他做保,再在京師謀求個出幕的活計。
可就在趙進想的出神時候,卻是冷不防眼前一黑,踉蹌的向後退了一步,頓時,他後背冷汗都出來了,兩個足足一米八九,穿着差役皁袍的漢子猶如一堵牆那樣擋在了他身前,抱着個胳膊歪着個腦袋,一副不好惹的模樣盯着他,當即就把他盯得心裡打鼓。
“兩位公爺,你們這是?”
“少廢話,江南來的?收到榜眼爺信來的?”
“正是小可,不知……”
“那就沒錯了,找的就是你!”
“哎呦呦,這是……,這是幹什麼啊?”
兩個胳膊被架起來,趙進就跟個水桶那樣,被人拎着就走,嚇得他是哇哇直叫,身後他婆娘領着倆孩子也是小腳緊着倒騰,叫嚷着跟着快步趕過來,可這港口上人似乎都習以爲常了,別說報官阻攔,連多看一樣的都沒有。
咣噹一下子被重重的扔到了馬車上,緊跟着他老婆翠兒娘三兒也是被塞了進去,馬車裡頭,已經塞了三四家,估計和他一樣是窮苦師爺出身,拖家帶口的北上一共十三個人,把個馬車塞的結結實實的,戰戰兢兢的向外瞄了幾眼,抱了抱拳頭,趙進是悲催的問道。
“幾個同鄉,咱們這莫不是遭了賊人了?”
“唉~誰知道啊!”
這頭,幾個書生還想再交流幾句,冷不防這功夫,馬鞭子噼裡啪啦響了幾下,整個馬車就像子彈頭那樣竄了出去。在趙進驚恐的神情中,幾個轉彎離開了熱鬧的港口,一頭扎進了山東大地中。
後世有個笑話,一東北人和上海人吵架,吵的火氣,東北人擼胳膊就要幹架,上海人卻是慫了悲催的直襬手:“大哥,吵得好好的,動什麼手啊!”
在上海的前身松江當了好幾年師爺,這趙進似乎把這後世上海小男人的氣質繼承了個淋漓盡致,也不敢問,就這麼悶頭的跟着馬車跑了大半天。
最後七拐八拐,這馬車又一次跑進了大城來。
濟南!
當馬車停下來,在幾個粗漢叫嚷聲中下車,看着那金燦燦的濟南府幾個大字時候,趙進差不點沒哭出來。
還行,看來不是被賣到黑煤窯了!
不得不佩服,劉伯濤在師爺屆還挺有名望的,此時,這濟南府像趙進這樣子北上的師爺足足有一百多號了,帶上家眷妻小足有四五百人。
滿心忐忑的幾個小男人下了馬車車,在院子裡還碰到了好幾個熟人,緊接着趙進一家被安排到了官署後院中空屋子裡頭,可屁股沒等坐熱乎,房門又是被咯吱一聲推開,兩個不解釋北方壯漢拖起趙進的胳膊,把他球一樣拽了出去。
這一次卻是去了大堂。
絕對有種傳銷窩點的感覺了,和他一樣今天到的十幾個貧寒士子師爺也是一併被帶過來,大堂上,那些封建舊社會的水火棍架子被撤了個精光,幾個火盆烤人的擺放在了兩邊,中間則是二十多套桌椅。
這輩子就在登萊,山東之間轉悠,都轉悠到審美疲勞岳父大人,山東巡撫餘大成端坐在了堂上,他的一雙眼圈都黑的猶如熊貓了,一張口剛想講話,可一個哈欠旋即就重重的打了出來,打過哈氣之後,講話的心思也一併打沒了,滿是無精打采,餘大成是乾脆的一揮巴掌。
“髮捲子,開考!”
吧嗒,一封吼吼的紙筒重重的砸在了趙進面前,嚇得他一哆嗦。
就着昏暗的火光,一封封試卷先後被打開,瞄了一眼上面的試題,這個上海小男人卻是旋即發出了一聲不屑的清哼,旋即熟稔的捻起了筆桿子來。
…………
這一捻,一轉眼,又是好幾天過去了。
“額……”
一身緋紅的官服包裹在肥嘟嘟的身軀上,把趙進也包裹的如同之前他東家龔浩一模一樣,活脫脫是個熟透了的西瓜瓤,胸口的簿子上,一隻肥嘟嘟的鴨子懶洋洋的癱在那兒,硬說自己是鴛鴦。
幹了二十多年的師爺,從來也沒想到自己能有那麼一天,從幕後走到臺前來,真真正正的當上這個縣令,到現在,趙進都是有點不可置信。
尤其是,這個官當的太扯了點吧!濟南府那一晚上突擊考試後,就簡直被當成了苦力,第一天是處理自從崇禎十五年建奴攻破濟南城後斷檔了不知道多少日子的舊賬冊田本,第二天跟着出城丈量土地,第三天是清查濟南府倉庫,第四天,就在他困得直打瞌睡,搖晃腦袋時候,拉他來的不解釋二人組噹噹噹當的把這一套官服連帶着官印送到他面前,第五天,他就成了這大明山東郯城縣正印七品縣令了!
回想這些天的經歷,總有種被強盜強搶了的感覺!
不過老子終於是縣令了!可以像龔浩那頭豬一樣吃喝玩樂養肥彪了!發了會兒呆,一瞬間猶如打了雞血那樣,在自己老婆翠兒和兒子趙旦傻的眼神中,趙進是發神經一般大笑着推開了縣衙大堂的門。
誰知道嘩啦一聲,兩堆公文猶如小山那樣重重的倒了下去,直接把他肥胖的身子壓在了底下,差不點沒壓斷氣了了,拼命向前伸着兩隻胡蘿蔔那樣粗胖的手,這才被人拉出來,就在趙進驚魂未定的功夫,剛剛拉他的不解釋二人組,東北大漢死人臉又是那一貫面無表情的敘述了起來。
“傳山東巡撫令,各新上任縣令,縣衙擠壓公文必須三日之內處理完,死賬壞賬,田冊,稅名五日內上交濟南府,逾期完不成者!扣!工!資!”
“什麼?”
回首看着那兩堆差不點沒把自己壓斷氣的公文,一瞬間,趙進是傻了眼。
就算是積年的老師爺,處理這些陳年舊賬也不輕鬆,這新官上任火還沒燒起來,坐在縣衙內頭幾天就光看公文了,幾支微弱的燭火跳動着,肥胖的身體都瘦了幾圈,在猝死的邊沿掙扎着,趙進算是明白山東巡撫餘大成眼圈爲啥那麼黑了,哆嗦着胳膊趴在桌子上,對着某個吸血鬼式的領袖攝政王,趙進是發出了靈魂深處的譴責來。
“這和老子在江南當師爺,有啥子區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