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 6 章 大修

賈裕一直覺得自己能在郭氏手中倖免於難,很大一部分是賈褒的功勞。阿姊四五歲年紀時,就可以用計謀爲尚在襁褓中她爭食吃,郭氏若不忌憚也是不可能的。賈褒當初成了王妃,郭氏已經嫉恨難擋,而後看到她賈裕這樣的愚笨丫頭先她女兒有了才名,一下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場,纔沒了打壓的精力。

賈褒總說她是隻是沒懂事,賈裕卻覺得自己是個撿漏的,傻人有傻福。若是別家娘子,被人侮辱,被逼改嫁,親人離散,一天下來接連的打擊,不說脫半條命,也是要大病一場的。賈裕身體卻沒有大礙,倒是比陪着她一起淋雨的小鬟還要康健,也不知該說她心大還是說她身子骨好。

覆水難收,則不計得失;木未改舟,尚能力挽狂瀾。

夜裡,母女難得歇在一處,兩人似乎都明白多說無益圖惹煩憂的道理,不再提那些煩心之事。

賈裕沒有睡意,李氏便和她說起了當年流放時的那些見聞。

“……那時我身體不好,苦自然也是苦的……但有意思的事也多,那些東西可都是在洛陽看不到的……”李氏是個會苦中作樂的婦人,這一點賈裕倒是像她。

賈裕來了興致:“阿母同我說說。”

李氏想了想,突然笑了一聲:“快到嶺南邊境時,我們途經了一處已經荒廢的驛站。當地人都說住不得,有精怪,不少人都害怕了。我們那個差役頭頭,脾氣不好,膽子大,就說要住一晚。就將我們一羣犯人趕到一樓大堂休息,讓手下的差役輪番值夜看守。”

“那天夜裡,沒有月亮,大堂只點了一盞油燈,值夜的差役都打着瞌睡。然後,就聽到幾聲細微的叫聲,‘嘻唧,嘻唧……’,像是二樓傳下來的,我就特別想去看看,可是手腳都連着鐐銬,不方便走動。後來我就看到一陣黑影——”

“啊——”賈裕輕呼了一聲,又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側耳聽着,像是跟着李氏說的那般,也依稀聽到了“嘻唧,嘻唧……”的聲音。她慌忙蹭到李氏身邊,靠在她的臂彎處。

李氏見她害怕,安慰道:“其實並不嚇人,第二天那差役頭頭的衣服行裝都不翼而飛,他身子壯,別人的衣服他根本穿不進,此後一路便都是赤條條的模樣,笑死個人。”

賈裕依舊心有餘悸:“那團黑影是什麼?”

李氏道:“那黑影許是山林間一些專愛偷東西的小畜生,倒是有趣的緊。”

賈裕想了想:“這世間,是否真的有精怪。”

“阿母沒有見過,也不知道。只是年輕的時候聽說過一個關於精怪傳聞,也不知真假。說是在吳地,有一位世家虞郎喜歡同縣的蘇家女,虞郎好儀容,蘇女有美色,本應成一段佳話。後來,虞家郎到蘇家做客,要蘇女作陪,應允爲蘇父解決服役之難事。蘇父便讓蘇女出來陪伴虞家郎過夜。此後虞家郎與蘇家更是來往密切,一次蘇父應召服役,就去尋虞家郎。可虞家郎說他根本不會做出yin人女兒之事,之後蘇父果然發現上門做客的虞家郎是精怪所變,便將其斬殺。”

李氏說完故事,見賈裕沒有反應,以爲她已經睡着了,便也闔目休息。過了一會兒,她聽到賈裕在一旁問她:“沒有了麼?”

“沒有了。”

“蘇家女最後怎麼樣了?”

李氏睜開眼睛:“阿母也不知道。”

李氏雖未明說,但賈裕也猜到了些,這般傳聞出來,女子大抵都是不甘受辱自盡才方休,世人卻只將其當做趣聞傳揚,可謂是人心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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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裕睡得好,醒得也早,而此時的李氏早就起了。她開了窗戶,外頭的雨已停,地上幹了大半。

李氏親自下廚做了幾塊油餅子,賈裕出來時剛巧熱乎着上桌,還沒咬兩口,外頭就有人通報,說是謝珧來了。

他來做什麼?賈裕雖是疑惑,但還是讓人將謝珧請了進來。

謝珧一進門,給李氏請了禮,隨後看向賈裕,眼神中隱隱透着一股怨惱與委屈:“阿母一夜未歸,也沒讓人給個信,我昨日打聽了許久才知你來外祖母這兒了,這才放下心來。”

賈裕以往出門,謝珧從不置喙,她也沒有通報行程的習慣。兩人雖是住在一個宅院子裡,但大都時候都是各顧各的,從未碰到今天這樣的情況,反而顯得自己頗不懂事,賈裕不由得懵了懵。

李氏看着兩人,眉頭卻是一皺,隨即她露出笑臉對着謝珧道:“阿珧,別怪你阿母,她昨兒淋了雨,便在我這兒歇下了,是我忘了派下人去通知你了。”

謝珧聞言忙道:“如何會怪罪?”他看向賈裕:“阿母,你身體現下可好?和孩兒回去,孩兒尋醫師替您看看。”

賈裕手中正拿着半枚油餅子,李氏知道她喜歡,特地早起爲她做的,她怎麼能這時候離開。賈裕剛想搖頭,卻看着謝珧一副委屈到近乎悲憤的表情,彷彿她若說一聲不,便會人神共憤。

李氏勸道:“你阿母身體好,沒什麼大礙。正吃着早食,也不差那一點時間。阿珧可用過早食,不如一起坐下吃吧。”

謝珧對着李氏還是頗懂禮節的,又是行了一禮:“多謝外祖母,孩兒已經用過了。”

“咕嚕——”聲音是從謝珧的肚子傳出來的。

賈裕沒忍住,噗一聲笑了出來,她掩口遮住笑意,對着謝珧招招手:“阿珧,過來坐桌邊吃吧,你外祖母做的油餅子可是誰都比不過的。”

謝珧的臉紅紅白白,這一次賈裕開口,他便沒有回絕,走上前,坐在了賈裕身邊的位置,與她挨在一處。

下人盛上一碗濃粥,賈裕挑了個油餅子放到謝珧面前:“阿珧你嚐嚐這個。”

謝珧低着頭,像是因方纔的事臊了,臉紅得像是要冒出了汗來。他聞了聞那餅子,抓在手裡咬了一口。

賈裕笑眯眯看着:“味道怎麼樣?”

謝珧點了點頭:“好吃。”

賈裕對着李氏道:“看這孩子……定是阿母做得太好吃了,他反倒不會說話了。”

李氏笑而不言。

謝珧囫圇吃完了一餅一粥,神情已是平靜許多,他同賈裕道:“阿母,我去外頭等你。”說罷,也不等賈裕迴應,直直跨步走了出去。

賈裕心累:“阿珧這性子何時變得這般急了?”

李氏道:“看着這孩子,倒讓我想起了謝遠。”

賈裕並不認同:“阿遠一貫沉穩,最耐得住心性,如何像了。”

她的亡夫謝遠,是個極其溫良的好性子,待人處世挑不出一絲錯處,就像是苦夏裡的一朵芙蕖,冬日裡的一枝寒梅,只叫人看着哪兒都覺得熨帖。她那時還依賴着賈褒,時常就往齊王府跑,有時一待就是一天,都不願回家,謝遠親自上門來接她,她纔跟着回去。

這種事情,若是放在別家,都是笑話。可是謝遠竟是一句斥責都沒有,連老夫人的責問也幫忙擋了回去。賈褒自己也想不通,那時的自己並不討厭謝遠,卻總不願意和他單獨待在一處,就連房中之事也沒有什麼興致,總有推脫。可謝遠病故之後,她又總懷念着對方的好來。

賈裕上了馬車,車軲轆不知是什麼時候修好了,行動起來已不像昨日那般惹人煩躁。她坐在車內,拉開一邊的簾子,向外頭看去。

謝珧馭馬行在車邊,看她掀開了簾子,於是過來問她:“阿母可是有事吩咐?”

賈裕搖搖頭,將簾子落了下去。

當年謝遠接她回家的時候,每次都是和她一塊坐在車內,卻也並不親密。他們倆的相處並沒有什麼臉紅心跳,有的只是細水長流,亦師亦友,舒心又自在。可惜,那般清風皓月的人兒,卻並沒有長壽之命。

正當賈裕回想之時,馬車門簾卻被人掀開了,謝珧大咧咧闖了進來,趁賈裕還未回神一屁股坐到了她身邊。

謝珧此番舉動,失禮至極。還未等賈裕發話,小鬟已是跳了起來:“郎主,你怎可同娘子共乘一車?”

謝珧眼眉一挑,眸間精光難掩,此狀已是與平日大不相同:“母子共乘一車,有何失禮?”

賈裕狐疑得看着他,慢慢挪遠了距離。謝珧像是發現了她的舉動,並沒有動怒,反而笑道:“我怕阿母一人在車內悶,便來陪陪阿母。”

“我並不需要,小鬟說得對,現下你在車內確實多有不妥。”

“爲何,你我不是母子麼?”謝珧疑惑得發問,但這種疑惑在他那張笑容之下,卻透着一股明知故問的戲謔。

賈裕終於覺得不對勁了,正當她再要說什麼,卻聽謝珧哈哈一笑,愣是將賈裕和小鬟鎮在了原位。

“阿母,孩兒在和你鬧着玩呢!”

賈裕心下一鬆,緊接着卻是起了一股無名之火,她厲聲責難:“阿珧,你如今怎地這般不像話了,竟同阿母開這樣的頑笑。去外頭玩了一遭,恭謹良謙都餵給狗肚子了嗎?回去罰抄《謝家家訓》八百五十六字,一字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