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下車的時候,就看見黑壓壓的一片人,齊齊地站在山腳。
饒是沈湛這種心性,都不禁愣了愣,還來不及思考自己該是威嚴點呢,還是和煦點,就見着爲首一個銀髮蒼蒼的老太太,拄着柺杖,也不要人扶,眨眼之間就衝了過來,嘴裡還嚷着,“我的璇姐兒!”
還在馬車裡整理衣衫的宋彌爾聽到這呼聲,“唰”地一下就將車簾掀開了,沒等沈湛反應過來,就跳下了馬車,三步並作兩步撲到了那老太太的懷裡。“祖母!”
“哎喲,我的心肝寶貝喲,讓祖母好好瞧瞧,”老太太將宋彌爾摟在懷裡,摩挲着她的小臉,“瘦了,天可憐見的,你是遭了多少苦喲!”
正說着話,後邊那一大羣烏泱泱的人也趕了過來,女人們不論年少老幼,統統圍住了宋彌爾,一個摸了摸宋彌爾的髮髻,什麼都沒說就先紅了眼睛,一個拉着宋彌爾的手,仔仔細細地檢查身上有什麼不妥。還有媳婦子圍着,念着宋彌爾的小院已經收拾好了,一個說近日裡做海上貿易的鋪子又進了不少外面的好東西,她已經挑了好些宋彌爾喜歡的,統統放在了她小院的廂房裡頭,就等宋彌爾回來了看看高不高興······也有那端着手沒去湊熱鬧噓寒問暖的,卻是語速飛快地吩咐着下人婆子再多熬些湯藥,廚房裡也多做些進補的食物,還準備開了庫房取些老山參鮮靈芝出來備着。剩下些姑娘小子們,見自家的孃親祖母對宋彌爾這般的好,竟然未露出絲毫嫉妒之色,個個都挨着宋彌爾和祖母,一個個“姐姐”“妹妹”地叫得好不熱鬧。
沈湛還是頭一次看到這樣子的大家族。
他倒是識人無數,自然第一眼就看得出來,眼前這些人是真心還是假意,是在自己面前做做樣子還是發自肺腑。京城裡幾千口人的大家族倒是沒有,可是僕從加起來上下幾千人的多了去了,大幾百號人的府邸也數不勝數,即便只算主子的,也有幾十口人的,他還從未見着哪一家這般的齊心。別說幾十口人了,通寶將軍府,主子加起來一共五個人,照樣爲了自己的利益勾心鬥角的,他還沒見過這麼一大家子人還這般融融恰恰的呢。融洽得自己這個皇帝在這裡站了這麼久,都沒有人來招呼。
還真不把大曆的皇室放在眼裡呀。
沈湛心頭正想着,卻見另一個老人家被人攙扶着,到了沈湛的面前,後面跟着好些個面目或威嚴或瀟灑拓落或出塵的中年青年男子,無一例外,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
爲首的那老者微微顫顫地便要向沈湛行禮,“後生們無禮,怠慢了陛下,還望陛下恕罪。”
後頭跟着的中年和青年們,喊爹的喊爹,喊祖父的喊祖父,也跟着要跪下去。
旁邊圍着宋彌爾說得正歡的婦人姑娘們,也纔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提着裙襬整着衣袖圍攏來給沈湛行禮。
宋彌爾被她的祖母摟着,也笑眯眯地跟着祖母給他要行禮,她臉上一派輕鬆,好像回了家就天塌下來都不怕了似的。
沈湛當然不會讓老人家給他行禮,他上前兩步扶起了宋彌爾的祖父祖母,不過後面那些傢伙們,跪就跪吧。哼。
雖說在山腳上烏鴉鴉地跪了一片,不過這幾日宋家將外人都驅散了,周圍的都是自家人,也不怕消息有什麼走漏。
一羣人簇擁着上了山。
沈湛這纔看到依山而建的宋家裡頭面貌。
哪裡還需要什麼影壁,什麼抄手遊廊,山中風光無限,宋家就依着山脈走向和地勢地貌建了無數的庭院。
起首是一片高高垂落的漂亮的紫藤蘿花,連成了一片瀑布似的,一眼望不到邊,沿着紫藤蘿花走了數十步,纔看到一個青藤搭建的拱門,仔細一看,哪裡是青藤搭建,分明是兩旁粗壯的古樹相互朝着生長,枝葉相互纏繞,又在起初刻意地用人工加固,才形成了如今這道精巧的拱門。
穿過拱門才發現,這哪裡是一道門。這樣相互朝向生長的樹在拱門後依次排開,每一道拱門間隔兩三人的距離,搭乘了一道漂亮的天然長廊。長廊之外,蓋着紫藤蘿花,紫藤緣木而上,條蔓纖結,與樹連理,走在拱門長廊的下面,就好像走在了花海下面,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龍出沒于波濤間。一陣微風吹來,紫藤迷離的香氣便在身邊盪漾開,着實令人心曠神怡。
“湛哥哥,現如今是紫藤花,有道是“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流美人“,等到夏日到來,這裡便是青青鬱郁的一片,竹慧聲搖,新綠暗通,婉約風流。等到了秋天,紫藤外邊的銀杏葉也飄飄揚揚,天空湛藍,銀杏葉金黃色,落在這石板路上,桂花滿枝香氣四溢,煙光縹瓦錦瑟橫廊,又來到冬日,這遊廊上頭推滿了雪,枯藤白雪,拱門邊上種的梅花也漸次開了,這一年四季,美景目不暇接。”
宋彌爾走在沈湛的邊上,悄悄地跟沈湛介紹這條別緻的拱門走廊。
出了走廊,豁然開朗。
一條一眼望不到邊的青石臺階綿延而上,兩旁花木茂密,夾道或有桃花、櫻花、梨花等各色花木,漫自揚落在這碧天青石之間,似幽夢初回,重陰將開,苔徑伴雲枕,花霧望霓旌。
一羣人慢慢走上了臺階,盡頭正是一間古樸大氣的正屋。
這便是宋家用來待客的地方了。
沈湛還有些訝異。在他的心中,如宋家這種世家,該是要比普通的皇室勳貴還要富貴一些,莫說玉石作梯,琉璃當瓦,至少黃金珊瑚也是少不了的。這間正屋卻簡單到幾乎只剩下建築的線條。
外面的丫鬟小廝婆子,各自守在各自的崗位,見衆人走得近了,便施施然笑吟吟地一行禮,擡手舉足都十分地大方自然。
進得屋子,圍着的衆人坐了一坐也就散了,只剩下宋彌爾的祖父祖母以及本家的幾房還聚着。
沈湛坐了上座,宋彌爾挨着他,身邊是兩位老人家。下頭站着的,是正是二房到五房衆人。小輩們也在,圍攏到一處,年紀大的還好,年紀小的便眼巴巴地望着宋彌爾,納悶着爲什麼檀璇姐姐要規規矩矩地坐在上面,不和自己玩,她旁邊那位,是姐夫嗎?
宋彌爾在上面正問到朱律初空的情況,還有個張嬪張南光呢,按理說,自己回了家,要是往常,朱律初空早就來見自己了,緣何如今都還沒有見着人?
方纔還笑晏晏的祖母神情變了變,卻拍了拍宋彌爾的手背,“說到這個,彌兒你猜猜,何人來尋你了?”
宋彌爾的注意被轉移,不由得跟着祖母的思路走,“竟還有人來尋我?”
沈湛目光閃了閃,沒有做聲。
只聽得一陣環佩玎璫的聲音,便是一陣清爽的香風撲來,一個身影轉而就撲到了宋彌爾的身上。
“死妮子!你們可叫我們好找!”
說罷,又在宋彌爾的臉上揪了一口,又才規規矩矩地站在了廳上,給沈湛和宋彌爾行了禮。
“袁姐姐!”宋彌爾已經驚喜地叫了出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袁晚遊也不等沈湛叫起身,大大方方地挨着宋彌爾一坐,“還不是你們突然就失蹤了!我們在莊上等了許久,又不敢聲張,思來想去,實在是別無他法,便偷偷找到了你家。卻沒想到他們已經開始找你們了,我說我要去出一份力,卻都被勸住了,一說是怕別人發現,二是怕又和你錯過,我便留下來等你了。”
沈湛在一旁摸了摸鼻子,他似乎又被人給忽略了?
怎麼到了這裡,盡是這樣的待遇?
不過,他卻好像絲毫沒辦法生氣,袁晚遊在宮裡好歹也是規矩的人,一到這裡也是鬆散得不得了,環境太自由散漫,連帶着自己也似乎擺不起帝王的架子了。
好像······也不怎麼想擺。
好像······也來不及擺了。
沈湛的衣袖已經被人拉住,一個不過四五歲的小丫頭正萌萌地看着自己,“姐夫,你有帶好吃的糖給囡囡嗎?”
“我不要糖,我要九連環,姐夫你有嗎?”
“姐夫纔不會給你九連環呢!”
“姑父我是最小的,你們應該先讓我······”
沈湛被一羣小傢伙圍住了,偏偏他們的父親母親都在一旁看熱鬧,一點都沒有面見帝王的誠惶誠恐,一邊笑着說“小孩子不懂事,陛下千萬不要見怪,”一邊半點沒有要阻攔自家孩子的意思。
沈湛:······
怎麼都跟自己想得不一樣······
可是卻有種淡淡地溫馨怎麼破啊······是自己年幼時候最渴望的感覺了·····尤其是在這種自己剛剛經歷了生死逃亡,身心俱疲的時候。
沈湛的嘴角勾了起來,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下頭站着的宋家各房,卻都相互對視了一眼,泛着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