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彌爾朝殿中看去,只見朱律只微微坐了圈椅的前端一小部分,雙眼睜圓,腰身挺直且向前傾着,兩手緊緊抓住了圈椅的把手,雙腿蹬地,因爲裙襬遮住了雙腿而看不見動作,但卻分明感受到那裙襬順從地貼服在朱律雙腿上,那肌肉的緊繃!
朱律分明是如臨大敵卻又不好聲張的模樣!
宋彌爾在轉向一側,朝那男子看去。
那男子卻和朱律的動作南轅北轍。
只見他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翹着一隻腿壓在另一條腿上,一隻手撐着腮幫子,眼睛四處滴溜溜地轉着,嘴裡竟然還叼了一根草莖,另一隻手搭在翹起的那一隻腿上,手指跟腳都有節奏的晃動,好似正聽着樂曲打着拍子。
那男子,確切來說,應該還算是少年的人,在宋彌爾踏入殿中那一刻,明明是漫不經心玩着自己的事的人,卻第一時間跳了起來,朝宋彌爾方向行了個大禮,而待他禮行了一半,朱律才察覺到宋彌爾的到來,匆匆地快步走到了宋彌爾的身側,側着身護着她。
這兩人的動作,雖只有那麼短短几瞬的時間,確立時高下立見,這少年人,分明是個功夫與朱律不相上下,而反應力甚至強於朱律的高手!
也難怪朱律如此地緊張!
那少年人朝宋彌爾行了禮,卻徑直擡起頭笑嘻嘻地看着宋彌爾,聲音清亮:“皇后娘娘身邊的侍女武功甚好,我竟都不知道!”
其實這少年人這句話甚是無禮,在地位等級分明的皇宮,即使宋彌爾這個目前還小的皇后,一些妃嬪或是宮人不敬她懼她,那也是暗地裡的,當着宋彌爾的面,依然是恭恭敬敬甚至自帶了三分怯懦的,因爲宋彌爾,就是這後宮除了太后之外,至高權力的代表!當然,除了那本就腦子少根弦,目下深受沈湛寵愛而張揚跋扈的柳疏星!可是又有誰能有她的美貌家世,又受着陛下寵愛,連不喜她的太后也因着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血脈而無法對她有所責罰了呢?縱使做了柳疏星,誰又有那個膽子敢明着與皇后涇渭分明呢?
因此,當着少年人毫無尊卑禮儀的話一出口,連着宋彌爾在內的衆人便十分惱怒了!
朱律氣得更甚,那架勢就像宋彌爾只要輕輕一開口,她便要上前與這少年拼命了!
可惱怒歸惱怒,宋彌爾望着這少年,不過短短一瞬,那惱怒便轉而消失不見。
只因這少年也正擡着頭,笑嘻嘻地望着宋彌爾。那一雙眸子就直直地出現在了宋彌爾的眼前。
與沈湛微微上挑前窄後寬的內雙,看人時漫不經心眼角卻勾着人心,看事時雙眼微眯便帝王威儀與貴氣外露的鳳目不同,與宋彌爾在杏眼的基礎上眼尾卻緩緩拉長,眼角略帶隱約紅色,笑起來眼型似彎月,臥蠶凸顯。雖是如今還帶着些少女的天真浪漫,但隱隱約約已有了眸光瀲灩的桃花眼也不同。
那是一雙黑白分明,極爲清澈明亮的眸子,只是這一雙眸子,宋彌爾也不會頓時就消了火氣,只因這眸子望向她時,眼神清靈身材分明,一雙微微下垂顯得無辜的眼睛中,還透露出了隱隱約約的歡喜,放佛宋彌爾與他是多年想見而未得的好友,那眼神清澈純粹,又帶着點少年郎的友善與狡黠,一時之間,宋彌爾卻直覺這少年郎不會對她有半分不利,甚至還會爲她保護左右。。
這少年的眼中透露的隱約歡喜,不只是宋彌爾,就連她山邊的朱律和清和也看得一清二楚,幾乎是同時,大殿上劍拔弩張的氣氛就消失了,只見朱律轉身朝宋彌爾一福,悶聲道:“娘娘,就是這個小賊!可算被我抓住了!這幾日裡,我總覺得有人在窺視着我們,雖說只是在室外,奴婢仍是心中不安,今日奏琴,本想引出這小賊,不曾想娘娘走後,還真發現這小賊在院角那顆老槐樹上聽睡了過去!”說到此處,朱律又聲音極低地暗恨道,“簡直是對牛彈琴!”
搞半天,朱律最大的敵意卻原來是這少年沒有捧場她的琴聲!
聽到這裡,清和與宋彌爾本人都有點忍俊不禁了。
強忍住了笑意,宋彌爾看向那個正眨巴着眼睛望着她的少年,故意板着臉道,“你是誰?你爲何會在出現在這宮中?”
宋彌爾知道,這少年如朱律所說,已在宮中好多天了,只是在暗中窺視,卻又不曾有任何逾禮的舉動,像他這樣的高手,要做什麼早就做了,怎可能還毫無防備地任由自己睡在樹上而被人給發現?如今自己又看他雙眼清澈分明,沒有絲毫敵意,心中便早有了幾分猜測。
果如宋彌爾所料,那少年見宋彌爾板着臉問他話,眸子眨了又眨,雙眼竟漸漸微溼,透了幾分委屈,在朱律嚴陣以待的目光注視下,慢吞吞地從懷裡掏出了一塊精鐵打造的令牌就這樣大喇喇地遞給了宋彌爾。
一旁的清和見了對那少年暗自皺了皺眉,正準備上前爲宋彌爾接過令牌,卻不想宋彌爾竟自己親手拿了令牌在手中。“主子?”清和心中不定,生怕那令牌藏有暗毒。
“無妨。”宋彌爾沒有看向清和,吐了兩個字後便仔細端詳起那塊令牌來了。一旁的清和見此,卻又是蹙了蹙眉不再言語。
宋彌爾越是端詳那一塊令牌,心中的猜測就愈發地肯定。
只見那是一塊呈黑色的六邊形令牌,成人半個手掌大小,最上方一角尖尖,剩下包圍幾角的線條卻又極其圓潤,那極尖的一角上,正有一個龍頭,那龍首正對着宋彌爾,雙目微張,雙爪朝前,正口吐龍息,雕刻得活靈活現,放佛那龍下一刻就要撲了出來。
在龍的下方,另五個角上,則是每一個角都或坐或臥或行或飛,栩栩如生地雕了一隻曾在《山海經》《列神紀》等古書中有詳細記載的遠古神獸:白澤、畢方、貔貅、麒麟與獬豸,令牌的正中卻是一個古樸詭異的花紋,花紋中間包裹着一個上古文字雕刻的“沈”字,令牌背面,其餘的與正面並不差別,只是那個“沈”字換成了“陸訓”二字。
這令牌,是沈氏一族歷代暗衛之令,原是隻有一代家主名字與暗衛名字的。開國太祖之後,家主名字統一換成了姓氏鐫刻其上,另添了龍首與五大神獸。將從前的沈氏一族家主的個人護衛,變成了皇族,尤其是皇帝的暗衛。
那少年就那樣眼巴巴地望着宋彌爾,滿眼的“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吧?”
宋彌爾不禁好笑,掂了掂令牌,挑眉望着他道,“你叫陸訓?是陛下的暗衛?”
那叫陸訓的少年笑嘻嘻的點了點頭,卻是不說自己,轉而指向朱律說道,“這位姐姐爲何會在宮中,娘娘後宮竟有武功如此高強的江湖高手!”
後宮之中,爲了皇帝和妃嬪的安全,除了皇帝的侍衛等人,妃嬪身邊是不得留有武功高強的人的,一個武功極高的江湖人士可以抵成十成百的宮廷侍衛,若是那妃嬪想要謀害誰,不等於輕而易舉的事兒?因此,雖沒有說明,但不帶武功高強的人入皇廷,是不成文的規矩。當然,就讓那些世家或大官員的女兒孫女入宮卻無人保護,更是不可能的,因此,那些有武功的人往往都隱藏得很好,不會輕易被人發現,他們在這危機四伏卻又安平樂道的皇宮裡,也許殺人不見血,也許蟄伏就是數十年,直到跟隨的人死去,都不曾有人知曉他們會武。
朱律哪裡知道,隨便抓的一個在樹上貪睡的小毛賊,竟是陛下身邊的暗衛,聽着暗衛的語氣,好似要對自己會武一事刨根究底,臉刷的一下子就白了,全然忘記自己剛剛還在看不起這不懂陽春白雪的小毛賊。
朱律正是一臉忐忑緊張的時候,卻見她的主子宋彌爾,似笑非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少年一樣,軟糯的聲音卻帶了一絲惑人的邪意,“怎麼,陛下派你來暗中保護我?嗯?”
宋彌爾的語氣本是懶洋洋的,卻在“暗中”兩字上加重了語氣。
那叫陸訓的少年也不是個傻的,聽到宋彌爾這樣一說,當即就往後跳了一步,一張俊臉已是垮了下來,剛剛還笑嘻嘻地指着朱律,現在已是一雙無辜大眼四處滴溜溜地直轉,好似在找退路逃出這殿內。
原來是宋彌爾戳中了他的痛處,暗衛暗衛,本就是行使暗中保護的職責,想這陸訓不但沒有起到保護作用,反而還在保護的人的地盤上大大咧咧地睡着,讓人給逮住了,對於暗衛來說,也算是奇恥大辱了。不過這陸訓向來沒心沒肺,根本不在乎辱不辱的,只是他一想到若是宋彌爾向陛下那麼一說,本來陛下讓陸訓暗中保護,就是不想讓宋彌爾知道,若是宋彌爾戳穿去了,陛下的面子哪裡掛得住?陛下的面子掛不住,自家暗衛首領伯尹難道還會有什麼面子?伯尹沒了面子,可憐他陸訓小小的孱弱的身板,恐怕就是沒了裡子!
就是不想讓宋彌爾在陛下面前戳穿他玩忽職守被發現的事實,陸訓纔想要先發制人,逮住朱律這個弱點,讓宋彌爾等人投鼠忌器,卻不想這小皇后卻是絲毫不怕,難道說朱律進宮陛下是知道的?還睜隻眼閉隻眼?
陸訓當然知道,即使自己與陛下關係再好,也是不能大喇喇跑去陛下問陛下你是不是故意放了一個武功高強的人進宮給皇后這樣蠢的問題的,也知道陛下讓他來,真是保護宋彌爾,而不是暗中監視。
所以當宋彌爾這樣一問,陸訓也就有點慌了,一來,他不能質問陛下,二來,他不能質問宋彌爾。本來就是仗着朱律的事想緩緩宋彌爾的,如今也是不行了,而陸訓再聰明,畢竟也是一個性子直來直往,一直被伯尹他們甚至陛下本人寵着的少年,沒有經過任何的政治培訓,根本不知道,其實宋彌爾心頭也虛,只不過是留了中氣,擺了氣勢在炸他。
陸訓一雙黑白分明的雙眼轉了半天,也沒有想到任何辦法,無可奈何只得當下朝宋彌爾躬身一個長揖,直起身子,低着頭不再說話。
陸訓本不是臉薄的人,往日裡他在那些暗衛之間,哪怕在陛下面前都可以說上一兩句後宮妃嬪的話語,興之所至還會向陛下討酒喝,長到這麼大,也不懂什麼叫避嫌,什麼叫尊卑,只因六個從小和陛下一起長大貼身保護陛下的暗衛,甚至別的暗衛,都是世世代代暗衛的子女子孫們來充當的,而他,卻是陛下三歲時跟着六歲的伯尹在皇莊裡頭玩耍時,偷溜出去在外邊撿到的。他無父無母,也沒有親人,伯尹他們還有陛下都是親人兄長,也許是因爲好奇,也許是因爲憐憫,陸訓幾乎是由陛下和伯尹幾個親手帶大的,在暗衛一族中,吃百家飯,學百家武學長大,族中長老說自己根骨奇佳,變成了貼身的最後一個暗衛。
因爲往日裡,兄長們寵愛得多了,陸訓可是個天地怕地不怕的人,而今天,看着宋彌爾似笑非笑望着她的眼眸,卻半點厚臉皮的話也說不出來,又好似自己在那雙清澈的雙眼下無所遁形,囁嚅的半天,卻只得呆呆地站在那裡望着腳下。
卻說宋彌爾見陸訓不說話了,暗自鬆了一口氣,也只知道了,沈湛派來這人,既然朱律如此防備,便是個武功一流可堪宗師的高手,但卻心智單純,自己出言試探了一句就露了馬腳,想來確是沈湛派來暗中保護自己而不是監視了,而沈湛,必是不知自己身邊已有朱律的事。想到此處,宋彌爾心中大定,但面上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無所謂的樣子,復又說道,“你武功不錯?要與朱律切磋你們私底下去,沒事我就先回房了!”
說罷,宋彌爾竟長袖一甩,負着手就這樣出了兩儀殿。
朱律清和見宋彌爾沒有半分追究的意思,也知道這是陛下派來的暗衛,朱律對着還呆呆立着的陸訓狠狠一瞪,也跟着清和急匆匆地走了。
她就這樣走了?!
那叫朱律的也不管我了?!
等到兩儀殿空無一人,陸訓才反應過來,他咧着嘴站在原地,尋思了好一會,好似想通宋彌爾不會到陛下面前告他一狀一樣,右手握拳捶在左手手心,眼睛亮晶晶地說道,“沒想到這小皇后人這麼好!既然如此,我也不會把朱律給說出去的!我只要平日裡看好她就好!那小皇后帶進宮來的,想必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對,就是這樣,男人就是要講義氣!”
說完,他雙腿一蹬,就竄到了兩儀殿外邊屋檐下貼着,看到四下裡沒人經過,又兔起鶻落,去到了宋彌爾所在乾初殿外邊樹上,只見那樹梢樹尖輕輕一晃,便沒了動靜,誰又知道那上面,坐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