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貴姬

等宋彌爾換好衣服施施然達到兩儀殿偏殿的時候,柔貴姬一衆等人已經等候了有一盞茶的時間。

往日裡妃嬪們晨昏定省,都在這兩儀殿裡,倘若只有一位關係不親不近的妃嬪來拜見,多是在兩儀殿的廂房或暖閣便召見了,然而今日除了柔貴姬,還有慎刑司的人,又是爲了要事,安排在兩儀殿的偏殿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宋彌爾看了負責接待安排的浴蘭一眼,眼中滿是讚許。後頭跟着的清和與初空也偷偷朝浴蘭笑了笑,初空一臉自己被表揚的興奮,清和稍顯平淡,但也是有幾分真心實意爲浴蘭得到主子認同而高興的,但剩下的幾分心思卻化作了眼裡意味不明的目光隱藏在清和埋頭頷首之間了。

柔貴姬見了宋彌爾,還未開口,便又落了兩行清淚。她雙眼通紅,略有些腫,眼睛裡面還帶着些血絲,看樣子,是哭過好幾場的了,宋彌爾最不耐煩地便是人動不動就流眼淚,偏偏這後宮的女人們常常愛以柔弱嬌美的身姿來標榜自己,莊妃算一個,哭起來隨時都像她被別人欺負了的小白花似的柔弱可憐,眼前的柔貴姬算一個,因爲身子弱,哭起來更是虛弱無力,梨花帶雨。雖說宋彌爾看不慣別人動不動就流眼淚,但眼前這柔貴姬生得便是我見猶憐,一雙眼水盈盈的,通紅的眼角配着蒼白的膚色,卻是有激起人保護的慾望,況且那淚珠也不似尋常人那樣一哭便順着臉頰往下流,將妝容都哭得一塌糊塗,而是跟珍珠似的,一顆一顆往下落,許是因爲下眼瞼較高的緣故,那些眼淚都絲毫不曾經過臉頰,只堪堪點在柔貴姬尖尖的下巴和衣襟間,猶如雨打荷葉,又猶如梨花落雪,讓人恨不得捧着她的臉,拭去她的淚水。

宋彌爾一邊好整以暇地欣賞了半柱線香的美人垂淚,一邊靠在羅漢座上聽着柔貴姬的述說走神,待柔貴姬稟完,宋彌爾早已沒了心思去欣賞眼前的美人美景,所有的精神都放在柔貴姬說出的信息中,眉頭越皺越緊,一雙眼中神色沉沉,“你是說,揚兮自己在信中招供,指使她換藥的人,是何孟婕?!”

柔貴姬被宋彌爾的眼色嚇到,聽到宋彌爾問話,連忙柔順地將手中的信遞了上去,臉上帶着些難過和傷心,“揚兮在那信中就是這麼說的,妾也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妾與何昭儀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妾真不明白,她爲何要這樣來害我!”說罷,柔貴姬的臉色已從傷心難過轉成了疑惑和憤怒,她右手將自己的錦帕與裙邊緊緊地抓在一起,顯示了她正壓抑着自己的情緒。

宋彌爾從少侍允從的手中接過了信,抿着脣通篇讀完,那信中確如柔貴姬所言,寫明瞭換藥的指示人,就是何昭儀!

揚兮在那封絕筆信中寫道,自己是柔貴姬作爲貼身宮女帶入宮中的,但柔貴姬初入宮闈便得了封號,卻又是個見風就倒的柔弱身子,脾性也如這身子骨一樣又軟又弱,在未受到皇帝詔幸的日子裡,當主子的還好,畢竟是從三品的貴姬,沒有人敢正兒八經欺上頭去,畢竟日子還長,誰也不知道柔貴姬是否會有天就突然得了陛下的歡心,但做奴才的卻不一樣,總有人厭惡憎恨着柔貴姬,卻沒法下手,便只好想辦法找了她身邊的奴才出氣,反正奴才有損也是折辱了主子的面子,包括揚兮自己在內,驚鴻殿大小的奴才,都受過別人的刁難。

這也是難免,往常的後宮中,主子落魄,奴才便一定會是那池魚,走到哪兒都受人刁難排擠,這是常理,但在柔貴姬這裡,似乎又說不通,因爲柔貴姬也是同一衆妃嬪差不多同一時間入的宮,大家都在忙着站穩腳跟,除了貴妃淑妃賢妃等人高枕無憂外,哪一個不是要在聖眷降臨之前小心翼翼?與人爲善都還來不及,爲何卻還會一同針對柔貴姬?

這又不得不說道柔貴姬的特殊性了,她是新帝登基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還沒有詔幸便賜了封號的妃嬪,況且位份也還不低,可比起與她位份差不多的妃嬪而言,她的家世門第可以稱得上是卑微的了——只一個在邊陲做官的伯父,家族中成年男子幾乎都是白身,這樣的家世,竟然一入宮就成了從三品的有封號的貴姬,誰不會覺得驚訝?

與柔貴姬位份差不多的、或者位份比她高的妃嬪,自是驚訝且帶着不屑的,一個背後沒有家族支撐的女子,便是得了有了封號得了詔幸也不會長久,除非帝王對她一往情深,別的人看都不看一眼——這種可能性當然不會實現,她怎麼會在自己身邊激起浪花?但是那些位份比柔貴姬低,但家世比柔貴姬好上太多的人卻不這麼想了。大曆朝頗有些魏晉遺風,時下民風開放、拓達不羈是魏晉之風的好處,壞處卻在於,特別講究家族家世,這個壞處在朝堂中正是沈湛頭疼的問題不表,只說在後宮之中,沒有顯赫家族和家世的柔貴姬自然會成爲衆矢之的。那些低位卻高家世的妃嬪們,不是所有人都會想到沈湛此舉的用意,更不會怪皇帝給了柔貴姬一個高過她們的位份,她們只會將這些怨恨和不甘投射到柔貴姬的身世,不論柔貴姬做什麼,只要她是不是出現在她們的面前,她們便會覺得,這是柔貴姬對她們的挑釁。說到這裡,這也是爲何後宮妃嬪們都因爲宋彌爾的年紀小過她們,她們正直青春少艾的時候,宋彌爾還是一個小女孩,自不會有什麼嫺雅或頗有才情的閨名傳出,等她們進了宮,剛剛及笄的宋彌爾居然在她們前頭進宮就做了皇后,但在宮裡看起來卻也好似沒有什麼顯示出來的才能,衆人自是不會服她,但不服歸不服,輕視歸輕視,在明面上後宮衆人都不曾給皇后和她身邊的宮人吃掛落的原因,不是因爲她是皇后,也或許明眼人都看得出的帝王對嫡妻的敬重是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宋彌爾來自歷經無數朝代更迭都依然繁榮旺盛的百年世家——宋家。只不過宋彌爾的爹雖是丞相,但宋家的根基卻不在京城,近一百年來,也偏安一隅蟄伏不出,才讓有些膽大的,對宋彌爾起了不該起的心思。

又說回柔貴姬文清婉,她家世不顯,未受詔幸,卻登得高位,早早就引來了衆人的不滿和怨懟,偏偏她雖然好看,卻又不是頂頂美的模樣,也沒有什麼特別拿得出手的才情,大家對她憑白來的位份更是不快,再是她成日一副病怏怏的樣子,看着就覺得即使得了陛下的偏寵也活不了多久,加上第一次晨省,皇后便下了貴妃的臉面給柔貴姬做場面,這樣一來,貴妃定然不會再將柔貴姬拉入她的陣營,而皇后此舉看起來也似乎不怎麼喜歡這個病弱的美人兒,皇上再在意,這後宮大部分時候也還是太后與皇后說了算,再加上個貴妃,柔貴姬似乎幾個方面都討不了好,衆人見此情形,自然就想在柔貴姬的身上發泄發泄怨氣,可她的位份擺在那裡,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萬一在死之前陛下寵得厲害呢?於是也不敢將情緒直接加諸在柔貴姬的身上,於是選擇了找柔貴姬宮人的晦氣,從而打她的臉。

揚兮在信中又繼續說道,受了刁難不要緊,哪個在宮裡當差的奴才沒有吃過貴人們的炮仗呢?可被別的主子責打了,回到驚鴻殿,柔貴姬卻從來不曾幫她們出氣,甚至還責怪她們沒有守好奴才的本分,纔會讓別人有機可趁,找了她們的茬,就算是那被責罵的奴才真委屈,柔貴姬也只會讓他忍氣吞聲,說這宮裡就該要互相忍耐敬愛才成體統。一來二去,驚鴻殿的奴才們都知道自己的主子是個靠不住的,有關係的,紛紛找機會去了別的宮裡做事,只有那些沒關係或者又不敢或不忍心背棄柔貴姬的,還老老實實地留在驚鴻殿做事。

可自己本分老實,不代表別人不找自己麻煩。那何昭儀就是在這個時候找上了自己。

宋彌爾看到此處,不禁擡起頭衝着柔貴姬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揚兮在信中說你從不爲你的宮人出頭,從未做好一個主子的樣子,可有此事?”

明明對方比自己還要小上兩三歲,也沒說什麼重話,一張臉還帶着些許稚嫩,可她的話剛落音,自己卻是背心立時出了密密麻麻的汗,將對襟的衣裙都浸溼了。好在秋日漸濃,自己素又體弱,今日外頭還加了件厚呢的外裳,纔沒有顯出痕跡。

文清婉的面上露出幾分委屈,咬着脣點了點頭,“妾不知,事情會變得這樣······妾知道自己根基不穩,又無家世,在宮裡總怕行差踏錯,於是便總是約束着宮人能避則避,卻沒想到,給他們帶來了這般的······皇后娘娘!”柔貴姬擡起頭,淚珠子在眼眶裡打轉,“妾不知往日裡的小心翼翼會造成這樣的後果,還請娘娘饒恕了妾!”

宋彌爾盯了她半晌,才勾了勾嘴角,“罷了,你也是無心的,你原不必如此小心謹慎,已是從三品的貴姬了,陛下素來寵你,若你這樣都還不能端出貴姬的架子,叫人欺上門來都毫無還手之力,本宮看,你也沒法做好這個貴姬的了。”

柔貴姬文清婉這時纔有了幾分慌亂,本來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像線一般掉落下來,也顧不得哭得好不好看了,皇后心腹宮人倒也不用避諱,可慎刑司的人還在這兒呢,皇后的話如果傳了出去,自己以後還怎麼在後宮中生存!文清婉半分不敬的心思都不敢有,撇瞭如兮的攙扶,起來朝宋彌爾深深的一福,說話都帶着哭腔,“娘娘,妾身知罪,請娘娘責罰。”

柔貴姬文清婉無權無勢,能夠有貴姬的尊位,是皇帝給的,但能夠在後宮立足,全憑皇后的心情了。

以前文清婉還不覺得,不過是一個小皇后,還不是被人設計過幾次,自己的宮女照樣折了進去,有什麼能耐掌管後宮?可自從皇后禁足開始,她便漸漸覺得這個皇后不容小覷,先是陛下即使在皇后禁足期間也沒去別的地兒,哪怕因爲皇后的原因導致自己的妃嬪死的死傷的傷,皇帝依舊錶現出對皇后的看重,如今皇后還小,看着也是美人胚子,現在就能籠住陛下的心,日後又會有怎樣的光景?況且,太后雖然不管事,但好歹是陛下的親生母親,爲着孝道,只要不過分,陛下都會讓着幾分,現下,太后明擺着只喜歡皇后一人,對着自家的親親侄女,都不見得有什麼好臉色,雖然,貴妃現在在太后跟前的待遇,比初入宮時好多了,可比起皇后,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宮裡邊最有權勢的兩個人,都站在了皇后一邊,只要皇后不犯什麼大錯,也不被別的妃嬪陷害了,基本上安安穩穩當個皇后是沒問題的,即使是個如傳聞中軟弱的,只要抓緊時間生下了皇子,也能牢牢地把住自己的地位,更何況,自己經過連日來的觀察分析,皇后根本就不是如同流言中那般軟弱可欺!自己雖然不知道爲何她會將在外頭表現得那樣性子軟糯,但如今她已經漸漸張開了自己的牙齒和爪子,表現出了她鋒利的一面。

因此,這後宮,最終誰說了算可能不一定的準,畢竟貴妃、莊妃都是勁敵,但如今,這後宮還是皇后的,她一句話便能決定自己的生死處境。

因此,自己纔會早早地向她投誠。

今日,她更是明白,皇后不是那麼好騙的性子,也不一定是個心慈耳軟的人,文清婉屈身福着,心頭卻自嘲一笑,自己有這麼個不恤宮人的把柄在皇后手上,若想能好好地生存下去,恐怕以後就真的只能依附在皇后的陣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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