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只有主子對奴才頤指氣使,沒有奴才能要求主子做什麼的。尊卑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尤其是這些十一二歲甚至七八歲便被送入宮中,從小耳提命面潛移默化認爲自己是下一等的奴才的宮人們。
等到做到有一定身份的宮人,也學會了對着下頭的末等奴才們擺主子的脾氣,但倘若遇着了真主子,心裡頭那份畏懼是擺脫不了的。
畏懼源於何處?
自然不僅僅只是地位高低的影響,上位者之所以讓人恐懼,更多的是因爲他掌握着生殺奪予的權力。越是底下的身份,在他們的面前越是沒有自我生存的權利。他們的生命都依附在這個主子身上,主子讓他們活,他們便活,主子讓他們死,他們便不能苟活。正是在這樣的潛移默化下,主子和奴才的溝壑才越來越分明。
歷史上不是沒有大膽地,想當主子的奴才,和背叛、殺害自己主子的奴才,但這些奴才畢竟只是少數,更多的,他們也是在經歷了一番風雨,思想與待遇上已經逐漸脫離了一般低等奴才的範疇的時候,纔可能萌發出其他的心思。當一個人生存成爲主要矛盾時,他們面對矛盾的製造者,唯一的反應,只有卑微,只有服從。
這種與生俱來的服從與奴性,當面對比他們階位高很多的皇后時,尤甚。
但這種服從與對權力的崇敬,又和平日裡,這些奴才會總試探懷疑皇后娘娘是否真的有能耐,總在某些主子與主子只見搖擺不定互不矛盾。
就好比我們若是相信這世上真有仙人,但我們在未看到他們呼風喚雨能力之前,對他們是否有傳說中那麼厲害總會有些質疑。當一旦發現這種能力,質疑便會轉爲畏懼。而當這仙人,蹲下身子作出一副平等的樣子與我們說話,我們也許立馬便會感恩戴德。那可是仙人哪!與凡人可不一樣!
不說仙人,哪怕是普通人之間,也存在着這種情緒。當你發現一個人和你的地位身份能力差不多時,若他突然有了什麼成就或是越過你得了什麼好處,又或是微微高過了你,你的第一反應,當然是不服氣與嫉妒。但當這個人已經走到你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的高度時,你剩下的,恐怕只有崇敬了。就好比你會嫉妒一個平時考試比你多十分二十分的人,但你一定不會對高考狀元產生什麼不滿的情緒,只會羨慕與崇拜。
又比如,普通的員工,遇着科長或者主任,關係好一點的或許還能插科打諢,若是自己做錯了事,主任幫你擔着,你會感激,覺得主任是個好領導。但若是你犯了錯,集團的董事長幫你擔着了,還和氣地鼓勵你繼續努力,你恐怕今生都要死心塌地爲董事長賣命了。
現代人都如此,惶過奴性刻在骨子裡的古時奴才們呢?
如今皇后與衆宮人的情況就是這樣。
當一個人跪了下去後,院子中除了宋彌爾與淑節外的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他們心頭感激,更有惶恐,害怕不安,更充滿了對眼前這位皇后的服從。
在他們的人生中,還是頭一次,有一個主子能做到這種地步。
若是一個小妃嬪,他們恐怕不屑多過於崇敬。
但這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啊,這時隨時都可以處死自己,方纔已經處死好幾個自己同伴的後宮最高權力掌控者啊!
當她底下頭來,與自己這等奴才溫和地說話。
當她坦然擔起本不是自己的錯誤,只爲安撫自己這些奴才們的心時。
她在衆人心中,已經不在只是“皇后”這樣一個符號性的代表,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活生生的人。衆人臣服於她,不再是因爲皇后這符號所代表的權力,衆人臣服的,是宋彌爾這樣一個人。
宮裡邊的奴才與邊關的將士,帝王身邊的暗衛不同。
想要將士們臣服,只有在武力上強過他們,在智力上超過他們,戰場上衝在最前,馬尾上掛的頭顱最多,戰場下與兵同樂,身當表率,管理自己比管理他們更加嚴格。只有讓將士們敬佩,樹立威信,纔可能讓他們臣服。
想要讓暗衛們臣服又是不同。暗衛的訓練傾向於將他們變成冷血無情的殺器,想要讓殺器護主,就只有在他們還未見血的時候親自爲他們開刃,將自己變成他們生命中唯一的光亮和依賴。畢竟在自己身邊養一個比自己厲害千萬倍的人,僅僅只靠利誘威逼,必然是不夠的。沈湛與他的暗衛們便是這樣,找一批與沈湛年齡差不多的人,在年幼無知時,便與沈湛一同生活在一起,一起習武訓練,一起生活做事,培養他們的感情。讓他們知道,這是主子,更是兄弟。刀口上舔血的人,最冷漠也最重情。大曆的每一代帝王與他們的暗衛都是這樣過來的。所以,大曆經歷百年,從未出現過暗衛噬主,皇帝無端殘害暗衛的情況。
而奴才們又是不同,他們大多沒有將士的血性,也沒有暗衛的冷漠單一。他們大多數人便是奴性的,主子若與他們稱兄道弟,只會受到輕視。他們中的大多數無法正常結婚生子,身體殘缺,心靈殘缺,他們受到主子和別的高位奴才的壓榨,一層扣一層,他們所追尋的,也不是將士們守家衛國的偉大志向,也不是暗衛忠心護主的耿直單純,他們追求利益,但大多數人還保留着自己的良心與人性,他們服從主子,但也有成爲人上人的野心。他們複雜,矛盾。
也正因爲這複雜與矛盾,他們纔可以,明明剛剛被皇后打得皮開肉綻,可一旦被皇后所感動或折服,他們只會覺得,自己犯了這麼大的錯,若不是皇后娘娘,可能死的人更多,自己被打得更狠。
賞一二個巴掌,再給一兩顆甜棗,最後在權力的高壓下,朝他們低一低頭,他們或許不會比暗衛忠心,但絕的,不會比暗衛難用。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宋彌爾接過淑節遞來的白綢,輕輕地將自己的手掌包了起來淡淡開口。
“本宮有錯,錯就該罰。”
“清和,論輩分,論高低,淑節都是你的長輩。連本宮都要尊敬的人,你怎敢如此無禮?!念你忠心護主,是本宮未曾教導好你,你的懲罰也由本宮來受吧。”
說罷,宋彌爾又將那戒尺從驚惶的清和手中抽了出來,遞到了淑節的面前。
“娘娘不可!”
“娘娘奴才願意代受!”
一干奴才都顧不得膝上身上的傷口疼痛,也顧不得還會不會被罰,都叫嚷了起來。
宋彌爾與淑節對視一眼,宋彌爾深嘆了一口氣,“你們這個樣子,倒叫本宮爲難了。個個身上都有傷,就那麼不愛惜自己嗎?”
“娘娘,奴才們罪該萬死,娘娘身子金貴,但求娘娘莫要爲了奴才們傷了自己!”
一時之間,也不知是誰開了口,院子裡都紛紛響起了哀求和罪己的聲音。
“娘娘,清和本也不是故意,並未有冒犯之意,就算了吧。”淑節也低聲開了口。
“主子!奴才何德何能!要打就打奴才吧,天底下哪裡有主子爲奴才受過的事情!”清和聲音裡頭全是不安,生怕宋彌爾聽不進勸,“嬤嬤,清和錯了,求嬤嬤原諒清和啊!”轉過身,清和又拉住了淑節的裙角,十指將裙角扣得緊緊地,“嬤嬤,您要怎麼罰清和都可以,可不能···可不能·······”
“我本就沒有怪你。”淑節擡起手摸了摸清和的頭頂,“娘娘,折煞老奴了。本就是一件小事,清和是爲護主,本就無錯,娘娘肯爲奴才們屈就考慮,已經是他們的大幸了,可別再折了他們的壽。”
“求娘娘憐憫奴才們,娘娘千歲千歲歲!”
院落裡大大小小的奴才們,口徑一致,都陸陸續續磕着頭高呼了起來。
“罷了,都起來吧。”宋彌爾抿了抿脣,御下不嚴,治宮不利,身邊的丫頭不分尊卑,本宮自罰月例三月,以儆效尤。”
見目的已經達到,宋彌爾也不再多做糾纏,乾脆利落地便結束了這一戰局。
之後,便是再一一安撫衆人,收拾院落,收服人心。
從孫萱領着一干妃嬪來“鬧事”開始,本該是一出皇后腹背受敵,裡外不是人的鬧劇,卻被宋彌爾四兩撥千斤,倒成了收買人心,彰顯個人魅力的最佳時機。
是的,在宋彌爾預見到孫萱等人目的的那一刻起,她便與淑節作了這樣一個局。
不管下套的人是誰,總歸她最不願見到的,就是自己用這套再反敗爲勝,給下套之人套了上去。
這一仗,宋彌爾也算急中生智,倒也贏得漂亮。
淑節從旁協助,但計策都是宋彌爾想的。
贏面大,但賭注也大。
一個不慎,可能便會從甘爲奴僕代罪的寬和皇后,變成一個自甘淪爲與僕役同等地位的墮落皇后,到時候別說崇敬她感激她了,怕是誰都會覺得她自甘墮落,爲其不恥。
所以宋彌爾先罰了妃嬪立威,又將一衆涉事的宮人攏到一處,恩威並施,深情並茂,一字一句撕開他們罪惡的面孔,再一點一滴撫平他們擔驚受怕的心靈。最後再罪己過,一劑強心針下去,所有人都亢奮了。
在衆人眼中,最後這一刻,她是皇后,更是悲天憫人憐其老弱的天神。
造一個衆人眼中心中的神。
只有神壇上的人,地位纔不可動搖。
這話是小的時候,有一次與自己家中姐姐妹妹去廟裡上香時,自家二姐踩在寺廟後頭的大青石上,狂放又傲慢地說出來的。
那還是宋彌爾幼小心靈第一次受到“不信神明而造神”的撞擊,印象太深刻,以致於今日想到要趁此機會樹立威信時,第一時間便想到了那幅畫面和這一句話。
甚至宋彌爾還不小心發散思維了一下,平時裡,皇帝要找風調雨順的時機祭天,登基和壽辰喜歡吉兆和祥瑞,甚至座位要高於所有的人,走到哪裡,衆人都要行跪拜之禮······如此種種,是不是就是一種造神的過程?樹立皇帝是至高無上無人可攀的位置,纔好便於自己對朝臣對天下的統治?
就好像自己治理後宮一樣?
宋彌爾被自己這大膽地想法給驚到,晃了兩下腦袋,努力將這膽大妄爲的想法排除。卻不知道,自己卻真的是真相了。
這一局,殺着與機遇一樣美妙,宋彌爾似乎有些,嚐到了博弈甜蜜刺激的味道。
或許這一次,沒什麼危及自己性命的殺戮征伐,直接面對的不過是一衆找對方法便十分好收服的,武力值智力值都不值一提的奴才。但這畢竟是宋彌爾第一次動用自己的力量,親手改寫了棋局。改得還十分地大膽巧妙,事後,連太后從淑節那裡知道整件事的始末後,都拉着淑節的手大笑幾聲,連連誇讚不愧是自己看上的閨女,驕傲得不得了。“若是換了哀家,恐怕會殺伐更重,立威更深,但卻無法如彌兒這般四兩撥千斤,不費一兵一卒便獲得了美名與忠心。甚妙!”
不過在這當時,還真是一招險棋。
尤其下棋的人只有宋彌爾一人,淑節只算是個副手,掌控不了局面。至始至終知道這計謀的,就知道宋彌爾與淑節。宋彌爾身邊幾個貼心的宮女,她一個沒告訴,只爲求一個真實。
這也看出了宋彌爾初次顯露出來的,對人心揣摩和掌控的可怕程度。
只不過小試牛刀爾。
但宋彌爾也沒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就將自己這一次的一舉一動透露了出去,也是要告訴衆人,本宮不是玩不起,只是不想玩,本宮要是認真起來,也沒你們什麼蹦躂的機會了。
聰明點的,倒也知道收斂收斂,別什麼不入流的陰謀詭計都直接往宋彌爾的身邊送。
但若是真來,想必也是傷筋動骨的招數了。
不過宋彌爾卻沒告訴淑節,瞞着清和,卻不單單只是爲了逼真。
畢竟清和是她身邊一等一的宮人,在不保證清和演技好的情況下,當然要謹慎行事。
還有一層原因,宋彌爾覺得清和的行事,似乎與過去有些不同了。是什麼原因,宋彌爾不清楚,但清和對朱律浴蘭等人那種高人一等的情緒,宋彌爾卻是沒錯過的。
與宋彌爾最親近的四個,便是清和、朱律、浴蘭與初空。在宋彌爾的心裡,四個人的地位不分上下,不過是所負責的事情有所不同罷了。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雖說宋彌爾很願意清和等人與自己親近,但卻不代表,清和能夠越過邊界,宋彌爾不說,不代表沒看見清和私底下對着朱律等人做的小動作,趁此機會,也能敲打敲打,讓清和明白自己究竟處在個什麼地位。
一番折騰之後,已經是臨近晚膳時分,宋彌爾目光溫和地目送一衆尚宮局內務府的宮人們懷着恭敬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宣德宮。這才長舒了一口氣,鬆了鬆筋骨,吩咐允從招呼小廚房準備晚膳。
今天可真是放了個大招,宋彌爾對自己今日倒是十分滿意,一時之間,連與沈湛的那點不快也拋之腦後,現在只想痛痛快快地洗個澡,穿身最寬鬆的衣服,自個兒坐在寢宮後頭的小花園裡頭,旁邊放着個碳爐,吹着微冷的春風,吃!火!鍋!
說起來,這火鍋也是自家二姐發明的。說發明也不算,一鍋煮這種東西,早在初漢就有了,不過那個時候還沒從西域傳來辣椒番茄等食材,榨油的工藝也不太先進,一鍋煮大多數時候都是一鍋白水,將蔬菜和零星的肉類丟進去,放點香料,爲了美食,宋彌爾與二姐特地翻出《漢商食記》,弄來了最正宗的初漢一鍋煮,結果當真是食難下嚥,經過這麼多年,他們早就習慣了蒸、煮、炒、煎、炸、烤等各種烹飪方法做出來的有豐富食材和作料的美食,對於那種一鍋煮還真是無法接受,古代的人說十分美味,大概是建立在他們本就沒什麼吃的。
那次嘗試一鍋煮後,二姐痛定思痛,不知道一個人在屋裡搗鼓了些什麼,而後在那年的三十天,端出來兩個飄着滿滿紅辣椒和油的大鐵鍋,以及一大桌子新鮮的生食,將那些生食按着順序丟進鍋裡,等熟了再吃,美其名曰,火鍋。
雖說宋家一家人都生活在京城,祖籍又是在江南一帶,但宋族的人據說祖上最早生活在西南,後頭因爲戰亂全族才遷到了水鄉江南,卻沒有入鄉隨俗,一大族人,吃食上面最講究的,便是頓頓必有辣。
宋家人嗜辣,且及其兇殘。
所以當宋二姐端了一大鍋辣椒出來的時候,全家人眼睛都亮了。
幾個人大呼過癮,爹都自斟自酌多喝了二兩酒。
不過二姐說什麼炒料太麻煩,所以這個火鍋便只有宋家及其親朋好友能享受得到。
宋彌爾吞着口水,罩了件寬鬆的絲錦長袍,外頭加了個火狐皮的小襖子,虛虛地攏着,頭髮梳了根辮兒隨意地垂在身後,些許順滑的髮絲散落在兩鬢,轉眼便從剛剛那個莊正的皇后變成了個玲瓏的碧玉。
宋彌爾剛剛遣散了衆人,撩了點裙子在四方亭邊上搬來的軟塌上坐着,一隻屈起腳踩在了軟塌上,眯着眼看眼前的火鍋慢慢沸騰,翹了翹嘴角抑制住內心飽滿的食慾,慢條斯理地夾了塊切得薄薄的牛肉,白玉一般的手拿着筷子將牛肉浸在了不停滾動的紅湯之中,深吸了一口又濃又辣的香氣,估摸着牛肉熟了,左手挽了挽袖子,夾起了牛肉,放入碗裡,用放了蒜末和醋的香油一沾,宋彌爾舔了舔嘴角,將牛肉湊到自己的嘴邊,張口正要咬下去。
“主···主子!”
已經放在嘴邊的筷子一停,吃飯的時候被人打斷,是最不道德的事情。
“何事?”
“靜,靜淑縣主來了。”
宋彌爾眉頭一皺,心頭頓時有些不快。
“讓她等着!”
說罷舉起牛肉,又準備入口。
猜拳輸了被逼着來通報的允從皺着一張青嫩的臉都快要哭出來了,“可,可靜淑縣主都等了好一會了。主子您剛回寢宮她就來了,奴才們想攔着,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允從沒敢說出口,但宋彌爾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話,靜淑縣主那人,她又不是沒領教過她的性子,不然怎麼會賜“靜淑”二字?
筷子上的那塊滾刀牛肉已經冷了,本來就是七八分熟最嫩的時候撈上來吃的,如今冷了,淡淡的腥味就飄了出來,宋彌爾舉着那一塊牛肉,放進嘴裡不是,丟進鍋裡也不是,鍋裡邊丟下去的香菜丸子一個個全都浮了上來,有幾個丟得早的,眼見着都快要煮老了。
宋彌爾眉頭越皺越緊,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將筷子往桌子上一拍。
“不吃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