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斷法宗
馬車一直走,白天也走夜晚也走,只在打尖的時候纔會揀個酒樓飯鋪之類的地方暫時停一停,買些吃食,這樣走了大半個月,換了四次馬,途中師映川一直都呆在車廂裡,偶爾聽白緣講點斷法宗內的事情,說些規矩,但關於那位蓮座,卻是半句也不對他提的。
常雲山脈東臨七星海,連綿近千里,橫絕大地,有虎踞龍盤之勢,於地平線上現露崢嶸,此處奇峰峻嶺不絕,說不盡地氣勢雄渾,正是斷法宗的山門所在,各大峰比鄰相距少則一二十里,多則數十近百里,東部一座奇峰拔地而起,幾乎高聳入雲,飄渺難測,巍巍之勢彷彿直插雲端,有若一柄巨劍,獨峰高絕,令人一望之下,油然生出敬畏之心,遠遠望去,幾疑是人間洞天。
--踏波峰頂間,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馬車沿着一條羊腸小道九轉七回,終於來到山腳,一身素衣的白緣下了車,道:“下來罷,我們走上去。”
車廂內有人答應一聲,一個穿着嶄新棉襖的小小身影從裡面出來,師映川面色黑黃,戴着棉帽,這大半個月來他總算是長了些肉,兩頰不再像先前那樣凹陷,但依舊還是瘦瘦乾乾的,他仰頭望着眼前那一派雄奇風光,但見萬里晴空之中,峰巔雲海滔滔,心中在驚歎之餘,又是酸楚不已,過往種種不甘不平之意終於在這一刻化爲無窮渴望,匯聚心頭,且愈演愈烈,白緣見他一張小臉上神情變幻,倒也不以爲意,招手道:“……隨我來。”
兩人徒步沿着石階而上,白緣閒庭信步,一路上隨意指點着各處風景,自顧自地簡單講解幾句,卻完全不理會在後面氣喘吁吁的男孩,師映川畢竟年幼,咬牙堅持跟着走了一陣,到後來棉衣都被汗水浸溼了,兩腿沉重,實在是跟不住了,白緣卻好象沒看見一樣,只道:“若是實在不能走完這石階,你就大聲叫我,我自然會來接你。”扔下這一句之後,腳下加快了速度,沒多久就消失在遠方某個臺階轉折處,留下師映川獨自一人癱軟在原地,氣喘如牛。
叫你?只怕到時候我等了四年纔好不容易等來的機緣也就斷了。師映川心中苦笑,乾瘦的臉上聚起幾分拼命之色,咬咬牙,拖着灌了鉛一般的兩條腿繼續攀登石階。
師映川走走停停,到後來他乾脆就是在爬,彷彿蠕蟲一般扭動着,艱難地前進着,爬到太陽落山,爬到夜幕悄悄降臨,爬到月亮掛上林梢,他走啊,爬啊,挪啊,千方百計地向上縮短着哪怕一步的距離,遠方雲霧繚繞的高處,峰頂若隱若現。
“……你不累嗎?”極度的疲憊中,一個清脆的聲音傳進耳朵裡,師映川勉強睜開眼睛,看見一名生得粉雕玉琢的女孩正遙遙向他走來,女孩大概六歲左右,天真無邪的模樣,她走到師映川的旁邊,託着腮幫好奇地打量着面前這個瘦巴巴不起眼,甚至有點兒醜的小男孩,水汪汪的大眼睛彎彎的,問道:“喂,你是誰?”
師映川此時哪有什麼力氣回答她,趴在地上歇了一會兒,這才微弱道:“……我叫師映川。”女孩歪了歪小腦袋,道:“我是皇皇碧鳥。喂,你好象比我還小呢,你在這兒爬石階幹什麼?你是哪座峰上的?……哎呀,你流血了!”
女孩驚咦一聲,從懷裡掏出一條幹乾淨淨的手絹,一用力便撕成兩幅,給師映川磨破了的一雙小手利索地包紮起來,師映川默默不語,皇皇碧鳥給他包紮完,便取出一隻小小的瓷瓶,從中倒出一枚青丸遞給師映川:“你吃罷。”師映川接過,一言不發地吞了青丸,很快就覺得一股熱流從腹中傳遞到四肢百骸,身上好象有了一點兒力氣,皇皇碧鳥笑得爛漫,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道:“我要回去啦,以後再找你玩。”
師映川點點頭,道:“……謝謝。”皇皇碧鳥皺了皺小鼻子:“你還要爬石階嗎?”師映川恢復了一些體力,道:“要爬的。”皇皇碧鳥想了想:“好罷,那我走啦。”她說着,便轉身蹦蹦跳跳地離開了。
夜幕下的一切都顯得靜悄悄的,月華如水般傾落下來,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地明亮,也有滿天星斗,可師映川卻恍然不覺,他機械地走走爬爬,身上嶄新的棉襖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子,有幾處甚至被磨破,露出了裡面潔白的棉絮,然後很快就被弄得髒污起來,此時周圍再沒有人了,師映川這才允許自己把真實的情緒暴露出來,意義不明的眼淚從眼窩裡滾燙地流下,冷月寒山中,一個小小的幼童無聲地哭着,淚水灑了一路。
就在師映川努力攀爬石階的同一時間,一處大殿中,白緣已改成一身青袍簡髻打扮,向着大殿深處道:“蓮座,已過了三個時辰,那孩子……”
“……大光明峰不收無用之人。”一道聲音從黑暗處傳來,平平淡淡,白緣頓了頓,沒有再說什麼,周圍的一切重新歸於寂靜,夜色絢爛。
……
當新的一天開始,朝陽緩緩升起時,小路上一道人影走得平穩,寬大的衣袖鼓風獵獵,年輕人沒有擡手理一理被風吹亂的青絲,他身後極遠的地方,一輪紅日跳出雲海,燦麗的霞光絲絲灑落天地,雲煙如海,有雕影展翅在雲濤翻滾間恣意翱翔,無盡雲層隱現波濤。
白緣走到昨日那條石階處,卻遍尋不到一個小小的身影,登天路整整一萬階,蜿蜒如長蛇。
莫非是受不得苦楚,出了什麼事?或者乾脆躲到哪裡去了?白緣心中疑惑,又有些不出所料地平靜:不過是四歲的孩子,要登這石階也確實難爲人了些。
忽地,白緣心中一動,卻沿着石階徑直向上,他腳程很快,未幾,登到石階盡頭,周圍尚有幾縷淡淡霧氣,遠處半山腰的一間亭子臨絕壁而建,往外數尺就是懸崖,風聲陣陣,晨光中宛若仙境,風景壯闊,一個小小身影蜷縮在亭裡,一動也不動。
白緣臉上沒有多少情緒波動,眼神中卻閃過一點什麼,他走向那間亭子,來到那個身影面前,這與他同行同宿大半個月的男孩正閉着眼,身上臉上骯髒得不成樣子,活像個乞兒一般。白緣輕輕推了他一把,男孩悚然而驚,身子顫了顫,一下便醒了。
師映川迷迷瞪瞪地看着面前的年輕人,好象還沒完全清醒,白緣看着那張黃瘦骯髒的臉,突然不知道爲什麼心中就涌起一絲極淡極淡的愧疚,不可抑制,師映川打了個噴嚏,動作僵硬地用棉襖袖子擦去凍出來的鼻涕,忽然咧嘴一笑,道:“我走完石階了。”
白緣笑了,他本就生得眉目清秀,這樣笑起來就很好看,他好象沒有看見師映川身上的骯髒樣子,直接把渾身又疼又凍得夠戧的男孩抱起來,道:“你做得很好……我們上山。”
--蓮座,這確實是個很不錯的孩子呢。
白緣帶着爬過一萬石階的師映川離開亭子的時候,數千裡之外的一處山林中,一個看起來大概十一二歲模樣的少年散發赤足,兩手背在身後,眉頭皺得老高,一邊盯着面前的八枚金色銅錢一邊踱步,面帶不解之色,喃喃道:“相見歡?相見歡?”旁邊一個紫衣少年坐在溫泉前,拿着魚竿在釣水裡的一種赤色小魚,淡淡道:“你又怎麼了?我告訴你白照巫,莫要這麼來來回回地亂走,仔細驚跑了我的魚。”
散發少年微惱道:“向遊宮你這拙貨知道什麼?我方纔卜卦,卦相卻奇怪得緊。”紫衣少年聞言似乎有點意動,卻又笑道:“算了罷,你的卦有幾回是準的?”散發少年哼了一聲,不言聲了,也不再踱步,轉過身將八枚金色銅錢一一拾起來收好。
“這卦相,當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