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一百二十六思想上的衝突
師映川站在窗前自窗戶往外看去,只看到夕陽下一片如畫景緻,卻並沒有發現連江樓那熟悉的身影,他正有點失望的時候,卻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你在看什麼?”那聲音令師映川整個人頓時一驚,臉上立刻就露出了歡喜之色,且不說這聲音熟悉得哪怕是閉着眼睛也能認出人來,就是這無聲無息出現在自己身後又完全不被察覺的修爲,天下間也沒有幾個。
如此念頭一轉,師映川已經回頭看去,同時笑道:“……師尊,你剛纔去哪了?我都沒看見你呢。”他說着,轉過身來,一眼正見到連江樓負手走近,也不知對方是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來的,男人穿一件深青色武士服,一塵不染,頭髮沒有束起,從容披垂着,像是一匹華麗的黑絲綢,一隻手負在身後,另一隻手則是掌心向上,託着兩枚白玉球在掌心裡慢慢轉着,玉球表面上雕刻着活靈活現的精美花紋,一看就知道並非世俗中的凡品,而腰間則佩着他那把有名的寶劍和光同塵,色黑如墨,不過這些都還罷了,真正吸引師映川注意的,卻是連江樓嘴脣上的異樣,那薄脣不知怎的,竟是完全褪去了顏色,變得與肌膚類似,淡淡如蓮,很是莫名其妙,也透着絲絲詭異之感,師映川看得清楚,不禁爲之愕然--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師映川這樣疑惑,臉上的表情裡自然也就帶了出來,只是還輪不到他去細想,連江樓那種幾乎可以穿透一切的目光便已經移了過來,似乎剎那間就已將他從頭到尾地打量了一遍,然後嗓音依舊平靜地說道:“……看你這個樣子,似乎是心情很好?”師映川聽男子問起,便將那點疑惑暫且丟到一邊,笑嘻嘻地道:“嗯,今天和堂兄帶了琰兒一起出去逛逛,玩得挺開心的。”說着,彷彿是來了興致,便絮絮叨叨地說了今天都去了什麼地方玩,買了什麼東西,吃了什麼,說得眉飛色舞,這樣興致勃勃地說着,連江樓則是顯出好耐性,一味靜靜看他說着,並沒有打斷少年的話,也沒有任何迴應,只是拿眼偶爾打量一下,待師映川說完了,方道:“……這些並無不可,只是你須得記住,無論什麼人或事,都不要耽誤了你的修行。”
連江樓的音色優朗而特殊,有着一股彷彿金鐵一般的磁性,也有着比刀劍還要鋒銳的篤定,雖然他在面對師映川這個徒兒的時候沒有像對其他人那麼犀利,不過當連江樓說話之餘淡淡一眼瞥過來的時候,卻足以令人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那種灼目的眸光瞬間就彷彿能將黑夜照亮,只是,他這樣一望,就好似無聲處聽驚雷,那是令人心顫的黑色眼睛,裡面無有盡頭。
師映川見了,心中微微一凜,臉上嬉笑的神色便收斂了,他看向連江樓,發現對方並未有什麼明顯的情緒流露,也沒有繼續囑咐自己的意思,只是望着窗外夕陽下的漫漫景色,淡然不語,師映川見狀,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連江樓是不是對自己有所不滿,甚至有所怪罪,他回憶着自己是否做過什麼讓連江樓不喜歡的錯事,但這些思考並沒有得出任何結論,一時間心中轉着這些念頭,反覆思量着,但嘴上卻不敢多說別的,更沒有替自己辯解什麼,只不過在這一剎那,他的臉上分明有一閃而逝的異樣,只垂手道:“……是,我知道了。”
對於連江樓這個亦師亦父的男子,師映川在親近愛戴的同時,也是頗爲敬畏的,但是聽連江樓的這番話意,似乎他並不怎麼喜歡自己耽於情愛之事,也不希望有太多的親情牽絆,排除連江樓本身的性格因素,師映川只覺得這個男人對修行之事已經達到了心無旁騖的地步,雖然自己不是很同意這種想法和做法,不過對於連江樓多年以來的敬愛和親近之心,還是讓師映川選擇了順從,但同時他也不由得轉動起腦筋來,又不想讓連江樓看出來,於是就只輕輕咳了一聲,卻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在想着說點什麼將眼下這話題趕緊岔開去纔好。
而連江樓卻並不會去管師映川自己是怎麼個想法,事實上在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移開了視線,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這時傍晚的餘暉透過窗子照在他的身上,給他整個人都塗上了一層近乎神聖般的色澤,師映川見狀,忽然就覺得好象有點兒難以仰望對方,不禁下意識地眯了眯眼睛,想要避開那種光芒,不過師映川見連江樓脣色近無,實在是很怪異,便忍不住有些好奇地問道:“師尊,你的嘴巴……這是怎麼了?”連江樓語氣淡淡道:“中毒而已。”
“……中、中毒?!”師映川的反應不可謂不強烈,他嚇了一跳,大驚道:“怎麼中的毒?是誰?”以連江樓的修爲,誰能給他下毒,誰又敢給他下毒?而且這裡又是萬花宮,莫非……
師映川心中念頭急轉,他剛想開口認真詢問一二,不過此時連江樓卻並沒有給他發問的機會,已經自動說道:“……不必聒噪,這是服用‘七絕草’所致,用不着大驚小怪,我因爲練功所需,向傅仙蹟取得一株七絕草服下,這才如此,等到藥性徹底化去,自然會恢復正常。”
師映川聽了,這才稍稍放心,這七絕草是一種極爲珍貴的靈草,他也只是在一些古籍記載中見過而已,並沒有看過實物,此物由於藥性十分奇特,服用之後會因中毒而使人嘴脣失去血色,因此還有一個別名叫作‘點絳脣’,師映川曾經在與季玄嬰的閒談中倒是聽過季玄嬰提起,說是他們萬劍山就有這種寶物,但連季玄嬰自己也是沒有見到過的。想到這裡,師映川心中不禁轉念,如此珍貴之物,連江樓究竟是如何從傅仙蹟手中得來的?看來這兩位大人物之間,必是有一段私下裡的交涉……剛想到這裡,卻聽連江樓道:“川兒,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你要時刻記得。”師映川眨巴了一下眼睛,有點摸不着頭腦:“師尊,你這是指……”
“……對你而言,修行纔是第一要緊之事,除此之外,其他無論人或事,都須得放在後面。”連江樓的聲音還是平平淡淡的樣子,但語調卻是斬釘截鐵,根本不給師映川任何置疑的餘地,師映川聞言,不免微微皺起眉頭,他不太喜歡也不太接受連江樓的這種說法,但還沒等他開口,連江樓近乎純黑如濃墨的眼睛便盯過來,打斷了他想要說話的勢頭:“……你的私事究竟如何,想與誰交好等等,這些事情我基本不會管你,但在此之前,提升修爲、一心精進就是你最大的任務,其他的一切,無論什麼人,什麼事,都必須爲此讓路,川兒,你可聽到了?”
這種帶着隱隱的強勢,甚至傾向於命令式的語氣,由連江樓這個做師父的說出來當然是可以的,師映川縱然身份極高,骨子裡也有傲氣,但作爲弟子和兒子,對連江樓有足夠的尊敬與愛戴,當然也決不會對師父的態度有什麼不滿之處,但是他雖然不在乎連江樓對自己說什麼,甚至責罵也完全沒有關係,但師映川希望那是出自於別的什麼原因,而不是這個問題。誠然,他知道連江樓對自己期望很高,平日裡對自己也是嚴格要求,但現在師父拿出這樣少見的強硬態度,卻只是針對自己的私事,這似乎已經有些……想到這裡,師映川也不免有些不快,他的性子無論表面上看起來是什麼模樣,但實際骨子裡卻是吃軟不吃硬的,連江樓如此行事,他雖然因爲敬愛對方而不想當面反對什麼,但種種情緒卻已經都很明顯地寫在了臉上。
而眼下正被自己弟子暗自腹誹的連江樓卻並沒有再看少年一眼,而是仍舊望向窗外,那澄靜不染微塵的雙眼淡淡將外面的景色盡收眼底,也許是因爲男子黑色的眼眸太過純粹,因此幾乎顯得虛化起來,甚至有些近似於空洞,但是連江樓的注意力也顯然並沒有放在這上面,他的目光之中顯得有點漫不經心,不過此時連江樓忽然又無聲無息地收回了視線,轉而看向師映川,他開口,語氣卻與先前斬釘截鐵的態度有些不同:“……你對我的話,似乎不以爲然?”
連江樓說這話的時候,他掌心裡的兩個精美的白玉球還兀自緩緩轉動着,一雙眼睛虛看過來,漆黑的瞳孔中清氣逼人,彷彿是黑夜中的電光閃亮,師映川微微低首,向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表示出恭敬之意,但他卻沒有立刻回答對方的問話,只是沉默着,他忽然發現隨着自己慢慢長大,來自各方面所要面臨的東西或者說問題,似乎也變得越來越複雜了……這時連江樓瞥他一眼,脣邊似有微弧,似是淡淡地笑了笑,也似是一片冷色:“川兒,回答我的問題。”
連江樓雖是語氣仍舊平淡,但那眉宇之間卻兀自存有一絲錚錚銳氣,顯然如果師映川還想沉默以對的話,也就不是那麼容易了,因此這時師映川就看向了連江樓的臉,帶着一絲猶豫緩緩說道:“也不是不以爲然……”說到此處,他看着男人微微顯寒的眼睛,心中忽然有片刻的僵硬,嘴上卻已經在斟酌着究竟應該怎樣組織語言:“只不過我覺得師尊在有些事情上,也許不必太過小心了,我自然知道修行是極重要的,我輩習武之人,最要緊的就是修行一事,這是毋庸置疑的,只不過這與其他的事情其實也並不衝突……師尊,映川並不是貪溺男歡女愛、兒女情長的人,只是……有些東西總是人之常情,我自己會把握分寸的,師尊不必擔心我。”
師映川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自己也分不清心中到底是什麼滋味,以至於他說話的語氣和口吻都顯得有些奇怪起來,莫名地生硬滯澀,彷彿是在機械地想要表明着什麼,又彷彿是有些隱隱地埋怨與不平--在多年前的那個寒冷的冬天,一輛馬車載着才四歲的他來到了居於常雲山脈的斷法宗,從那一天開始,他就不再是那個待在大宛鎮董老七家裡受他夫婦二人打罵虐待的瘦小男孩,又過了幾年,在大光明峰腳下,跪地七天七夜的他終於開始擁有了一個很特殊的身份,爲此他感謝爲他帶來這些變化的連江樓,但對方的一些想法,他卻未必完全接受。
“……你年紀尚輕,有這種想法也是難免。”出乎師映川意料的是,連江樓對他的這種表現並沒有惱怒,男子只是淡然道:“我並非不近人情,只是你要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不要忘記了。”師映川聽了,便應了一聲,但他的這種反應顯然並沒有什麼誠意,因爲在他看來,很多這些問題都是在將來纔可能需要面對,而如今自己要考慮的是眼下,而並非未來那麼遠。
不過他的這種反應完全都落在了連江樓眼中,而連江樓也不點破,只是站起身來,他個子很高,比普通的成年男子要高上大半個腦袋,如此站在師映川面前,徹底就形成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壓迫感頓時大增,下一刻,師映川忽然全身一繃,挺得筆直,原來是連江樓伸出手,一根手指正正點在了他眉心的位置,那指尖上的溫度透過皮膚傳遞過來,很怪的感覺。
師映川微微張了張嘴,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有些意外的樣子,似乎不明白連江樓是什麼意思,而連江樓那鮮明的身影卻是深深遮在他面前,鋪天蓋地,將此刻他心頭糾纏不去的各種思緒統統沖淡無蹤,這時連江樓微微低頭,目光壓下,師映川與那目光接觸,臉上變了變,似乎想要表現得與平日裡一樣,但這種念頭很快就在男子那犀利的目光下潰不成軍,此時此刻,師映川雖然心裡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但是不知道爲什麼,被連江樓這樣看着,他卻還是有些不自然,有些弱氣起來,連帶着心跳也變得快了一些,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師映川就忽然間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自己對連江樓的感情,實際上比自己從前預想中的還要多上許多。
一時間不知道爲什麼,師映川的心裡忽然就泛起了一股不是強烈也不是平淡的滋味,這些東西緩緩重合在了一起,那是一汪濃烈卻又醇淡的老酒,自心底汩汩流淌出來,師映川擡起頭,迎向連江樓的眼睛,他輕聲說道:“我知道的,做父母的總是爲子女好的,爲孩子着想,我現在也做了人家爹爹,開始逐漸明白這種心情了,所以我知道你都是爲了我好……父親。”
這番話的最後那兩個字令連江樓的眼神忽然就那麼微微一閃,他俯臉下去,看着師映川,師映川從男子那數十年如一日般沒有表情變化的平靜面孔上看不出對方的心思,只看着連江樓伸出了手,那隻生有六根指頭的右手無聲無息地搭在了師映川還並不寬闊的肩膀上面,師映川見狀,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心理,下意識地就擡手抓住了男子的手,他抿了抿脣道:“父親……”他與連江樓雖是父子,但從來都只是以師徒相稱,師映川也只會叫‘師尊’,不會稱‘父親’,此時這個詞說出口,無論是師映川自己,還是連江樓,其實都是有所震動的。
連江樓眼神微微深邃,無法從外觀探知他的真實心思究竟如何,他手上不輕不重捏了捏師映川因爲年少所以還顯得有些單薄的肩頭,心中就有些淡淡的異樣之感流淌而過--這種奇怪的感覺在師映川來到斷法宗之前他是不明白的,直到師映川后來被帶到了他的身邊,他開始看着這個人慢慢長大,從垂髫幼子逐漸成長爲豆蔻少年,以後還會變成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這種感覺就好象是親手撒下了一顆種子,然後看着它發芽,成長,再到開花,那是以獨特視角來共同經歷過的一次人生,帶來的是記憶中的一抹亮色,面前這個少年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他一直都在培養少年成材,以便在將來坐上他的位子,繼承他的衣鉢,這個孩子是註定要一飛沖天的,而眼下,這個被他寄予很大期望的少年還不夠強壯,不足以擔當所有風雨,還需要他的督促,他的培養和鞭策,直至長成參天大樹爲止……連江樓撫摸着師映川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少年在一路成長過程當中的點點滴滴,十幾年前的那個風雪之夜,他第一次看見師映川的時候,師映川還只是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有着一張凍得發青的臉,完全只是一個瑟瑟發抖的渺小生命,後來,在師映川滿四歲的時候,他派白緣下山,前往那個小鎮,將師映川接回斷法宗,再後來,七歲的師映川跪在大光明峰腳下,成爲他的弟子,再往後……
這些記憶中的畫面如此流水般淙淙而過,一幕幕都很熟悉,從心底自然而然地升起,連江樓按在少年肩頭的手似是重了重,然後就收了回來,他的目光自師映川臉上一掃而過,依然如當年最初時見面時的那樣,師映川發現男子分明是笑了一笑,儘管不很明顯,但臉上因笑容而自然生成的那種肌肉紋路卻是可以看到的,這也使男子原本未曾有暖色的容顏平添了幾許和融之意,這個樣子讓他看了也不由得跟着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不過連江樓卻並不是一個輕易將情緒外露的人,他看了師映川一眼,然後便以一種類似於溫和的語氣,說得非常平淡:“……隨我出去走走罷。”師映川心中尚自有些沒回神,只下意識地應道:“是。”他話剛說完,連江樓已是轉過身去,只留給他一個高高的背影,師映川連忙快走幾步,跟了上去。
彼時傍晚霞光遍灑,四周宮殿巍峨,花木森森,不遠處還隱隱有鐘聲悠然傳來,倒似是讓人有一種身在紅塵之外的錯覺,果然是大宗門氣象,連江樓所住的這個地方環境極好,確實是一處靜居勝地,出門不遠處就有一個清澈的小湖作爲點綴,湖邊則是一片鬱鬱蔥蔥的青竹,水上浮着一些水禽,都是羽毛豔麗豐美的珍異品種,此時光線溫溫,照在人的身上,有一種異常靜謐的感覺,微風靜靜地吹拂,連江樓慢慢走着,沒有立刻開口說什麼,而他不出聲,師映川自然也不會搶在前面說什麼,直到後來師徒兩人走到一片梧桐樹下的時候,連江樓這才緩緩道:“……你的性子若是認真論起來,有些地方倒是像我當年,我在你這個年紀上,也曾給你師祖添過不少氣惱。”
兩人站在樹下,另一側的的園圃之內有數畦淡菊迎風招展,香氣宜人,師映川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即就忍不樁哧’地一下笑出聲來,沒憋住,他覷了連江樓一眼,想起藏無真曾經無意間對自己講過的那些連江樓小時候的事情,不禁忍着笑小聲道:“這倒是,師祖說了,師尊你小時候……”剛說到這裡,師映川突然一下子住了口,只因他卻是想起來藏無真如今已經失蹤兩年,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已經隕落了,那畢竟是連江樓的恩師,他的嫡親師祖啊……思及至此,師映川心中也不是個滋味兒,而連江樓見他如此,似是微微嘆了一口氣,並未開口,一時間秋風悠淡,愁煞人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