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一百三興趣
寶相寶花聽了這似是玩笑的一句話,頓時微微一怔,心中迅速轉念,但旋即她就大大方方地一笑,沒有絲毫羞澀窘迫的樣子,斜睨了師映川一眼,笑吟吟地嗤道:“就算我說是,那又怎樣?”師映川有點沒有料到這寶相寶花‘生猛’至此,一時間不禁一滯,自己倒是被噎了一下,寶相寶花見他這樣,不由得暢快笑了起來,很有種惡作劇式的快意味道,她轉臉向季玄嬰笑道:“二哥你瞧他這表情,好象吃了蒼蠅似的。”季玄嬰面上帶着淡淡的笑意,顯然是並不準備參與到這兩人之間的鬥嘴當中。
師映川心中倒是生出些好笑之意,他知道看來以這位寶相小姐的性子,若是自己一味示弱遷就,只怕反而會被她看輕了,於是當下微微一笑,秀麗的臉上沒有半分不好意思,樣子極隨意地在季玄嬰的身邊一坐,微眯了眼睛裝無辜,說道:“我只不過是說說而已,莫非寶相小姐當真了不成?”寶相寶花隨意地把手裡的茶杯一放,道:“不要叫什麼小姐了,你既然是我嫂嫂,便叫我寶花就是了。”她連這句話裡都要故意揶揄師映川一下,可見不是個會吃虧的人,對此師映川啞然失笑,卻似乎渾不在意的樣子,拱拱手笑道:“罷了,還請小姐口下留情,饒我一遭罷。”不過寶相寶花卻顯然沒有這麼好相與,她腳上黑色的小巧靴子輕輕一翹,抱臂笑道:“你方纔說我想做你師孃,你師父若是知道了,你才樂子大了。”
不過寶相寶花即便在這個時候,也依然沒有表露出半點刁蠻不饒人的模樣,只是給人以爽直的感覺,師映川輕笑一聲,揚起了蝶須一般的眉毛,不緊不慢地笑道:“我師父纔不會因爲這種事惱我。”轉臉向季玄嬰笑嘻嘻地眨眼道:“……你這妹子可不像你,也不像寶相。”季玄嬰笑而不答,但看他那種模樣,顯然是同意師映川的說法,這時寶相寶花抿抿嘴脣,髮髻上戴着的那隻寶石蝴蝶的鬚子輕輕顫着,顯出幾分活潑,她含笑瞥了師映川一眼,又轉向季玄嬰,眼睛微眨道:“二哥,人家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我看你這卻是娶了媳婦忘了妹子,半點也不幫我,只護着旁人了。”這番言語之中不由得隱隱帶了打趣之意,師映川卻並不理會,沒等季玄嬰開口,師映川已先一步笑道:“那也沒有辦法,誰讓我是琰兒的爹爹呢?”
兩人如此隨意鬥口閒說着,末了,寶相寶花慢慢呷了一口茶,道:“師劍子,你師父怎麼忽然來到萬劍山了?”說才說半截,她便自覺失言,但也並不顯得有什麼不自然之處,看她這模樣,顯然並不只是隨口一說,但若不是隨意問問的話,那麼意思究竟又是什麼?師映川心下念頭微轉,腦海中卻是越發篤定了某些東西,他微微一笑,並不遮掩地目光炯炯看向寶相寶花,道:“寶相小姐這麼有興趣?只可惜我師父的事情,我這個做弟子的又哪裡會知道。”寶相寶花臉上一熱,但令師映川也有點意外的是,她只是微微一滯而已,繼而便坦然說道:“是的,我確實有興趣……你師父是個很有趣的人。”
“有趣?這可是我第一次聽人說他有趣……”師映川啼笑皆非,一臉大爲意外的樣子,寶相寶花見狀,似是暗自磨了磨銀牙,但她仍然大大方方地點頭承認:“是啊,我覺得蓮座他很有趣,是很特別的一個人。”
這一下,連師映川也不得不對這位寶相家的姑娘刮目相看了,身爲女子,這性格卻坦率得簡直可愛,比起許多男子都率直得多,不過也正因爲這樣,師映川更是確認了自己心中所想,倒不能輕率應對了,他略一沉吟,目光無聲無息地掃過寶相寶花的臉,只見那美麗的面孔上分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殊異的神情,師映川心中微動,這一次他臉上閃現出了真切的錯愕之意,知道自己的預感並沒有出錯,如此一來,他的眉頭幾乎要深鎖起來,他心中本能地非常在意其他人對連江樓的想法,就本心而言,他無法想象有什麼女子甚至男子在連江樓懷裡的模樣,對他而言,那就好象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似的。
想到這裡,師映川眼中的迷茫之色迅速褪去,再次變成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樣,一雙明眸當中已是微微閃現着古怪的神采,便順勢岔開道:“我師父不是尋常人,當然很特別。”寶相寶花揚了揚眉,反倒又笑了起來,她非但沒有就此打住,反而笑吟吟地手託香腮,一時間倒難得地顯露出一絲女兒家的嫵媚之色,眼睛裡面也忽然間變得生動萬分,對師映川道:“唔……你師父平時喜歡做什麼?他愛吃什麼,喜歡看什麼書?”師映川見她如此,不由心中一凝,也就在此刻,他就完全確定了這女子對連江樓真真切切地有了莫大的興趣,這可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情,師映川目中閃過遲疑之色,他強露出一絲笑意,道:“我師父他喜歡的……”
師映川草草搪塞了幾句,不過以他的精明,倒也沒有露出什麼端倪來,就連季玄嬰也沒有想到自己身旁的少年正在心中醞釀着那麼複雜的變化,之後夜色漸深,不便再多談,季玄嬰就命人去安排寶相寶花去別的房間睡下。
室中只剩下季玄嬰與師映川兩個人,師映川起身走到窗前,見外面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起了風,有冰涼的秋雨滴滴落下,師映川嘆道:“一場秋雨一場涼……玄嬰,明天讓人給琰兒換上稍微厚一點的衣裳,別不當心着涼了。”季玄嬰脫了衣裳在牀內躺下,道:“我知道。”師映川笑了笑,走到牀前脫了外衣,也鑽進了被窩裡。
他一進去就伸手去抱季玄嬰,青年的身體修長柔韌,摟起來很是舒服,師映川有點調皮地吹了吹對方的鬢髮,季玄嬰捉住他的鼻子捏了捏,道:“……別動,睡覺也不老實?”他二人這樣親暱,若是換做其他人,早就紅羅帳中顛鸞倒鳳了,但他們兩個卻誰也沒有往那方面去想,兩個年輕人並頭躺在一起說些天南海北的話題,不多時便睡着了。
而在同一時間,斷法宗白虹山上卻有人難以入眠,這山上的白虹宮佔地極廣,歷經多年來的數次修整增建之後,富麗精巧,耗費人力物力不計其數,眼下一處園子裡琴聲幽幽,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清冷。
這處園子修建得十分雅緻,花木成林,竹影婆娑,湖中尚有一座水閣,九曲廊橋互連,說不出地清雅空靈,是一個清修的極好所在,也是師映川從前在白虹山時頗爲喜愛的一個地方,夏季時常常在此居住,而平日裡除了打掃看管這裡的下人之外,基本也沒有旁人涉足此處,不過現在卻已有人住在了這裡。
周圍暗香疏影,不遠處一間房間內亮着燈光,琴聲正是從這裡傳出來,窗戶上淺淺投着一個窈窕的影子,只看那身影,就覺得動人。
撥弄琴絃的手緩緩停下,方梳碧翻開旁邊放着的一本琴譜,卻也只是看了幾眼便沒了興趣,不過剛纔一首曲子彈畢,那原本有些紊亂的心境已經穩定了不少,方梳碧輕輕摩挲着琴譜,上等的紙張帶來了一絲微微輕澀的舒適感覺,她身上是一件淡黃滾邊白底印花對襟褙子,月白長裙,把原本窈窕的身子襯得越發清瘦,過了一會兒,她起身去了妝臺前坐下,望了一眼鏡子裡面自己的身影,將釵環卸下,這裡本是師映川偶爾會來住的地方,並不適合女子,不過歷代的劍子當中也是有女性的,所以白虹宮裡也收藏着不少女性用的東西,眼下這間屋子裡的一些擺設等物就是師映川讓人從庫房中取出來的,既然是那些女性劍子所用,當然都是最上等的珍貴物品,只看方梳碧首飾盒裡的那些珠寶,就是價值連城。
這時忽然有人輕叩房門,方梳碧一面梳理着長髮,一面道:“進來。”她話音方落,一個清秀侍女便端着宵夜推門而入,道:“姑娘,夜深了,先用些點心罷。”方梳碧笑道:“正巧,我也覺得有些餓了。”她起身走到桌前,在侍女的服侍下吃了一點東西,又喝了半碗甜湯。
一時方梳碧洗了手,那侍女卻道:“姑娘,碧鳥小姐讓人送了東西來,剛剛纔到,姑娘請看。”說着,自懷裡取出一個巴掌大的扁平錦盒,放在桌上,方梳碧聽了‘碧鳥’兩個字,一雙原本明澈如秋水的眸子頓時微微一動,她是女子,天生就對某些事情十分敏感,雖然只與皇皇碧鳥見過一次,但皇皇碧鳥對於師映川的情意她卻是並非全無所覺的,一時想到當日自己看到的那個美麗女子,方梳碧不禁有些心亂,她很清楚師映川不論身份地位還是修爲品貌,都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情郎,那麼……
方梳碧知道,自己是一個並不算如何出色的女子,她並非妄自菲薄之人,但也很明白自己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匹配斷法宗的劍子都是很勉強的,師映川的另外兩位情人一個是山海大獄的少主,一個是萬劍山的青年才俊,哪個都是身份顯赫之人,人中龍鳳,相比之下,自己當真是毫不起眼的。
方梳碧搖搖頭,驅散了這些亂糟糟的心思,她打開錦盒,發現裡面是一隻翠綠的玉鐲,通體水潤,打造得極是精巧,鐲身上錯落雕刻着幾朵嬌豔欲滴的芙蓉花,華貴之中又透出雅緻,玉質固然上好,工藝亦是難得,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方梳碧微微一怔,她雖然不知道這鐲子究竟價值幾何,卻也明白必是十分昂貴,皇皇碧鳥與自己不過是見過一面而已,自己如何能夠接受這樣的禮物?不過再一轉念,便又決定將其收下,但她卻是不肯白收的,自然要還禮,不願佔了皇皇碧鳥的便宜,平白落了一個人情,於是想了想就打開一隻抽屜,露出滿屜的珠寶來,不過這些首飾大多是歷代女性劍子之物,方梳碧自己用着也罷了,並不想送人,當下方梳碧沉吟了片刻,便取出一隻首飾盒,從中選了一支鳳釵,這是她成親那日所戴,是她自己的東西,可以任意處置,而且也是十分貴重的,於是就找出盒子將鳳釵裝了,對侍女道:“把東西叫人給碧鳥小姐送去,說我很喜歡她的禮物,這支釵子是我的回禮,還請她不要嫌棄。”
侍女應下,又將杯盤等物收拾起來,退出門去,方梳碧獨自一人在房中,她剛纔吃了宵夜,更兼心緒複雜,一時間難以入眠,因此就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方梳碧所住的這個地方位置很好,也很幽靜,師映川就是看中了此處的清雅,纔將她安置於此,而師映川若想來看她的時候也很方便,不必走多少路。
一時方梳碧出了門,她是個隨遇而安的人,雖然眼下師映川不在身邊,但她自己住在這裡也算清靜自在,不過當她想起師映川的時候,只覺心中有一股暖流涌過,想起自己這幾年日夜盼望,終於等到了他,心頭不禁酸甜苦辣俱全,其實直到現在她還不明白,爲什麼師映川會對自己一見鍾情,而自己又爲什麼會同樣如此?思及至此,忽然又想到自己在大喜之日逃婚,也不知嵇狐顏會怎樣,家裡人又會怎樣?自己如此不孝不義,終究是對不起他們啊……想到此處,不由得柔腸百轉,幾欲落淚。
正情思萬般糾纏之間,遠處的小路上卻似乎有人經過,方梳碧隔着花叢看到了那人明月一般的容顏,那分明是個絕色男子,方梳碧認出了對方是白虹山的弟子左優曇,頗受師映川信重,這幾日她也見過左優曇,對方雖然態度平和,但不知道爲什麼,方梳碧總覺得好象哪裡怪怪的,這時左優曇也看見了花叢後的方梳碧,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自己已經發現了她,只繼續走自己的路,自顧自地離開,在他心中,這個女子並沒有入主白虹宮的能力,師映川雖然將其帶回,但對於方梳碧來說,卻未必是一樁幸事。
……
第二日清晨時分,下了小半夜的雨早已停了,師映川在一處空地上練功既罷,便往小樓方向走去,滿目所見,遠處的山峰恍若一塊巨大的翡翠,雲岫橫亙,渾然一體,在被雨水洗刷之後,顯得翠翠欲滴,無數建築掩映其間,高低起伏、錯落有致,如此景緻點綴起來,氣象萬千,一時師映川回到小樓,見季玄嬰換了一身嶄新的華貴衣袍,冠帶儼然,寶相寶花也打扮得利落,懷裡抱着季平琰,便笑着打趣道:“你們兄妹倆這一身穿得可真是好看,難道是要相親去麼?”
季玄嬰微微一笑,知道他定然是忘記了,便提醒道:“今日是宗主壽辰,我是要去賀壽的,莫非你不知道?”師映川恍然一拍腦門:“哦,是了,確實有這麼一回事!”那日在吟雪小築,師映川從李神符那裡得知兩日後就是東華真君傅仙蹟的壽辰,可不就是今天麼!
既然如此,師映川自然不好不去,只不過他剛練功回來,身上出了不少汗,見時間還早,便對季玄嬰道:“你們三個先去罷,我得洗個澡……對了玄嬰,把你以前的衣裳挑好的給我一套,我已經沒有合適的衣服換了。”季玄嬰應了一聲,便吩咐侍女去準備,自己與寶相寶花和季平琰離開了小樓,前往萬花宮。
很快,師映川洗過澡,換了季玄嬰年少時期的衣裳,這便往萬花宮所在的方向去了。
傅仙蹟一向並不喜歡大張旗鼓,因此他每年都不會讓人爲了他的壽辰去大肆準備,往往只是一些有一定地位的萬劍山中人前去簡單地祝賀一番便罷了,所以師映川一路走來,只遇見了寥寥無幾的一些萬劍山弟子,根本沒有看到什麼熱鬧盛大的場景,與平時基本沒有什麼差別,師映川腳程極快,不多時就來到了萬花宮所在的地方,四周茂林修竹,亭臺樓閣若隱若現,這裡與大光明峰的高聳入雲截然不同,不過卻也是一方上好的福地,宮殿鱗次櫛比,廣廈連綿,坐落分佈於山間,環境清幽,不時可以見到珍奇鳥獸出沒,師映川來過這裡,自然不必要人引領,自己走便是了,不多時,已經來到了一處軒麗的大理石門樓前,周圍並不見有人影,顯得有些沉寂,師映川掖了掖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頭髮,就準備沿着一條青石路向東走去,不過他剛走出十餘步,卻忽聽有人輕咦了一聲,師映川循聲看去,卻見左前方稍遠處的一片竹林裡不知什麼時候走出了一個人,師映川看清楚了那人的面目,頓時微微一愣,停住了腳步。
師映川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眼中無聲地閃過一絲精芒,那人裹着黑底五彩印花緞面的披風,面容精緻得彷彿一件溫潤的玉器,神采飛揚,風姿優雅,雙目之中不曾有一絲漣漪,此人是師映川見過的,就在十四年前的那個風雪之夜--萬劍山掌律大司座,厲東皇!
而此時厲東皇也在看着師映川,少年那張出塵如畫的面孔顯然讓他想起了當年破廟裡那個即使懨懨垂死,卻仍然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同時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已經知道這是誰了。
師映川看到對方臉上的笑容,心中卻不由得微微一凜,厲東皇此人他是有所耳聞的,雖然看起來似是性情平和,待人接物也往往比較溫和有禮,一般人只看着他那笑容,就不由自主地會放下戒心來,但師映川卻是知道,這位掌律大司座隱藏在溫潤外表下的絕對不會是一顆與表面上一樣和煦溫雅的心,否則又怎麼可能是掌律司這個冰冷嚴酷之地的主人?要知道‘掌律司’這三個字,往往伴隨的便是鮮血與殺戮。
表面上似乎並沒有任何異樣的樣子,厲東皇一邊向這裡走來,一邊輕笑道:“……這位想必是師劍子?果然與你母親很像。”師映川收拾心情,溫言道:“大司座。”厲東皇聞言,微微挑眉:“劍子見過我?”師映川心想我自然見過你,嘴上卻道:“雖然不曾見過面,不過倒是聽人說過大司座的形貌。”
說話間,厲東皇已經走了過來,他與沈太滄那種冷硬刻板如石的樣子不同,整個人卻像是一支灼灼的桃花,他的目光在師映川身上略略一轉,頷首道:“劍子這是要去爲宗主賀壽罷?”厲東皇乃是傅仙蹟門下弟子,不過傅仙蹟是萬劍山劍宗,厲東皇在其他人面前一般只用‘宗主’或‘真君’稱呼,以示尊敬,師映川微微擡頭,只見厲東皇那雙黝黑的眼睛裡笑意悠遠,令人如沐春風的樣子,但師映川先入爲主,對此人保持着一定的戒備之心,便不受這表面熱情的影響,只含笑道:“正是,玄嬰他們已經先走一步,我還有些事情,所以來得晚了些。”
師映川話音方落,厲東皇已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起去罷。”說着,已向前方走去,師映川略一遲疑,便也跟上,兩人行走在青石小路上,有風吹過,只聽周圍松濤陣陣,清香襲人,這時卻聽厲東皇道:“方纔劍子看到我的時候,似乎是……認識我?”師映川聞言心中一震,不禁一皺眉,暗道此人好犀利的眼睛,竟好象能夠看透自己的心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