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二百一十九噩耗
師映川斬釘截鐵的一番話說出來,表達出自己必定要查出真相的強硬態度,對此方家人並沒有任何意外,因爲這是任何一個男人處於這種境地之下都會有的要求,更何況是師映川這樣高高在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天之驕子?但師映川話裡的另一層意思卻讓人動容,那分明是表示他還顧念着方梳碧這個妻子,並沒有因爲這樁醜聞就此反目成仇!
如此一來,不但是在場的其他人,就連脾氣最耿直剛硬的方家老家主方老太爺也不由得驚然動容,要知道按照俗世裡的規矩,女方一旦出了這種事情,夫家就算是把人直接打死了,官府也是不會追究任何責任的,雖然這裡與普通俗世有些不同,但以師映川的地位以及在這件事情當中所遭到的羞辱,就算是把方梳碧殺了甚至將整個方家扯進來,也沒有人能說什麼指責什麼,而現在,聽師映川話裡的意思,似乎是……並不準備對方梳碧做什麼?一時間方老太爺那並未昏花的老眼定定看着面無表情的少年,心中忽然就長長嘆息起來,他捫心自問,自己溫順聽話的孫女當初不顧一切地跟了這個男人,真的是錯的嗎?
師映川卻不理會神色各異的衆人,他臉上無有喜怒,只冷冰冰地一片,事實上他也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不想在這裡大發雷霆,按道理來說,他完全有資格在方家發作,畢竟妻子在孃家發生了這種事情,這裡面的責任是孃家絕對無法推卸的,作爲方梳碧的丈夫,師映川完全有道理向方家傾瀉怒火,這時卻見一個美麗婦人死死用帕子捂住嘴,不肯哭出來,只有雙肩在哽咽下不可抑制地劇烈顫抖,師映川的目光在這婦人身上停了停,當年來方家搶親的時候,在喜堂上他是見過這個婦人的,因爲當時這個女子就坐在女方父母才能坐的位置上,是方梳碧的母親李氏,所以師映川依稀還是對她有印象的,就見這中年婦人臉色憔悴,能看出來曾經大病過一場,不過仍然難掩麗色本質,而方梳碧的容貌倒是與她沒有多少相似之處,在她身旁則是一箇中年男子,顯然就是方梳碧的父親了。
這婦人李氏原本強忍悲聲,但如今見師映川並不似想象中那樣不問青紅皁白就將女兒發落了,而且看那樣子,似乎還有迴護之意,因此眼下再也忍耐不住,猛地站起身來便踉蹌着走向師映川,突然間蹲身拜下,悲泣道:“君上還請恕過我的碧兒罷!我這做孃的最知道自己的女兒,碧兒自幼性情溫良和順,萬萬不是那等無恥女子,此事必有隱情……若是君上憤恨,儘管衝着我來就是了,要不是我當時病重思念她,她也不會回來,更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都是我連累了她……可是不管怎樣,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求君上莫要處置她,只要給我那苦命的女兒一紙休書,將她離棄了就是,給她一條活路,我母女終身感激君上大恩!”李氏淚如雨下,只苦苦哀求着,師映川怎能受她的禮,側身讓了,然後扶起李氏,道:“夫人不必如此,我並不信那些流言,更不信梳碧會做出對不起我的事情,這件事我自會查明,”他是極聰明的人,自然看得出李氏這番做派有幾分以退爲進的意思,可做母親的心掛女兒,這也是人之常情,而此時方梳碧的父親也是臉色複雜,但終究沒有喝止妻子,顯然也是顧念女兒的--就算她做過再不好的事情,可也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師映川扶起悲泣不止的李氏,讓她坐下,他臉上的表情冷徹透骨,環視四周道:“我已經聽表姐把很多事情都說了,這件事是在桃花谷發生的,梳碧她一直也都留在這裡,沒有外出過,那麼不知道貴府如今可有什麼頭緒?”方老太爺長嘆一聲,道:“慚愧,老夫這裡至今也沒有半點線索……”師映川沉哼一聲,保留着最後一點的理智,不讓自己失控,但他也知道這也怪不得方家,事到如今,方梳碧顯然是被人暗中侮辱的,無論是她自己還是方家,都沒有發現這件事,畢竟這裡不是以武力著稱的那種家族,桃花谷方氏乃是醫道世家,以醫術聞名於世,而在武藝上卻是尋常,導致方家並沒有什麼高端的武力,而對於這樣救人無數、名聲非常好的一個與世無爭家族,人們也大多都是懷有一份敬意的,基本上從未聽說桃花谷遭遇過什麼騷擾乃至破壞,所以家族的守衛力量也較爲薄弱,因此方梳碧若是真的在家中遇辱,聽起來雖然有點匪夷所思,但事實上仔細想一想,卻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這個人究竟又是誰呢?師映川已經從寶相寶花那裡瞭解到,方梳碧在發現自己懷孕之前,並沒有察覺到什麼不妥,更不曾發現自己被人欺侮過,畢竟方梳碧早已嫁了人,有了夫家,是個婦人身子了,只要那歹人做事小心仔細些,再用些手段,確實很有可能讓方梳碧沒發現自己已經**,而不像是未出閣的少女那樣,一旦被破身毀了清白,無論如何都是會察覺到異樣的,師映川一想到這裡,不覺大恨,雙拳死死攥起,恨不得將那賊子碎屍萬段。
正值此時,外面卻忽然傳來匆匆的腳步聲,旋即有人大步跨入廳中,嵇狐顏長衫簡髻,表情決然,人剛進來就一字一句地道:“做下此事之人便是我,是我將梳碧迷昏,趁機將她侮辱,與她本人無關,要殺要剮,找我就是!”話音方落,方父便霍然站起,厲聲喝斥道:“顏兒,你又在胡說什麼!”在場其他人也都是一臉複雜之色,而非震驚,一看衆人的這種反應,就知道嵇狐顏不是第一次這樣說了,但師映川卻是頓時臉色一凜,殺氣透體而出,但下一刻他的神情卻又立刻緩緩恢復,整個人也平靜下來,道:“……不是你,你不會做這種事。”
師映川的這種反應卻顯然出乎方家人的意料,在他們看來,師映川應該是立刻暴怒無比,說不定當場就會把嵇狐顏打殺了,甚至衆人已經準備出言阻攔師映川下殺手,但師映川卻突然來了這麼一下,頓時就讓其他人愣住了,嵇狐顏緊抿了抿嘴脣,面色緊繃地看着師映川,說道:“梳碧原本就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拜堂成親的那天你將她搶走,我一直都恨你入骨!天可憐見,前時她卻回到了桃花谷,她原本就是我的女人,我自然要拿回我應該得的東西,只不過沒想到她竟懷上了我的孩子……一人做事一人當,梳碧自己對此事是完全不知情的,我既然害了她,那你拿我出氣也就是了,要殺要剮但請隨意,我一力承擔,不過梳碧她終究與你有夫妻之義,你若念舊情,就不要爲難她!”
嵇狐顏言之鑿鑿,說的話聽起來也很合理,若是換了別人,只怕就是信了,但師映川卻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不用多說了,我知道不會是你,我雖然對你瞭解不多,但梳碧和十三郎卻是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們對你的爲人很清楚,也曾經都跟我說過,我相信他們的眼光,也相信你絕對不會傷害梳碧……哪怕她逃了婚,嫁給了我,你最多是恨我,卻不會也不捨得做出對她有損的事情。”師映川微微閉目,似乎在梳理着自己的情緒:“……而且,曾經我救過你一次,我相信你不會是那種忘恩負義之人,哪怕你仍然恨我當初搶走了梳碧。”
師映川指的是當初在搖光城從藏青手上救出嵇狐顏一事,當時藏青在溫泉那裡意圖對嵇狐顏施暴,是師映川將其救下,此事嵇狐顏無論出於哪方面考慮,都是不可能告訴任何人的,所以此時衆人聽了,都是十分意外,不過眼下不是談這種事的時候,嵇狐顏神情複雜地看着師映川,知道對方是不會相信自己的話的,便索性也不再徒勞地往自己身上攬,只道:“那你要如何對待梳碧?她決不會背叛你,不會做出那種事情,你不能爲難她,爲難一個對你一心一意的女人!”嵇狐顏方纔有事,並不在場,直到剛剛纔接到消息,知道師映川來了,便匆匆趕來,他對方梳碧感情很深,自從方梳碧懷孕的事情一抖出來之後,他在一開始的震驚痛苦之後,立刻就挺身而出試圖將事情都攬在自己身上,以便最大程度地撇清方梳碧,畢竟一個女人通姦和被人侮辱的性質是完全不同的,結果也很可能會由此不同。
“我自然不會難爲她,因爲這不是她的錯。”師映川微微低頭,看着自己緊攥的拳頭,一時間不禁木然無神,突然,就在這個時候,外面響起一陣雜亂的人聲,緊接着一個婢女滿面驚慌地踉蹌奔進廳內,尖聲道:“……不好了,碧小姐自盡了!”
師映川心神大震,在場衆人亦是震驚無比,李氏臉色驟然一白,一聲不吭地就軟綿綿暈了過去,師映川一步跨出門外,瞬間身影就消失不見。
不過片刻的工夫,師映川就已經來到了方梳碧所住之處,只見這裡已經亂成了一團,婢女們慌亂無措地奔進跑出,面色驚懼,有端熱水的,有拿藥的,不一而足,師映川這時的神經已經繃到了極致,他什麼都顧不得了,面無表情地快步進了屋子,一路上隨手震開礙路的任何人,他徑直來到方梳碧的閨房,剛一跨進去,撲面就是一股濃濃的血腥味,縱然心裡已有了準備,也不免心臟狠狠揪成了一團,頭腦中一片空白。
牀前圍着一羣捧巾拿藥的婢女,有人驚哭着連聲呼喚‘小姐’,師映川直接推開這些人,就見方梳碧正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臉色極白,如同一朵即將凋零的牡丹,原本潔淨的被褥已經被鮮血幾乎浸透了,好似正盛開着滿牀慘烈的紅花,師映川腦子裡‘嗡嗡’作響,好在他意志之堅定不是常人可及,當下立刻以手探向方梳碧的鼻端--還有氣!
師映川顧不得其他,立刻就從懷中摸出一隻玉瓶捏碎了,露出裡面的丹丸,卻是一枚珍貴之極的造化丹,師映川捏起丹丸塞進方梳碧口中,如此一來,至少把命先給吊住了,緊接着,師映川目光在方梳碧幾處動脈上一掃,但是卻沒有看到任何傷口,下一刻,師映川突然一震,忽地就明白了什麼,他的手往方梳碧身下一摸,果然,鮮血正緩緩繼續洇出--方梳碧這分明是流產了!而且看這情形,若不是吃了烈性的打胎藥物,勢必不至於如此!
心中如同萬蟻啃噬,師映川的臉孔都已經微微扭曲了,他緊緊一把抓住方梳碧的手,如同負傷的野獸一般嘶吼起來:“……混帳!你怎麼這麼蠢!”這時方家人也已經趕來,嵇狐顏乍見屋中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只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瞬間全都被抽走了,再沒有半點力氣:“……梳碧!”倒是方老太爺尚且穩得住,厲聲喝道:“快拿保心散來!”
一時間方家醫術最高明的幾人都同時出手,師映川嘴脣微微輕顫,只是站在牀前,恍惚中,有人將他推出亂糟糟的房間,師映川木頭樁子似的坐在椅子上,手上沾着的鮮血已經乾涸了,左優曇和梵劫心都是憂心忡忡地看着他,雖然擔心,卻也無法安慰什麼。
這一天沒有人能夠平靜下來,到了晚間,月色暗淡,室內充斥着血腥與藥物混合的濃郁氣味,這時裡外已經沒有匆匆往來的婢女,到處一片安靜,屋裡點着燈,師映川坐在牀前,這裡已經被收拾乾淨了,被褥等等全部也都換上了新的,方梳碧的身上也被擦洗乾淨,換了新衣,她靜靜躺在牀上,臉色蒼白,但胸口還可以看到有微微的起伏,顯然還活着,之前經過診斷,她是服下了大量的烈性打胎藥物,顯然是一定要把腹中的胎兒殺死不可,以她的體質根本不能夠流產,否則不但以後很可能再不能懷孕,甚至會有生命危險,但方梳碧卻仍然選擇了這樣做,決然甚至慘烈地一舉拿掉自己肚子裡這個並不屬於師映川的孩子,她之前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是因爲她怕自己萬一死去的話,那就再也見不到心愛的丈夫了,而如今她已經見到了師映川,甚至師映川對她的心意也沒有改變,這讓方梳碧已經心滿意足,她再也不怕什麼,在師映川離開之後不久,她被腹中突如其來的強烈胎動弄醒,發現丈夫正好不在身邊,索性就趁機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打胎藥,立刻服了下去,不過好在師映川及時給方梳碧喂下一枚造化丹,又有方家人竭盡全力救治,這才終於保住了一條性命。
燈火黯淡,師映川靜靜坐着,一言不發,方梳碧雖然活了下來,不過腹中的胎兒自然是沒有了,而且在經過方老太爺診斷之後發現,方梳碧以後已經再不能生育了,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對此,師映川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什麼滋味,方梳碧一向是個溫順和婉的女子,卻不料竟烈性至此,但至少,她終究還是活了下來。
“……映川哥哥,吃點東西罷。”一個怯怯的聲音有些遲疑地響起,梵劫心和左優曇走了進來,左優曇手裡提着一個黑漆食盒,師映川聽到梵劫心的話,眼皮動了動,轉過頭看去,兩人見他表情平靜,似乎和往常一樣,並沒有什麼變化,然而細看時,卻能見到那黑眸中有着淡淡的疲憊,這兩人都是與他很熟悉的人,如何捕捉不到這種變化,眼見如此,不由得心中微震,要知道以師映川現在的修爲,就算幾日不吃不喝不睡也不會有影響,更何況連這一天都還沒有過去,所以這根本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是精神上的打擊。
“我不餓,把東西放到桌上罷,梳碧現在還昏迷着,等她醒了,我喂她吃一些。”師映川淡淡說着,左優曇二人也不好再勸,只得將食盒放下,這時又有人進來,卻是嵇狐顏以及方十三郎,現在方梳碧已經脫離了危險,兩人的臉色便不是那麼難看了,嵇狐顏來到牀前,靜靜看着昏睡的方梳碧,難言的悲楚複雜滋味在心頭繚繞不去,幾人就這麼安靜地留在室中,誰也沒有說話,彷彿彼此之間有着某種無形的默契一般,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忽然道:“……等梳碧醒了之後,便在這裡調養幾天,然後我就帶她回去。”
方十三郎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師映川卻好象知道他的意思,沉聲道:“沒人敢在她面前說三道四,我保證。”正說着,牀上方梳碧忽然低吟一聲,睫毛也微微顫了起來,師映川一震,連忙握住妻子的手,柔聲道:“梳碧……”
一雙漆黑的眼睛睜開了,方梳碧似乎有些吃力地輕咳一聲,喃喃道:“好難受……”她卻忽然好象吃了一驚似的,怔怔瞧着師映川那張絕美出塵的面孔,猛然間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手卻被對方握着,連忙抽了回來:“……你、你是誰?”方梳碧驚慌中看見了牀前站着的嵇狐顏以及方十三郎,頓時掙扎着要坐起來:“顏哥哥,十三哥!”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完全顛覆了所有人的預料,師映川渾身一震,死死盯着正用打量陌生人眼光來看他的方梳碧,一股濃濃的涼意宛如一把鋒利的尖刀一下子插在心口上,此刻他心中突然就有了一絲隱隱約約的可怕猜測,這時方十三郎急忙按住妹妹的肩:“梳碧別動,你身子還虛弱,不要亂動……”方梳碧略略平靜下來,卻本能地拉緊了身上的被子,羞怯又不安地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師映川以及神色各異的梵劫心和左優曇,喃喃道:“十三哥,他們是誰?”
……
方家的人聞訊而來,這一夜再也不能平靜,翌日一早,方十三郎滿面疲憊之色地跨出門,卻看見師映川正站在院裡,頭髮和衣服被露水打溼了一片,顯然很可能一整夜都是站在這裡的,方十三郎心中不忍,走了過去,輕聲道:“梳碧的情況還好,你……”師映川低低一笑,道:“是啊,還好……”昨夜方家經過診斷,終於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方梳碧在經歷了極大的身心刺激之後,明顯造成了失憶,事實上,她沒有忘記家人,沒有忘記自己生活的這個地方,卻偏偏忘記了師映川!她的記憶終止在多年前認識師映川的那一天之前,她甚至還惦記着那天和嵇狐顏早已約好了晚上要一起吃火鍋,然而她的記憶裡,關於師映川卻只是一片空白。
“她忘了我,忘了和我有關的一切,她的記憶終止在十四歲,終止在認識我的那天之前……”師映川的聲音如同飄搖在風中的衰草,喃喃說着,方十三郎語氣澀然道:“人在受到一些重大打擊的情況下,有時候就會出現選擇性的遺忘,這種例子在我們方家世代行醫的過程中並不罕見……”說到這裡,方十三郎頓了頓,遲疑道:“現在因爲怕刺激她,造成一些難以預測的後果,所以沒人敢告訴她真相,曾經就有過這樣的病人在被家人告知真相後,導致最後發了瘋,映川,你……”
師映川卻是表情木然,他看了方十三郎一眼,靜靜道:“……我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