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二百六良辰美景奈何天
聽了師映川的話,寧天諭卻只是冷笑一聲,很是不屑地說道:“……無非是不思進取罷了,這些人的太平日子過得太久,只怕早已忘了什麼是戰爭,若無神殿庇佑,只要其他國家有意出兵征伐,這些人立刻就是束手待斃的下場。”師映川點點頭,並不反駁:“說得也是,安逸的日子過久了,其實倒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好比野豬如果沒有了獠牙,又拿什麼來抵禦虎狼?”
不過說歸說,這裡的人文景緻還是十分值得一觀的,不是別處可以欣賞到,半柱香之後,師映川微微歪着身子靠在一張貴妃榻上,青紗幃帽丟在一邊,神色舒展而愜意,他手裡拿着銀質酒杯,一縷長長的鬢髮順着耳際垂下來,落在胸前,整個人從內到外顯露出一種慵懶之氣,看着外面剛剛下起來的細雨,嘴脣湊到杯上徐徐抿了一口胭脂色的果酒,既而隨手拿起一隻水晶湯包丟進嘴裡,謝檀君與傀儡都是一身黑袍,站在一旁,眼眸微合,一動也不動,彷彿兩尊雕塑一般,面前放着已經吃過的飯菜,師映川把玩着杯子,悠然道:“……這場雨倒是突如其來,不過看樣子,應該不會下很久。”寧天諭聽着樓下的靡靡絲竹之聲,有點厭惡地說道:“你要躲雨休息,大有地方可去,何必來這種地方,曾經你也是斷法宗的人,大光明峰一脈的功夫練到你這個地步,但凡靠近不潔之人,就能聞到腌臢氣,一個兩個倒還罷了,但越是與多人交合過的就越是臭氣熏天,像那晏勾辰,雖說是個皇帝,卻也只經歷過二三個女子,氣息還不至於如何渾濁,你現在跑來這種風月場所,此處都是些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脣萬人嘗的下賤貨色,置身於此,簡直就是掉進了茅廁,臭氣熏天,虧你倒還能面不改色。”
師映川懶懶一哂,輕笑道:“我已經封閉了五識當中的鼻識,暫時關了緣香境,聞不到氣味,你又何必嫌東嫌西的。”他轉念一想,忽地就嘿然道:“哈,你可別告訴我,千年之前在你還有肉身的時候,就從來沒光顧過這樣的地方。”寧天諭淡淡道:“我爲何就一定要來這種風月場所?”師映川聞言,忽然坐直了身子,饒有興致地問道:“不會罷……說真的,你一生當中莫非就真的那麼潔身自好?真的就只有趙青主一個?再沒有其他什麼事?”寧天諭這時的情緒很罕見地平和起來,沒有了往常一提起趙青主就會有的暴戾,只道:“趙青主是我第一個男人,也是最後一個,而我也是他第一個男人,雖然我死在他前面,不知他後來如何,不過想來我必定也是他經歷過的最後一個人,畢竟在有過我作爲枕邊人之後,他怎麼可能還會看上這世間其他人?”說到這裡,寧天諭的語氣之間已是充滿了對自身的絕對自信,這樣的態度放在別人身上,只會讓聽到的人覺得狂妄可笑,但是由他說來,卻只令人覺得是理所當然的。
師映川揚了揚眉毛,卻是從這番話中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信息,他忽然有點全身不自在起來,微微皺起眉頭道:“我怎麼聽你的意思好象是……趙青主他……抱過你?”寧天諭彷彿聽到了一個很白癡的問題似的,漫不經心地道:“我與趙青主當年恩愛有加,他與我一樣是男子,我既然可以抱他,他自然也會想碰我,這有什麼奇怪。”師映川一下繃緊了腰身,只覺得脊椎微微發麻,寒毛直豎,他結結巴巴地道:“該死……他抱過你……不,我們?那時我們可是五氣朝元大宗師,天下第一高手,怎麼就肯委身人下?”寧天諭突然冷笑起來,漠然說着:“所以我早就說過,你對那些人也配談愛?無非是感情遊戲而已,你不接受自己委身於人,這與自尊無關,只是感情未到那種程度罷了,所以纔不肯有所付出,而我如今雖然深恨趙青主,但至少當年是真心愛他,莫說他是斷法宗宗正,宗師強者,即便他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我也一樣可以毫不猶豫地遂他的意,只要他要,我就給,這與地位實力沒有任何關係。”
師映川啞口無言,他捫心自問,自己的確做不到這一點,萬難接受被人佔有,與寶相龍樹等人認識這麼久,只有自己主導的份兒,而他們幾個卻從未能夠抱過自己,難道是他們真的不想?不,不是的,大家都是正常男人,怎麼會不想?只不過自己自私地不願雌伏於人,這才如此罷了。思及至此,不覺一陣汗顏,不過一想到千年前的自己曾經被那個叫作蓮生的男人侵佔過,師映川就覺得皮膚表面忍不住地冒出一層雞皮疙瘩,毛骨悚然,一時間也沒心思喝酒了,走到窗前看外面的細雨淅淅瀝瀝地下着,街上許多人撐着各色油紙傘,如同開着一朵朵鮮亮明麗的花,自有一股清新之感,師映川手扶欄杆,很隨意地道:“我記得劫心說過,他生父是陵國皇子,如此一來,他倒還是這陵國的宗室。”寧天諭忽然道:“你對這梵劫心果真無意?”師映川聞言失笑:“我若有意,又怎會替兒子來提親?”他輕輕拍着欄杆,帶點自嘲地道:“雖然你總譏諷我多情,但我師映川也不至於見一個愛一個罷,那是下流,不是風流。”
不多時,雨漸漸停了,師映川拿起一旁的幃帽戴在頭上,懶洋洋地道:“好了,雨已經不下了,我們走罷。”說着,便帶着兩個傀儡便離開了,這陵國的皇城距離神殿並不算遠,今日就能抵達,師映川一行人甚至不必刻意趕路,就能夠穩穩在太陽落山之前看到晉陵神殿的模樣。
剛下過小雨,空氣中有着新鮮的溼氣,街上行人往來,師映川見路邊有賣果子的,便買了一些,用油紙包着,正在這時,一輛青篷馬車轆轆而來,拉車的兩匹白馬十分神駿,車上掛着一條金色綬穗,馬車周圍緊緊跟着四名身穿輕甲的騎士,車內的人不經意間從窗口瞥見了一個黑色的身影,雖然戴着幃帽,看不見長相,但看背影卻是極眼熟的,那人頓時心頭一顫,只是牢牢望着那個身影,眼中異色流轉,滿是複雜,下意識地就開口道:“……停車,快停下。”
話音方落,馬車就立刻停住,一個騎士下了馬,打開車門,就有人從裡面走了下來,身着袍袖寬大的繡織黃衫,頭戴金冠,眉心一點殷紅,年輕秀美的面孔上還有着淡淡青澀,不是梵劫心還有誰?而在少年剛下了車的時候,師映川也看到了這邊,他微微一怔,略覺意外,而梵劫心看着男子,卻是嘴裡發苦,他知道師映川近期就要來晉陵提親,但沒想到會這麼快……梵劫心只覺得心裡酸澀,自己是陵國第一貴公子,自略略長成之際,就是無數名門貴女芳心暗許的對象,也是許多青年才俊夢寐以求的佳偶,但這個人卻是不屑一顧,這次他來這裡,卻是爲了兒子來向自己提親,這樣的人,到底是薄情還是冷酷?他腦子裡亂糟糟的,腳下卻不由自主地走向對方,在來到師映川面前兩步外的地方站定,微啞道:“……你來了?”
街上行人往來,人多眼雜,師映川也就沒有摘下幃帽,只隔着帽沿垂下的一層青紗道:“你不待在神殿,怎麼會在這裡?”梵劫心忽然沒來由地一陣煩躁,冷冷道:“我在哪裡與你有什麼相干!”剛說完,就立刻覺得心中隱隱地後悔起來,但又實在無法拉得下臉來說點什麼去挽回,他的臉色有些難看,眼裡的情緒非常複雜,明明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幻想着這個人有朝一日會來晉陵提親,可是當這一天終於到來的時候,情況卻是出現了偏差,對方是來提親的不假,但爲的卻是別人,自己憧憬了許多年的伴侶,到頭來卻要成爲名義上的父親,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諷刺?不過對於梵劫心的態度,師映川並不以爲杵,沒有在意對方很是嗆人的口吻,他知道梵劫心的心情不可能好到哪裡,於是只笑了笑,說道:“我現在正要去神殿見你父親,現在既然在這裡遇見你,那就正好,我們這就一起過去罷,畢竟此事總要有你親自在場纔是。”
梵劫心木然,又有些憤怒,也有些失望,甚至還有一些見到對方所帶來的喜悅,心情複雜得難以形容,但他還是剋制住了自己,不發一言地上了馬車,隨即馬車便調頭出城,速度很快,師映川微微一笑,帶着兩個傀儡立刻跟上,三人不緊不慢地走着,始終與馬車保持一致。
在太陽還沒有落山的跡象之前,師映川終於到達了晉陵神殿,與梵七情迎來了雙方的第一次見面,而神殿方面對於此次師映川的到訪表示出了足夠的重視,舉行了盛大的晚宴,期間兩位宗師就兒女婚事一議達成了正式約定,互相交換了婚書,梵劫心作爲當事人,從頭到尾都在沉默,並無絲毫喜意,只是安靜地坐在一旁,不言不語,雖說聽起來只是訂婚,但事實上與成親已沒有區別,在對於絕大多數人,尤其是大家族以及門閥宗派這樣的龐大勢力來說,訂親的意義非同小可,因爲這決不僅僅是私人的問題,更是牽涉到雙方所屬勢力的大事,必須由具備足夠分量的長輩出面,所以當年連江樓纔會親自來到萬劍山,與傅仙蹟達成有關師映川與千醉雪之間婚事的共識,而像如今師映川與梵七情正式互換了婚書,將此事敲定下來,那就意味着這樁婚事在正常情況下已經不可能改變,不可解除,除非有非常重大的變故發生。
到了晚間,宴會已散,月明風清,梵劫心獨自一人站在一處蓮花池前,望着池中已經凋謝的蓮花發呆,那往日裡清亮靈動的雙眼當中已蒙上了一分晦澀難明,這處蓮花池還是數年前他命人挖的,那時他還年幼,喜歡上了那個丰姿如仙的少年,便在這裡種滿了蓮花,投放了幾百尾錦鯉,閒暇之際便愛在此處餵魚,只不過這一切原本都是白費,那個人不願意要他……
正當梵劫心怔怔出神之際,有人走到他身後,道:“……不開心?”梵劫心沒有回頭,只淡淡自嘲道:“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我不喜歡的人卻成了我的未婚夫,師兄覺得我會開心麼?”來人錦衣玉帶,面容俊美,自是李神符無疑,他眼神沉凝,道:“既然你不開心,又何必答應這樁婚事,當初在瑤池仙地,若是你一口拒絕此事,我也不會傳信給師尊。”梵劫心眼神漠然,只不過比起尋常淡泊,更有一絲無所謂的感覺,他嗤笑一聲,道:“反正我早晚都是要成家立業的,於我而言跟誰成親都沒關係,季平琰無論出身還是資質都是上上之選,那就是他了罷。”
李神符可以說是看着梵劫心出生、長大,二人朝夕相處,不是兄弟,勝似兄弟,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就連他那個早死的親弟弟李清海也不可能與梵劫心相提並論,如今見梵劫心這般模樣,自然有些不忍,當下以手撫摩着少年的頭頂,說道:“等到季平琰成年之後,你們兩個人便要完婚,似這等聯姻,基本不可能出現日後解除的問題,因此你們註定要相伴一生,季平琰資質極佳,出身又是如此,日後成就宗師的希望極大,而你的資質也是上乘,將來即便不能跨入宗師之境,也至少壽命比起常人會延長許多,這樣一來,也就意味着你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至少也會持續百年以上,直到你的壽元耗盡纔會終止,所以這樁婚事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決定了你的一生,我不希望你日後過得不舒心,更不希望見到你變得鬱鬱寡歡。”
這番推心置腹之言令梵劫心微微動容,他凝視着池中活潑遊動的錦鯉,用手使力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眼中閃過迷離而微帶疲倦的光瀾,他靜靜地站在夜色中,道:“師兄放心,我自己選的路,就算是跪着也要走完……我出生在晉陵,享盡榮華富貴,但同時我也必須承擔相應的責任,就好比這抽事,這次聯姻對神殿與斷法宗雙方而言都是有利,而且師映川如今身份與從前大不相同,他日後會走到哪一步,誰也無法預料,一旦當真有泰元帝時代重現的那一天,我作爲他獨子季平琰的平君,至少就充當了晉陵方面與他之間的一根紐帶,神殿無論進退都能夠從容許多,這是父親願意看到的,也是晉陵很多人都願意看到的,這些我很清楚。”
少年低聲說着,清脆的聲音下,是一種本不屬於這個年紀應有的淡淡惘悵與冷靜,對於這一切,李神符久久無言,不知道自己應該是欣慰於梵劫心的成熟明理,還是嘆息於這種因爲世事無常而不可挽回的殘酷成長,記憶中那個天真靈巧、無憂無慮的孩子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只留下此刻眼前這個有着迷離目光的少年,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情突然悄悄襲上心頭,令人惘悵莫名,老天以時間和命運蹉跎着人間,人生之沉浮跌宕,際遇之顛倒無常,莫不如此。
此時在一間安靜的深殿中,一個身披海水藍華袍的男子正坐在一張冰冷的玉牀上,男子身姿挺拔,一頭灰色的長髮,容貌英俊,眼神中帶着淡淡的滄桑氣息,卻依然湛湛有神,乃是晉陵神殿的主人梵七情,他輕輕撫摩着玉牀上一名溫雅青年的臉龐,動作無比溫柔,青年的五官與梵劫心有些相似,但眉宇間卻有着絲絲梵劫心並不具備的溫潤與柔和,頭上的一點殷紅昭示了此人的侍人身份,青年看起來彷彿只是熟睡,但冰冷的肌膚和全無血色的面孔卻表明了這並不是一個活人的事實,梵七情面色溫柔如水,他低頭吻上青年依舊柔軟卻毫無溫度的脣,即使很清楚自己永遠也再得不到伊人甜蜜的迴應,他也還是貪戀而不捨地輕吮着那兩片芬芳的脣瓣,久久不願放開,直到自身的體溫將青年的嘴脣暖得有了溫度,這才暫離,梵七情凝視着青年的容顏,輕聲說道:“……阿篁,我們的劫心已經長大了,訂了婚,你開心麼?”
沒有人回答,梵七情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很開心的……”男子眼神迷離,聲調卻慢慢地低了下去:“阿篁,對不起,是我害了你,當年你明明已有婚約,若是沒有我,日後你會娶了那女子,平靜地生兒育女,安樂過完這一生,但你卻偏偏遇見我,爲我生下劫心,由此害了你的性命……阿篁,我知道那孩子怨我,對他沒有盡到做一個父親的責任,可我真的無法面對他,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你是因爲他而離開我,他的出生,是用你的性命換來的。”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男人的聲音已是低不可聞,他輕輕抱起青年,用臉頰溫柔摩挲着愛人的面孔,音線微微顫抖:“可是我雖然嘴裡這樣說,但如果真的可以時光倒流,讓一切都可以重來的話,哪怕結局依然不會改變,我想我一定還是會毫不猶豫地認識你、跟你成親的,因爲我這一生只有愛上一個人的力量,如果錯過了你,就不會再有別人了……阿篁,你何其殘忍,拋下我一個人,我們恩愛的時光那麼短暫,可我用來回憶的歲月,卻是要一生那麼長……”
空曠的殿中幽幽迴盪着男人沙啞的低訴,夜風吹得紗幕飄飛,一切的一切,終究歸於寂靜。
就在梵七情懷抱愛侶喃喃衷腸、梵劫心與李神符月下相談之際,師映川卻是站在一處宮殿的露臺上,靜靜地看着天上的明月,月亮周圍有云霧繚繞,呈現出一派幽冷悽清之美,師映川低聲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中秋節已經過去了,記得從前每年過中秋的時候,我都會與那人一起賞月,有時我還會親手做月餅,現在想想,真是懷念啊。”寧天諭不知爲何,語氣竟是與師映川出奇地相似:“當年每逢中秋,我與蓮生也會一起做月餅,他愛吃蓮蓉餡的月餅,我就總是在裡面放上許多蓮蓉……”師映川忽然打斷他的話,道:“你一直都鼓勵我追求長生之道,一來是爲你自己打算,可以與我一同長生,但我想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你希望擁有無盡的壽命,因爲只有掌握了漫長的時間可以揮霍,你纔能有足夠的光陰去尋找趙青主,是麼?你找不到他這一世,那就等下一世,也許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會找到他。”
寧天諭沉默,然後就笑了起來,他第一次笑得如此爽朗,再無陰霾:“是啊,你說得很對,因爲人只有活着,纔會有無限的可能,不是麼?”師映川嘆道:“沒錯,所以我們纔會追求那種不再被時間所控制的自由資格,不過……”師映川的語氣頓了頓,低頭輕撫着自己的手臂:“不過如果到了這具肉身快要衰亡的時候我們還沒有跨入長生的領域,那麼也沒有辦法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換一具身體,這是下下之策,若不到完全絕望的地步,我就不會這樣選擇。”
事實上師映川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經掌握了能夠讓自己長生不死的方法,那就是像從前那般奪舍他人的身體,只要他在自己壽元將盡之前,去奪舍一具鮮活的肉身,自然就可以繼續長久地活下去了,如此反覆,這從理論上來講,似乎確實就是長生不死了,可是他又怎麼會甘心?他自己現在的身體實在是太優秀了,這倒不是說他貪戀這副完美的皮相,而是這具身體的資質實在太好,他怎麼捨得放棄?他就算是壽元枯竭,那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到那時他的力量必然堪稱恐怖,即便奪舍的是一位宗師的身體,也肯定比不上自己原本的力量,至於資質,更是不太可能與自己現在相提並論,如此一來,突破的可能性無限爲零,師映川又怎麼能夠甘心?他要的長生不但是漫長的壽命,更包括了出衆的力量,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天地任逍遙,簡單地說,就是不僅僅有數量,更要有質量,如果不能滿足這些,就算能夠一直活上很久,又有多大的意思?所以奪舍求生這樣的方法,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採用的。
對此,寧天諭也表示贊同,他又說道:“晉陵這裡,日後也許可以成爲我們計劃的一部分,不過現在你最大的任務就是提升修爲,只要你早日晉級,恢復我們當年的力量,成爲天下第一人,至於其他之事,又有什麼可擔心的?世人往往不慮長遠,只問今朝,自以爲是大智慧,殊不知無非是因爲生如夏花,命如螻蟻般不可長久,纔不得不如此罷了,我輩中人,豈會效仿?”師映川點點頭,至於剛纔產生的那些惆悵情緒,眼下就像是雲霧被風吹散,絲毫也不存了,他微笑道:“確是這個道理。”如此說着,眸子幽深如火,已望向遠不可知之處,嘆息道:“千年之前,你號令天下,坐擁四海,一言則江山震動,一語則左右萬萬人命運,那決不是現在世間的這些帝王君主能夠想象的,不可相提並論,既然如此,我想問你,這樣的感覺,大概是世人夢寐以求的罷,與這種絕頂的權力相比,我想,很可能大多數人情願放棄追求大道,迷醉於這樣的感覺當中,那麼你在當時曾動搖了麼?或者說,將來我一旦……會動搖麼?”
寧天諭大笑:“沒錯,絕大多數人到了那個地步,應該都會沉迷下去,但你我又豈會如此?縱然江山萬里如畫,卻也逃不過興衰更替,再權力滔天的帝王,與我輩相比,也還是渺小的俗人之身,何足道哉?我輩之人,最終的目標乃是無限與永恆,這樣的大毅力,大野心,豈是世間凡人可以想象?當年建立帝國,統一天下,只是手段與方法,而非追求,唯大道永恆,心嚮往之!”師映川聽得豪氣陡發,笑嘆:“果真這纔是大丈夫所爲啊……”修長的眉毛忽然微微一挑,低笑說着:“這周圍一里範圍之內,一流高手四十二名,先天強者七名,這都是來監視這裡的眼線,看來我還真是不令人放心啊。”寧天諭漫不經心地道:“畢竟你現在的身份不同,更何況此次你身邊還帶了兩個傀儡,一共三位宗師,這份武力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令人膽戰心驚,即便現在你是來上門提親,表達善意,但晉陵方面應該有的戒備還是要有的,縱然眼下派出的這些人誰都知道不可能瞞過宗師的感知,但這就是光明正大的陽謀,該作出的姿態還是不可少的,只要沒人打擾到我們就是了。”師映川聞言一笑,顯然也是不放在心上。
一夜無話,翌日一早,師映川梳洗過後,便由梵七情陪同,一起用了一頓豐盛的早膳,他此次是爲獨子季平琰前來提親,自然不可能立刻就走,至少也是要由晉陵神殿方面招待幾日纔算是盡了禮數,一時梵七情與師映川在花廳中用過茶,摒退左右,無人知道他們在裡面談了些什麼,半晌,師映川面色平靜地走了出來,梵七情隨之而出,喚人召了梵劫心過來,命其陪同師映川在晉陵好好遊覽一番,盡力招待,也算是略盡地主之誼,梵七情乃是神殿之主,事務繁多,眼下婚事已經議定,梵劫心名義上已是師映川的半子,由他出面,倒也不失禮了。
既是秋季,自然不若夏日那般繁花如簇,但楓葉漸紅,金桂飄香,倒也美麗,昨日下過一場小雨,如今萬里晴空如洗,說不出地舒暢,師映川全身都罩在寬大的青袍之下,飾以藤蔓一般的碧色花紋,便是雪白的面孔上也在從額頭到鼻溝的部分爬滿了青色如蓮的密集紋路,乍一看去,就好象戴了一張半覆面式的面具似的,掩去了真實容貌,只不過如此一來,看上去就總有些說不出的詭譎之感,他身邊的梵劫心則是表情如常,彷彿恢復了從前的平靜模樣。
陵國皇宮由於所處位置的地氣緣故,宮中不但有天然溫泉,而且一年四季都是百花盛開,景色極美,既然來了晉陵,師映川也就在這裡欣賞一番,陵國皇帝聽說此事,立刻便命人不得打擾阻攔,將整個皇宮全面向師映川開放,向來普通人對於這等深宮禁地往往可望而不可即,但以師映川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即便行走其中,也不過是如同在自家後花園散步一般。
昨日的一場細雨使得無論是殿宇樓閣還是花草樹木都顯得潔淨而清透,師映川漫步其中,表情有些愜意,道:“這裡讓我想起白虹宮……雖然不可能很像,但確實有些地方多多少少有點共通之處。”梵劫心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很久沒有回過白虹宮了罷。”師映川用看似很隨意的低沉嗓音道:“是啊,我早就離開了斷法宗,怎麼還能回去呢,說起來,總有幾年沒有吃過白虹山新結的果子了。”兩人不徐不疾地走着,一路上總能看見有人躲躲閃閃地在樹木花叢或者欄杆廊柱後面向這邊窺探,看那衣飾,應該都是宮中的后妃宮女之流,梵劫心看着身旁師映川漆黑的長髮被風微微吹開幾縷,映得那肌膚如雪如玉,遂面無表情地道:“宮裡的人都聽說你來了,大家很好奇,想看看天下第一美人到底是什麼樣子,不過很可惜,你現在的這個樣子,根本瞧不出本來面目,只怕要讓人失望了。”師映川聞言,一手輕撫着自己被青色紋路覆蓋了大半的面容,微笑道:“這副皮相往往只會給我帶來麻煩,對我而言,只是多餘罷了,這還多虧是我這種人,若是普通人卻生成這個模樣,到最終也只是會給自己和旁人帶來不幸。”
說話間,眼前已是滿目粉紅,桃花灼灼,師映川在注意到這一幕的時候,陡然面容一滯,他望着這片由於地氣的緣故而四季長開的桃花,一股無法形容的感覺就此悄然襲上心頭,曾經他因爲一個人而那樣地喜歡上了桃花,但後來也是因爲這個人,他變得再也見不得這種妖嬈的植物,師映川微微閉上眼,他沒有動,但隨着他的呼吸韻律,隱隱有什麼東西在向外延伸,形成一股特殊的波紋般的震盪,同時亦挾帶着一陣無形的逼壓,周圍無數的桃樹突然間劇烈顫抖起來,數以萬萬計的桃花就此化爲一蓬一蓬的紅霧,漫天如雨,旁邊梵劫心親眼目睹着這一幕震撼人心的美景,喃喃道:“……都說當年你一夜落盡大光明峰上的桃花,創出獨門秘技十二式,這,就是你那‘桃花劫’麼?”師映川眼神落寞,淡笑道:“你想學?可惜,這門功夫你是學不會的。”他注視着梵劫心秀美清雅的面孔,時間的長河無非只是微微盪漾一下,就已經是數年過去了,這段時間已足夠讓一個男孩變成翩翩少年,這時梵劫心忽然扭過頭,語氣難明地道:“一想到以後我居然會叫你‘父親’,我就覺得很荒謬,太荒謬了,就好象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個玩笑而已,一個笑話而已,只是我在做夢罷了,而我就是在這場夢中無法醒來,一直一直地沉淪下去。”
“……最好不要告訴我,你是想要悔婚。”師映川看着少年,他的目光突然間變得極爲犀利,有着無與倫比的穿透力,彷彿能夠直透五臟六腑,就好象梵劫心從裡到外的所有變化都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當初雖然你口頭上答應了此事,但如果是在昨日之前,你還是可以反悔,然而如今婚書已經交換,庚帖也已經合過,這樁婚事徹底結成,甚至你現在已經可以稱我爲父親,若你如今果真想要悔婚,那就是對斷法宗以及神殿的巨大侮辱,更是對我本人的侮辱,讓天下人都來看這場大笑話,如此一來,是要置三方於何地?這個臉,晉陵神殿丟不起,斷法宗丟不起,我,同樣也丟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