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二百七十二來投
師映川猝不及防地狠捱了連江樓一巴掌,臉上頓時露出震驚而又迷惘之色,這可是結結實實的一巴掌,要知道從小到大,這還是連江樓第一次打他耳光!此刻連江樓於平靜中隱隱散發出令人生畏的氣度,說道:“你可以走了,如果你還想做剛纔那種事,隨時可以到這裡來找我,至於其他的,我給不了。”話音既落,連江樓已頭也不回地朝着室外走去,前往浴室方向。
師映川離開斷法宗的時候,大雨依舊下個不停,青年走在被雨水弄得泥濘無比的大道上,從頭到腳已被大雨澆了個透心涼,他卻似渾不在意,這路上有馬車往來,也有穿着蓑衣的行人艱難趕路,因爲大雨的緣故,人們都是行色匆匆,如此一來,未帶雨具又行走緩慢的師映川就顯得很是怪異,尤其他臉上還自動佈滿了青色紋路以便蓋住容貌,乍一看去,就像是一大片胎記生在臉上,詭異而醜陋,惹得人人都滿臉厭惡地遠離,這時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一支二三十人的隊伍正打馬趕路,疾馳而來,道上的行人和車輛趕緊避開,轉眼間隊伍奔至,爲首的騎士看見前方一個人正慢悠悠地前行,擋住了路,當下想也不想就舉起了馬鞭,狠狠一鞭抽了過去,喝道:“……讓開!”然而那鞭子還未落到對方身上,騎士卻突然間只覺得全身一下輕鬆起來,意識隨之消散,就見大雨中,這支二三十人的隊伍炸瞬間成一蓬蓬的血霧,惹起周圍無數驚駭的叫喊,師映川面無表情地擦了擦臉上的雨水,依舊向前而去。
這一次他的速度加快了一些,大約兩盞茶的時間之後,雨勢稍微小了一些,師映川仰頭看了看天空,心情到此終於漸漸平復下來,正當這時,一輛馬車出現在視線當中,六七名身穿銀甲,神色沉穩的男子騎着馬緊緊護在周圍,正往這邊而來,師映川並未在意,與這一行人交錯而過,但就在這時,忽聽一聲喚:“……停車!”這熟悉的聲音令師映川下意識地回過頭,只見那輛掛着精緻流蘇的青幄馬車停了下來,車窗上的繡簾被人從裡面掀開,一張俊美如仙的面孔出現在窗口處,那人神色間混合着驚喜、意外、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兩眼看着師映川,師映川頓了頓,便回身走了過去,與此同時,他身體表面突然散發出大量白色的水蒸氣,雨水再無法近身,等到他登上馬車之際,全身上下已完全乾爽起來,衣發潔淨,再無半點水痕。
車廂內鋪着華美舒適的豹皮,一個金冠錦服的絕色男子坐於其間,卻是左優曇,師映川坐下來,接過左優曇雙手奉上的熱茶,慢慢啜了一口,道:“……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左優曇目光不離青年左右,溫言說道:“我才從魏燕返回,正要回宗門,卻遇上你。”師映川瞭然,他眼睫低垂,久久不發一言,只是喝着香氣嫋嫋的熱茶,一時間車廂內一片寂靜,只聽得外面風聲雨聲交加,末了,還是左優曇打破了沉默,他一手放在青年膝上,問道:“你是從宗門那裡來的?”師映川擡眸看他一眼,嗯了一聲,又道:“我是去看看碧鳥。”便將自己接到季平琰書信一事說了,其間自然隱去了自己與連江樓之間發生的那一幕,左優曇聽罷,沒有吱聲,師映川淡淡道:“好了,我要回搖光城了,你平日裡替我照顧好平琰就是了,不必牽掛我。”
一隻手無聲地覆上了師映川的手,左優曇星目泛波,卻是微笑道:“你放心,你的事我都會替你辦妥。”師映川笑了一笑,他凝視着左優曇豐麗的容色,想起之前種種情形,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哂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是多麼可笑的事情啊……”這沒頭沒腦的話聽得左優曇一愣,道:“什麼?”師映川笑了笑,伸手摸上左優曇的臉頰,體味着那柔膩光潔的觸感:“沒什麼,只是我再一次更深地認識到了一件事:一個人所能達到的最高的境界、最大的野心、最強烈的渴求,就是永生,與之相比,其他的需求都很低級,像財富權勢地位這一類的東西,對於我這樣的人而言,不過是用來得到足夠修行資源的一種手段,而名聲美色等等,於我而言也沒有什麼具體意義,世人之所以追逐這些東西,大概也是沒有辦法,因爲人人都知道自己是一定會死的,所以在有限的生命當中,總要有些目標,併爲此奮鬥、追逐,不然人生還有什麼樂趣?然而在我眼裡,唯有長生,纔有無限的可能,無限的精彩。”
師映川微微閉上雙眼,想起了先前自己在那個冷酷到極點的男人面前的遭遇,他輕輕冷笑:“是啊,我真的應該學一學人家的本事,爲了自己所追求的東西,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捨棄!任何阻擋在面前的人和事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推開,我真的應該好好學一學,省得總這麼蠢!”
左優曇不清楚青年爲什麼忽然擺出這麼一副莫名其妙的姿態,但他隱隱能夠感覺到師映川是受了挫折,而且從字裡行間甚至可以推斷出師映川這番話所針對的究竟是哪個人,對此左優曇心生寒意,因爲他明明白白地聽出了師映川對那個人的極度不滿,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怨恨,但這麼多年的世情歷練與紅塵浸染,左優曇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單純得甚至有點莽撞的小太子,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不應該多嘴,更不應該刨根問底,因爲這不是他能夠參與的,思及至此,左優曇的目光也隨之在青年臉上一觸,青年面無表情,似乎瞧不出什麼,但在熟悉他的人眼裡,這個人越是如此,就越能解讀出別的意思來,當下左優曇緩緩握緊師映川的手,道:“不開心的事情總是會有的,只要不去想它,也就罷了,要知道‘車到山前必有路’,這話還是有些道理的。”他這般款款勸解,殊不知在他剛纔念頭百轉之際,師映川自己也已經下了決斷,拋開心頭那些令人難忍的負重,師映川輕輕一笑,卻伸手一託左優曇的頸側,微微向前,讓對方離自己更近一些,如此一來,左優曇與青年四目交接,青年手上的溫度傳導過來,瞬間就籠罩了全身,與此同時,那鮮紅的兩隻眼眸中火苗幽幽,彷彿可以燒到人的心底最深處,看透一切秘密,包括最微小的心理活動,左優曇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眼睛,真美啊!
想至此處,思緒已飄忽起來,在這一刻,兩人從前所經歷的那些事情就有如涓涓細流,漫過心田,恰在此時,師映川羊脂玉一般的手指開始緩緩滑移,來到了左優曇的衣衫交領處,從領口輕柔探入,也由此讓對方露出了那精緻的鎖骨和一小抹雪白的胸口,師映川這隻手腕上戴着以寒心玉爲材料所打磨的珠串,使得整個人全身上下都是溫涼的,肌膚表面散發着似寒非寒的幽幽冷香,惑人慾醉,在這一刻,左優曇心神不由得恍惚起來,喉頭微微發緊,呼吸也下意識地屏住了,因爲除了尚不知事的孩童之外,就算是再沒有經驗的雛兒,也不會誤解這樣明顯帶有狎暱意味的動作到底意味着什麼,更何況是左優曇這樣已經早早嘗過風月滋味的成熟男子?這時師映川在他脣上一親,同時伸出另一隻手輕撫他油黑的鬢髮,語氣十分自然,道:“你介意我現在就在這裡要你麼?”左優曇一愣,雖然他已經猜到,但真聽對方說出來,卻還是會有些小小的衝擊的,不過這顯然不是什麼阻礙,左優曇也不說話,只是自動前傾了身子,幾乎要伏在青年懷中,一手扯開了腰間的束絛,那光滑的肌膚也爲之微微升溫,倒似是在主動求歡一般,師映川見狀,忽然哈哈一笑,佈滿青紋的臉上透出淡淡的曖昧之色。
左優曇直視着師映川那彷彿有大火在燃燒的雙眼,忍不住打了個顫,一時間突然就覺得自己好象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明明已經數年沒有過**之事,彷彿已經忘記了究竟是什麼滋味,但此刻這種情形,甚至還沒有任何實質的行爲,一股又一股的暈眩之感卻已無可抑制地席捲了全身,只怕即將軟倒,正當此時,左優曇忽然低低一聲驚哼,整個人已被向後按倒,很快,車廂就被劇烈的喘息聲所充斥,雪白的肌體,細汗淋漓的身子,火熱的交纏,如瀑的青絲,統統被裹進一團燃燒的熱浪當中,這馬車外面尚有馬車和護衛,斷法宗這樣的地方,哪怕是下僕奴婢也多多少少會一些功夫,這次左優曇帶出來的這幾個人,連那駕車的車伕也算得上是三流身手,更不必說那幾名護衛,以他們的耳力,莫說是身邊馬車內產生的聲音,就算是較遠的地方有什麼動靜,也能收入耳中,雖然雨聲未斷,但車裡的響動按理說還是可以聽得清楚的,然而有師映川在此,以特殊手法隔絕內外,就使得裡面的聲音半點也不能泄露出來。
外面雨勢依舊,車廂裡卻是春意無邊,左優曇再也不能剋制,脣中迸出嘶啞的叫喊,這聲音裡既有痛楚所引出的軟弱,又有一絲髮自內心的歡喜之意,昏昏沉沉之間,彷彿有火焰焚盡了理智,燒化了全身,再不剩一絲半點的清明,整個身體都已經情不自禁地軟成了泥,只能任憑擺佈,唯一還殘存一點力氣的右手抓着身上青年的袍角,努力攥得更緊,再緊一些……
終於,車廂裡的狂熱開始漸漸散去,師映川衣袍凌亂,鬆鬆垮垮地穿在身上,他一腿作盤膝狀,另一條腿卻向前伸直了,姿勢懶散而又舒適地坐着,左優曇軟伏在他膝頭,兀自低低喘息不止,雪白的脊背上已然被汗水溼透了,散落的黑髮披垂肩頭,有些拂在臉上,半遮絕色容顏,雖然眼下兩人已經雲收雨散,但體內那股酥麻激盪之感卻還未褪盡,致使喘息不定。
師映川的手緩緩撫摩着左優曇光溜溜的雪白脊背,臉上帶有一絲饜足,而軟伏在師映川腿上的左優曇,彷彿還沉浸在那強烈的一**衝擊的餘韻當中,腦子裡近似暈眩一般,微覺恍惚,不過他此刻卻是心中亦有幾分隱隱的羞愧懊惱之意,左優曇一向對人有些冷漠,尤其這幾年隨着他年紀越長,也越發成熟,就有更多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使得他雖然姿容絕美,卻也基本無人向他表示愛慕,他自己也持身甚正,哪知今日在師映川面前,平日裡那等端矜姿態統統都拿捏不住,一朝化爲流水,只剩在青年身下輾轉低吟的份兒……一想到方纔自己那忘乎所以的吶喊,熱情如火的糾纏,左優曇不由得臉上火辣辣地燒紅一片,很是窘迫難堪。
正心情複雜之際,卻不防師映川道:“……剛纔有些弄疼你了,好在倒不至於受傷。”一面說,一面拽過旁邊的外衣覆在左優曇身上,左優曇微微擡起頭,正好與師映川眸光直對,青年的眼神立刻就消去了他心中不停的思量,師映川低頭在那被吮得紅腫的脣上輕嘬一口,道:“……你回去罷,照顧好平琰,也照顧好自己。”左優曇聽了,知道兩人便要就此分別,心中那窘迫羞慚之情頓時爲之一消,轉爲不捨,他張口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卻不知怎麼說,莫非還能出言挽留不成?雖然他腦海中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但想想就知道不可能,甚至也很可笑呢……左優曇默默無言,但很快,他忽然起身摟住了師映川,隨之跨坐在了青年身上,微啞的嗓音低低響在對方耳邊:“再抱我一次……”此時此刻,他全身都滾燙了起來,如同一把燎原之火燒起,直至此時,他已不再需要說什麼話,因爲肢體的語言已經足以代替一切了。
良久,車廂門被人從裡面打開,師映川自車內出來,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與此同時,一雙極美的眼睛隔着車簾,目送青年漸漸遠去,很快消失在雨幕當中,那眼內有着說不盡的萬千話語,道不完的心路百轉,在這一天一地的大雨中,終究潺潺匯聚成一股清泉,無限交融。
師映川沒有耽擱,徑自返回,待他回到搖光城之後,並沒有沉浸在自傷自艾的情緒當中,而是比從前更加專注於修行,終日待在自己的玉和宮,幾乎很少踏出大內,只是偶爾會去白虹樓散心,然而他所創立的青元教卻不像他這般低調,在教中數位宗師坐鎮的情況下,穩穩威懾四方大大小小的勢力,以一種緩慢卻持續的速度不斷蠶食着旁人身上的養分,壯大自身。
轉眼間就到了深秋時節,這一年大周境內算得上是風調雨順,致使穀物迎來一個大豐收的年月,家家戶戶的米倉裡也比往年多了二三成糧食,小門小戶人家也捨得扯上幾尺花布,給孩子做上一身新衣,買些酒肉打打牙祭,如今大周兵強馬壯,已經陸續吞併了周遭的小國,大量資源以及金銀珠寶等等都源源不斷地被運往搖光城,這也使得這座原本就十分富饒的城市更是迎來了空前的繁華,畢竟不論是在什麼時候,戰爭都是聚斂財富最快也最有效的手段。
深秋的風中已經盡顯蕭瑟,有了一絲涼意,師映川站在高處,將下方無數景緻一覽無遺,偌大的城市當中,各色建築鱗次櫛比,裡面上演着多少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不論男女老少,不論貧富貴賤,都在這塵世當中打滾,師映川站在這座城市的最高處,此時的他看着視野當中的一切,真真切切地體味着那種凌駕於世人的感覺,也再一次對自己所在的層次有了更深刻的認同,而這一切無論如何變化,歸根結底,卻都是建立在他自身的日益強大的前提之上,如此一來,那長年累月的枯燥甚至艱難的修行過程,也似乎變得不至於那麼讓人深痛惡絕了。
忽地一陣腳步聲傳來,師映川沒有回頭,只用手去指着某處,說道:“你看,那裡好象很熱鬧的樣子。”來人是一個容貌生得略有幾分清俊秀氣的男子,樣子並不能算是如何出挑,穿戴也只是尋常,只是那舉手投足之間的氣度卻是令人覺得似乎是哪裡有些古怪,男子走到師映川身旁,面對着這個在世人眼中已經與絕代魔頭劃上等號的青年,清俊男子卻是從容無比,語氣隨意地說道:“我便是剛從那裡回來,今日天涯海閣有大型交易會在那裡舉行,自然熱鬧。”
“原來如此。”師映川點了點頭,又笑道:“我這些日子閉關,幾乎與外界隔絕,直到今天才剛剛出來,弄得連這樣的消息居然都不知道了。”清俊男子淡淡問道:“……要去看看麼?”他說話的時候,給人的感覺似乎就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睥睨而驕傲,彷彿對絕大多數事物都不屑一顧,但無論是從他的穿戴打扮,還是從那保養得並不算好的雙手,都顯示出此人應該只是出身比較普通的人物,這時師映川道:“去看看也好,說不定會有我用得上的東西。”他說着,卻扭頭看了男子一眼,上下認真打量一番:“你這個樣子,倒讓我不太習慣。”男子道:“一副皮囊而已,沒什麼習慣與否,若說不習慣,倒應該是我纔對,如此手無縛雞之力的感覺,我已經太久不曾體會過了,只覺得處處不便。”師映川微微一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次天涯海閣舉辦的交易會當中用來拍賣的物品可謂五花八門,種類格外豐富,不過其中最多的還是對修行大有幫助的丹藥靈物等等,因此這回前來搖光城參與拍賣的客人有很大的比例是各地的武者,不過無論是出身大家族的子弟還是屬於哪方門派的武者,包括那種自由散修,只要是先天境界,就都老老實實地在即將進入搖光城的時候於大周官方備案,記錄在冊,沒有人試圖省去這個步驟,因爲人人都知道那會給自己以及自己所屬的勢力帶去什麼樣的禍端——從多年前那位殺神訂下這個規矩直到現在,已經有很多人用鮮血來驗證了這個道理。
此時交易會現場已是人潮匯聚,無論是普通座席還是相對私密的包廂,都已經滿員,就連提前預留下來以備不時之需的那些包廂,也已告罄,衆人只等着交易會開始,此處共分爲五層,而每一層所拿出來拍賣的物品也並不相同,樓層越往上,檔次越高,舉行交易的每一層都需交納一定數量的銀子才能夠入場,且金額逐層遞加,一來這是爲了防止拍賣會現場過於擁擠,便以這種手段來控制人數,否則如果什麼人都可以隨便進來參加拍賣,那麼即便場地再大上十倍二十倍,也決不可能容納那麼多人,二來這也是爲了儘量避免那些財力不足之人白白佔據了位置來看熱鬧,反倒失了真正的大金主,況且雖然入場費不菲,但真正有實力參與拍賣的客人,對這筆費用自然也不會放在眼裡,有所吝惜,一時師映川與那清俊男子來到此處,二人身上都不曾帶有銀錢,然而師映川是何等身份,誰敢收他的銀子,當下有人匆忙入內稟報,很快,一名老者神色肅然地快步趕來,說來也巧,此人倒不算陌生,當年師映川在天涯海閣舉辦的一次交易會上買下了亡國太子左優曇,這老者便是那次交易會的負責人之一,當下此人恭恭敬敬地將師映川二人引入場內,來到第五層,雖說眼下各處已滿,但主辦方自然不可能沒有辦法的,於是半盞茶之後,師映川與清俊男子便坐在了一間清淨的包廂裡。
師映川倚坐在一張雞翅木圈椅內,手裡把玩着一朵小小的血玉蓮花,這間包廂原本是天涯海閣的負責人用來監控全場之所,但短短半盞茶的工夫便給收拾出來,弄的像模像樣,雖說一些細節處尚有不妥,然而在倉促之間做到這種程度,也算不錯的了,師映川倒沒有什麼不滿的意思,這時拍賣會剛剛開始,一名身穿錦袍的中年人正詳細介紹着第一件拍賣品,往往第一件出場的東西不會價值太高,所以師映川只輕描淡寫地掃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扭頭轉向身旁的人,問道:“你現在這個狀態,大概可以維持多久?”那清俊男子雖然容貌萬萬不如師映川,修爲看起來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但那通身凝而不發的氣派風度,竟是完全不在師映川之下,甚至隱隱有所過之,男子秀氣的臉上沒有什麼明顯的表情,他看了看自己帶着厚繭的雙手,淡然說道:“差不多可以維持一日罷……”師映川輕輕摩挲着手裡的血玉蓮花,笑道:“這已經很不錯了,當初你只能離開我一小會兒,現在卻能延長到這麼久,還不好?”
男子面色平常,道:“不要忘了,那是在戰鬥的情況下,我可以短時間佔據一具肉身與人博殺,如今你修爲到了這個地步,我自然也可以稍微延長一些時間,但這已經是極限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你佔據別的肉身超過一日,否則就是消亡的下場,而且這還是在我不動用內力的前提下,若是我用這具身體與旁人動手,可以附在這具身體上的時間就會被大大縮短。”
這男子卻是寧天諭,他眼下可以出來自由操縱一具身體,心情自然顯得還不錯,坐在椅子上的姿勢也很放鬆,師映川對他笑道:“那也比從前好上許多了,還有什麼不足的?不過……”師映川說着,忽然伸出手去捧住了寧天諭的臉,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端詳了一下面前這張並不怎麼出彩的面孔,說道:“不過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這麼面對面地看見你……怪不習慣的。”寧天諭被青年捧住臉,卻連眉毛也未動上一下,毫無反應,師映川見狀哈哈一笑,鬆開了手,道:“你啊,難道就不能不板着一張臭臉麼?好象誰欠了你一大筆錢不還似的。”寧天諭撥開青年的手,淡淡道:“你莫非就不能安靜一會兒。”師映川嘆道:“你這人,可真是無趣得很。”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師映川先前來交易會現場的時候很是低調,並沒有弄出什麼動靜,惹來關注,因此也就無人知道這麼一尊外人眼裡的凶神竟是悄沒聲兒地就在這裡看熱鬧,不過隨着拍賣的物品一件一件地亮相,這氣氛就炒起來了,而且也開始有師映川有點感興趣的東西出現,要知道這第五層拍賣現場裡坐着的不是名門大派弟子,就是豪門世家出身,有實力的散修也比比皆是,最不濟的也是財力極其雄厚的鉅富大賈,能讓這些人蔘加的競拍,其中有幾件能入得了師映川的眼,也很正常,不過目前也僅僅只是入眼罷了,可有可無的程度,倒沒讓師映川出口競價,不過這時倒是展出了一件令他感興趣的物品,師映川眼中露出淡淡精芒,他擡了擡下巴,對身旁的男子示意道:“……你看這東西怎麼樣?我瞧着倒還不錯。”
寧天諭道:“你想要?”眼下展出的是一件看起來如同絲緞般水滑柔軟的長袍,大致呈淡淡的青白色,其中點綴着秀雅的花紋,整件袍子看上去只覺得表面好似波光粼粼一般,與衆不同,說不出地令人心動,乍看上去,倒是與雲錦很相似,雲錦這種料子由於在織錦的過程中使用了大量的金線和銀線,所以價格很高,但這種東西雖然對一般人來說非常昂貴,可如果拿在眼下這種場合拍賣,那就是笑話了,當然不可能,事實上此物與雲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差不多的,只不過金線和銀線換成了一種極爲珍貴的金屬用特殊手法拉抻出來的柔韌細線,混合着天蠶絲精心編織而成,穿在身上不但冬暖夏涼,更是刀槍不入,可以有效地抵擋相當一部分傷害,表面上看起來無非是一件華貴些的衣裳罷了,而實際上卻是一件寶物,師映川對此生出興趣,倒也正常,他笑道:“是想要,不過不是我自己用,我是想拍下來送給十九郎……我這並不是偏心,這個顏色唯有十九郎最喜歡,花紋和款式剪裁也是他平日常用的樣子,送給他是再合適不過了。”寧天諭對此當然沒有什麼意見,當下師映川就在底價的基礎上報了價。
不過這件袍子的確珍貴,非但師映川有意,在場的許多人也一樣對此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一時間出價聲此起彼伏,天涯海閣也不怕有人胡亂漫天喊價,事後卻翻臉不認的,一來天涯海閣勢大,必會報復,二來那些真真頂尖的客人,也不可能幹這種自扇耳光的事,丟不起那個人,寧天諭坐在包廂裡,手上把玩着一塊用銀箔整齊包着的糕點,這種漫不經心的樣子由他做來,就有了一種既不拘於禮數卻也不顯得散漫的奇異魅力,平淡說道:“已經漲到三……”
話音未落,忽聽有人怒喝,雖說場間正競相喊價,但這聲音卻顯得分外清晰,音波滾滾如巨浪:“……果然是它!”語音乍起之際,就見一個身影已突然出現在拍賣臺上,這突發事件頓時引起了一陣騷動,場間幾百號人都是齊刷刷地注目過去,許多自認修爲拔尖的人忍不住心生駭意,因爲他們發現,憑自己的眼力和感應,竟是完全沒看清楚此人是怎麼突然出現的!
這不速之客乃是一名看起來四五十歲模樣的中年男子,散發披肩,形容狷狂,頷下蓄着整齊的短鬚,此人完全無視了臺上的拍賣師,手一招,那件珍貴的袍子便飛到了他手裡,一時間場中靜寂若死,但下一刻,遠處有人已撫劍而起,死死盯着此人,厲聲道:“閣下何人?想必應該知道我天涯海閣的規矩,拍賣臺不得有人擅自靠近,卻不知閣下意欲何爲!”便在此間,周圍亦有十數人按劍待發,其中不乏先天強者,看樣子應該都是主辦方用來維持秩序的人手,但這中年人卻是恍若未見一般,只低頭看了一眼那衣袍,冷冷道:“這是老夫的獨孫在元服之際,老夫送與他之物,前時老夫身上的母蟲感應到孫兒體內子蟲已死,老夫不遠萬里從南方趕回,循着此袍上面的特殊香料找到這裡,果然今日見到了此物。”中年人字裡行間彷彿有着莫名的感染力,令人心生悸然,他看向遠處天涯海閣的人,緩緩道:“是你們,殺了老夫血脈?”
在中年人的目光投來之際,但凡與他目光相觸之人,腦海內陡然間一片空白,這時先前招待師映川的那名老者已急步趕來,對着那中年人深深一禮:“閣下誤會了,此物乃是我天涯海閣由正規渠道得來,在……”話沒說完,中年人已哈哈大笑:“正規渠道?老夫孫兒定居於大周臨國,想必就是兩國交戰之際受到波及,被人害死,這件袍子也就輾轉流入爾等手中,這就是所謂的正規渠道?”中年人森然環視四周,那眼神中有着無窮殺意,寒聲道:“……老夫不遠萬里,從南荒追到此處,倘若不能爲這唯一的血脈報仇,老夫固然身爲宗師,又有何用!”
“大宗師!”全場頓時大駭,又忽地安靜下來,安靜得令人心裡發冷,這是智慧生物的本能,與此同時,一絲絲尖銳的寒意也在衆人心頭環繞,這些人心裡明鏡也似——今天的事,難以善了!
而作爲當事人,天涯海閣一干人等則是冷汗直下,嘴裡發苦,按理說今日因爲召開大型交易會的緣故,不但從總部撥來了先天高手,甚至還有半步宗師坐鎮,再加上搖光城一向治安良好,更兼大周兵強馬壯,因此沒有什麼人會願意在這裡生事,若是放在平日,交易會從頭到尾都應該是順順利利,可如今,誰知竟是惹來了一尊大神!面對一位陸地真仙級別的強者,什麼治安良好,什麼半步宗師坐鎮,能起到什麼作用?一時間天涯海閣衆人不由得汗如雨下。
在這當口,一處包廂的簾子忽然被人從裡面撩開一角,話音也隨即響起:“……拍賣還不曾結束,把東西放下,你若要買,就照規矩競價。”這麼一來,此人瞬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全場矚目,一個個屏息寧神,只把目光齊刷刷投去,只見發話之人一身普通打扮,二十來歲的樣子,略清瘦,容貌俊秀,看起來倒也尋常,在場衆人沒一個認得這男子,但既然敢當面以言語壓刺一位宗師,又怎麼可能是普通人物?這一刻,全場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紛紛揣測,唯有那之前接待師映川的老者卻是心下一定,他自然認得此人是與師映川一起來的,雖說不清楚此人身份,但既然這時出頭,想必就算不是師映川主動授意,至少也有這個意思……想到這裡,老者總算一顆心稍穩——有這麼一位凶神坐鎮,便是大宗師要在這裡尋釁,也討不了好!
壓抑的靜默繼續籠罩全場,中年人眼中顯出霜雪般的寒意,冷冷道:“哪裡來的小娃……”但他卻並沒有像其他人以爲的那種,作出任何教訓甚至痛下殺手的舉動,要知道能走到宗師這一步的人,哪一個不是心思敏銳?這年輕人在明知面對的是一位絕頂高手的情況下,還敢這麼說話,若說沒有倚仗,誰信?中年人眼中精光一閃,一道感知已散佈出去,緊接着就見此人神色微動,他已經感應到了,那間包廂裡還有一個人,而且顯然也是同樣身爲宗師之體!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中年人心念電轉,已向那包廂方向擡手一拱,做了一個同級別之人相見的平輩禮,算是打了招呼,沉聲道:“這位同道,老夫今日是爲獨孫報仇而來,還望閣下不要插手。”包廂裡一個聽不出好壞的聲音平平道:“……閣下欲待如何?方纔聽閣下所言,想來是將令孫之死歸結到大周頭上,莫非今日是要在這搖光城大開殺戒麼?唔,此事倒也可行,人人都知道那青元教教主如今閉關未出,教中其他幾位宗師也不大露面,想來都在苦修,閣下只要避開皇宮,不驚動那師教主,在城中大殺一番,再及時遁走,想來也沒什麼,不是麼?”
中年人面無表情,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顯然這話說中了,而這時場中已出現騷動,因爲衆人已經猜到,這中年人的報復很可能就從這裡開始!場中都不是普通人,在什麼情況下都有機變應對,然而此刻卻是無法做出什麼反應,要知道這可是宗師,代表着世間武力的顛峰,在場這些人別說抵抗,就是想逃走,又要怎麼個逃法?只怕誰先動,這個出頭鳥就第一個死!
“既然如此,那麼……”原本聽不出好壞的嗓音忽然變得如同琴絃被輕輕撥動,清嫋出塵:“那麼,你就去死罷!”話音未落,一線青影已從包廂內瞬間射出!中年人瞳孔驟縮,對方的速度太快,在場其他人根本看不到對方的樣子,然而同是宗師,他卻剎那間看清了來人的容貌,那是一張無法用語言形容其美的臉,額上一道顯眼的紅痕殷紅似血,中年人瞬時就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下一刻,此人突然間拔身而起,直接將上方樓頂撞開了一個窟窿,破空而去!
身爲宗師,卻不戰而遁,看起來實在是貪生怕死,令人不齒,然而這其實並不是怯懦,而是最明智的做法,如此當機立斷,才真正是強者所爲,然而師映川卻哈哈一笑,長嘯道:“……南荒蠻子,也敢來搖光城撒野?適逢本座今日出關,這便叫你有來無回!”當下破空緊追而去,與此同時,卻見另有兩道黑影自皇宮方向而來,緊緊追在後面,轉眼間四道身影便消失無蹤。
其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無人得知,衆人只知後來師映川在下午回到了搖光城,將那件長袍交還給了天涯海閣,而天涯海閣不但立刻將此物又獻給了師映川,同時還搭上了數件寶物,以示感謝對方今日的出手之舉,如此一來,卻是日後搖光城往來貿易之事越發興旺,人人皆知連大宗師都不能在這裡放肆,貨物與人的安全都極有保證,誰不願意在這樣的地方做生意?
卻說師映川回到皇宮,牀上已躺了一個昏迷着的人,正是之前那中年人,事實上在拍賣現場,當這中年人指出那件袍子是他死去的孫兒之物時,師映川就已經心中一動,讓身在皇宮的傀儡趕來這裡,寧天諭也同樣指揮謝檀君一起前來,這固然有不肯讓中年人在搖光城鬧事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師映川還另有打算,後來加上師映川在內,三名宗師一起追擊中年人,最終在一處荒谷將其打敗制服,喂下九轉連心丹,上次師映川遭到一名宗師刺殺,對方實力強悍,師映川與謝檀君聯手,只能將其殺死或者任其遁走,想要喂下九轉連心丹,難度勝過將其斬殺,根本無法活捉的,等到後來勝出之際,那宗師已是氣絕身死,而今日這個中年人雖然也是宗師,但實力卻沒有那麼強悍,再加上是三名宗師同時出手擒拿,於是最終將其打傷活捉,用九轉連心丹將此人控制起來,不過與同樣被蠱蟲寄宿的傅仙蹟相比,這人就慘上許多,傅仙蹟直到現在爲止,也沒有被蠱蟲操縱着去做什麼,完全保留着自己的意識,與沒有服丹之前並無不同,而這中年人卻乾脆被蠱蟲破壞了大腦,等他從昏迷中醒來之後,就會成爲一個完全沒有自主意識,只會被蠱蟲控制的行屍走肉,與師映川煉製的活屍傀儡差不多。
這麼一來,就是又多了一個宗師極的助力,師映川自然心情很不錯,寧天諭在一旁道:“此人傷勢不算太重,休養一段時間也就罷了。”師映川摸了摸此人的臉,說道:“看起來最多五十歲的樣子,不過那件袍子分明是成年人穿的,也就是說,此人所謂的孫子至少已經成年,那麼這人就是已不止表面上看到的這個年紀了……唔,不過我已經檢查了他的身體,生機很旺盛,倒不像是天人五衰快到來的樣子,想必這具肉身還可以使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師映川越說越覺得滿意,微有棱角的脣瓣微微勾起,忍不住笑起來,畢竟這樣的助力,越多越好。
師映川心情大好,當下就派人將那件袍子送往萬劍山,交給千醉雪,晚間與晏勾辰一起用飯的時候,師映川因爲高興,話也多了些,飯罷,二人在外散步,談些正事,末了,師映川頗有興致地拉着晏勾辰的手回到殿中,共諧魚水之歡,**之後,晏勾辰倚在牀頭,把玩着師映川一縷長髮,道:“今天的事我也聽說了,那人現在如何了?你可有受傷?”兩人身軀捱得極近,師映川懶洋洋地摸了把晏勾辰的大腿,笑道:“我這光着身子都被你看遍了,有沒有傷,莫非你還沒看見不成?”晏勾辰亦笑:“外傷倒沒瞧見,但內裡究竟如何,我又怎能知道了?”師映川咧嘴笑了一下,伸出手捏住男子的下頷,將其勾得向上些,促狹地眨了眨眼:“方纔我那般龍精虎猛,你一連聲地只會求我饒你,你說,我像是受了內傷的模樣?”一面說,一面披衣而起,去桌前取茶喝了,也給晏勾辰倒了一杯,拿了過來,晏勾辰將茶水一飲而盡,這才放心地道:“那就好,我只怕你身子不妥。”師映川聞言,璨然一笑,一時間美得不可方物,只嘆道:“常言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這樣的人,只怕活個千百年也不是問題。”
兩人正隨意說着話,外面卻忽有宮人稟報,說是有青州燕氏嫡系子弟在宮門外求見,師映川聽了,不由得一愣,要知道那燕家雖然是他母族,但因爲當年的那些事情,導致雙方並沒有什麼往來,也談不上有感情,怎麼這燕家現在忽然就有人來求見?不過師映川也沒多想,便吩咐道:“把人帶進宮罷,等我一會兒召見。”當下起身,命人服侍自己與晏勾辰沐浴更衣。
小半個時辰之後,師映川來到一間花廳,他輕輕一撣衣袖,對外面道:“叫那燕氏子弟進來罷。”很快,門被緩緩打開,片刻,外間的水晶簾子也被撩起,一個窈窕的身影進到花廳裡來,深深一福:“見過師教主……”師映川見了此人,不免有些意外,這是個女子,五官精緻,整個人如同一朵玫瑰花也似,十分美貌,卻是燕步瑤,師映川意外之餘,也覺得蹊蹺,便道:“你有何事要見本座?”他不說則已,一說,燕步瑤便驀然紅了眼圈,伏身拜下:“……曾祖父於前時仙逝,我燕氏一族願舉族投靠青元教,望教主收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