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八十、攔路者,死!
寶相寶花聽了這番傾訴,再也沒有話說,半晌,才悶悶道:“算了,我看你啊,已經是無藥可救了,也不知道那個師映川給你下了什麼**藥。”方梳碧微笑道:“他哪有什麼**藥,是我自己心甘情願喜歡他的。”她說着,擡頭看向天空,那裡繁星閃爍,明亮得就好象那個人的眼睛。
……
大周,搖光城。
已經是夏季,風中都是帶着熱度的燥意,作爲大周朝的皇城,這裡乃是一座十分宏偉的雄城,每天從城門處進進出出的人都不計其數,而這一天也和往常沒有什麼不同,其中也包括了一個不起眼的老者。
那是一張蒼老的面孔,上面佈滿了皺紋,眼角的紋路交織得就彷彿是一張漁網,一頭灰白的頭髮挽成髻,插着木簪,穿一身雖然乾淨卻洗得發白的青色布袍,老者已經很老了,但是牙齒卻雪白整齊,神情如古井無波,沒有人能夠從那蒼老的眉眼最深處捕捉到裡面隱藏着的驕傲與冷漠,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和普通的老人沒有任何差別,然而一雙眼睛卻絲毫不見渾濁,裡面透出的眼神是古怪的,也似乎是黯淡的,但其中卻充滿了歸於寂滅的某種情感。
老者在路上慢慢走着,不徐不疾的樣子,搖光城是相當熱鬧繁華的,街道上行人如織,到處都是黑壓壓攢動的人頭,老者的眼裡忽然有些空洞,就彷彿在他眼裡根本沒有任何人的存在,完全感受不到身處之地的熱鬧與繁華,只是有一些依稀還熟悉的建築勾起了他的某些已經久遠卻偏偏毫不模糊的記憶,比如遠處的那家酒樓,那裡是他曾經與另一個人把酒歡飲過的地方,而此時此刻再一次想起,老者滿是皺紋的臉上就若有若無地現出一絲痛楚之色,漆黑的眼睛裡目光依舊堅冷,然而卻不能不多了幾分惘然無措的顏色,他的心臟在微微地跳,微微地疼,老者知道無論眼下這樣的感觸是否是出於恨,或者出於愛,但是這種無法言說的觸動卻是他從來不會反感的,甚至是他最爲渴求的,也許是那種讓人的心臟都會痛都會醉的記憶太過美好,所以才讓他無論是已經經歷過了什麼,都不肯將其忘卻。
老者的眼眸微微眯起,臉色平靜,擡首看着那酒樓靜默不語,然後就朝着那裡走了過去,他上了二樓,來到曾經他與他坐在一起喝酒的那個位置坐了下來,叫人上酒,很快,老者要的東西被送了過來,那蒼老的手就拿起了酒壺,慢慢斟滿了一杯酒。
酒入愁腸愁更愁。老者的眼眸半合半開着,這副模樣讓人看不到他眼中任何的神色變化,酒汁流淌過他的喉舌,進入胃裡,就彷彿一石激起千層浪,腦海中那些原本塵封着的無數記憶碎片就因爲這樣被攪動起來,它們沉浮着,翻騰着,明明只是記憶而已,是無數的回憶,是各種複雜的情感,卻彷彿已經成爲了生命中的某種本能,根深蒂固。
用情至深,所託非人。在這一瞬,老者冷靜如冰湖的眼眸裡忽然閃過一絲痛苦的掙扎之色,好似無邊深海,他想起了許多事情,曾經與那個人之間的美妙接觸,溫馨的畫面,那人淡若青蓮的笑容,冷如堅冰的眼神,揮劍時的決絕,自己苦苦挽回時的卑微,這一切的一切跨越了無數光陰,這一幕一幕在腦海中電閃雷鳴一般閃過,終於統統在這麼多年以後的今天轉化爲手中痛快淋漓的一杯烈酒,到最後卻在眼前演變成一道孤傲的身影,一派無與倫比的風情。
此時周圍沒有人會知道這樣一個看起來很普通的老人究竟是多麼心緒難平,酸甜苦辣悲喜嗔癡這些彼此截然不同的情緒在那雙漆黑如夜的眸子裡不停地輪番轉換,沒有人知道這個老人在一場從始至終都被矇蔽的感情中擔當了一個多麼可悲的角色,愛得無辜,愛得不甘,愛得瘋狂,愛得悲愴,當曾經最不屑於情愛的劍聖澹臺道齊遇見了那個人之後,他的愛意反而比任何人都要純粹直接,然而那個被他所深愛的人,他以爲會攜手一生的人,卻不顧他的苦苦哀求與挽留,決然而去,留給他的唯有漫長的煎熬而已。
此刻想到往日裡的點點滴滴,不知道爲什麼,澹臺道齊儘管道心穩若磐石,卻還是突然間覺得隱隱有些眼眶微熱,明明是無時無刻都在痛恨着那個人,逼迫自己斷絕了對於那人的想念,甚至也曾經刻意地不去想很多美好的回憶,但是後來統統都失敗了,這世上有些事情,永遠不是想去忘記就可以忘記的。
這種感覺很不好……澹臺道齊的眉頭如山川般微微皺起,眼瞳中幽火極盛,是一幅冷酷而又美麗的圖畫,令人心悸,他又倒了一杯酒,心裡面所有的話,都泡在了酒裡,泡在了這一杯深重無比的苦澀當中。
等到酒入肚,澹臺道齊的雙眉才隨之緩慢展平,恢復如常,很快,一壺酒喝光,澹臺道齊將一塊碎銀放在桌上,然後就慢慢站起來,慢慢下了樓,慢慢來到了街上,他看起來似乎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但他的眼中卻有一絲絲的寒芒在其中流轉不已,雙瞳恍若明星,一張蒼老的臉上看似神情很平靜,然而這種平靜卻從皺紋橫生的面孔上被人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澹臺道齊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忽然就不走了,就好象那些已經沉澱在心底最深處的痛,並不是已經不再疼了,反而是撕心裂肺之後疼得開始麻木,好象什麼都沒有了,空蕩蕩的,好在這樣的掙扎只是片刻的工夫,那枯瘦蒼老的臉頰上突然間就開始顯露出某種極端的情緒,慢慢地慢慢地終於演變成極度的平靜,澹臺道齊擡頭,幽深冷漠的眼睛裡沒有任何溫度,然後就見他冷冷一笑,眼中閃過凌厲之色,緊接着,兩道灰白的眉毛猛地一展,同時微微闔上了雙目,下一刻,一縷若有若無的古怪波動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綿綿密密,層層疊疊,很快就猶如星火撩原一般迅即向四面八方鋪展開來,以他整個人作爲中心,彷彿洪水一樣向外漫涌而去,綿綿不斷地向四面八方瘋狂散去,籠罩的範圍越來越大,也就在這個時候,不遠處的一家酒樓裡,一個正在默默飲酒的中年人突然身體猛地一震,雙目大睜,緊接着變爲震驚與不可置信,滿眼駭然,卻只是極其艱難地蠕動了一下嘴脣,吐出些許意味不明的字音,與此同時,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越來越多的人都在神情劇烈變換,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醜,這些人之間唯一的相同之處,那就是他們統統都是武者。
那股波動卻是依然迅速推進,彷彿浪濤一般將一切都湮滅其中,綿延拓展了無數距離,彷彿在尋找着什麼,令所有感覺到這股力量的人都在微微顫抖,腦海中有萬般念頭閃過,震撼得難以言語,而這股如此不加掩飾的氣勢,很快就驚動了搖光城的所有武者。
此時澹臺道齊身處的大街上已經變得詭異起來,靠近他周圍的那些人們駭然發現自己的身體竟是彷彿被某種力量所推動,不由自主地向後退開,再退,很快街上就爆發出了由恐懼生成的騷亂,人們惶恐地奔逃叫嚷,眨眼間剛剛還熱鬧無比的街道上就變得冷清起來,唯有一身布衣的澹臺道齊還在大街中心站着,此刻他全身上下似乎被一股氣流籠罩,散發出非常玄妙的感覺,皮膚表面開始呈現出淡淡的白色氣流,甚至有些晶瑩剔透,彷彿整個人正在發光一般,就在這時,澹臺道齊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抹笑容,那是一種看似平淡,實際上卻寒冷到了極點的笑容,他輕聲道:“……找到了。”話音方落,那股看不見也摸不着的詭異波動就立刻散去,消弭於無形,似乎從來都沒有出現一樣。
澹臺道齊方纔所用的乃是一種十分高深的法門,他與藏無真曾經是一對親密無間的情侶,自然對藏無真所修行的那一路功法完全不陌生,剛剛他就是憑藉着自己對大光明峰一脈功夫的熟悉去尋找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前時連江樓離開斷法宗,前往七星海與師父藏無真見面,也就是在他離開的一段時間之後,在大光明峰捨身崖被囚多年的澹臺道齊終於脫困,若是連江樓當時尚在大光明峰,那麼就一定會察覺到異樣,澹臺道齊身處斷法宗這樣的所在,定然不能脫身,但不知道是否冥冥中自有天意,偏生連江樓當時已不在大光明峰坐鎮,而且除了連江樓以外,斷法宗宗門內也似乎沒有什麼人知道澹臺道齊還在人世,因此澹臺道齊從容潛行,竟是暗中自斷法宗安安靜靜地離開了,他在離開大光明峰的途中無意間聽見兩個斷法宗弟子的對話,從中得知連江樓離宗辦事,而這一代劍子正因爲公事身在搖光城,弄出一番不小的動靜,澹臺道齊聽在耳中,轉念之間就立刻作出了決定,他此時根本不知道藏無真究竟在哪裡,因爲以前連江樓就曾經告訴過他,藏無真已經離開宗門潛修去了。
不過這不要緊,澹臺道齊認爲只要挾持劍子在手,逼藏無真現身,成功的可能性極大,因爲師映川身爲當代劍子,不但身份對宗門來說意義非凡,而且還是藏無真這一脈的弟子,藏無真豈會坐視自己唯一的徒孫、宗門宗子被擄卻撒手不管?於公於私,對方都應該露面,所以只要抓住了師映川,就相當於找到了藏無真,哪怕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藏無真不露面,但是作爲這一脈的傳人,師映川自然有資格知道很多秘密,澹臺道齊知道自己就算抓來斷法宗的弟子逼問,這些人也一定不清楚藏無真潛修的地方,但師映川卻是很有可能知道的。
澹臺道齊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就彷彿深冬的寒風吹來,直吹入人的心底,他方纔動用秘法找到了一個與藏無真的武功同出一脈的氣息,那氣息純淨而特殊,完全出自大光明峰的路子,這種氣息目前天下間除了藏無真、連江樓、師映川三人之外,決不會再有第四個,而藏無真與連江樓師徒的氣息卻遠不應該這麼弱,那麼此人除了劍子師映川,不會有其他可能。
而就在澹臺道齊身上所發出的波動擴散到大周皇宮的一刻,正在下棋的師映川與周帝突然臉色一變,周圍隱藏的暗衛亦是如此,與此同時,大街上澹臺道齊衣袖一甩,已是邁步向前,朝着皇宮方向而去。
這時已經有人尋着那股波動的源頭而來,澹臺道齊所在的那條街上的異常情況也已經被飛快地傳了出去,無數人立時做出了反應,距離此處最近的巡城士兵已經行動起來,更有附近的武者飛身而至,然而衆人卻只看見一個頭發灰白,身穿青色布袍的老人孤零零地走在街上,引來暗中無數驚駭而疑惑的目光,老者獨自一個人沉默地在路上走着,在許許多多神色各異的目光的注視下,一直走出了這條街,然後老者忽然停住了腳步,他微微擡頭看天,漆黑的雙眸裡有什麼東西在漸漸地淡漠下去,眼睛內終於變得再沒有一絲感情的顏色,甚至連冷漠冷酷的樣子也沒有,就在這時,他忽然笑了起來,哈哈大笑,但嘴角勾起的弧度卻不知道爲什麼變得異常乾澀,然而就是這樣的笑聲,卻讓附近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徹骨的寒意從心底升起,迅速蔓延了全身,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正值此間,笑聲忽然停了,老者緩緩向周圍一看,但凡碰觸到他目光的人,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一股子涼永直貫腦門,如同當頭潑下一盆冰水,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所有人,臉色統統大變!
澹臺道齊臉上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他的身體依然是一副衰老的樣子,滿臉皺紋,腳下卻不停片刻,徐步而行,沒有加快也沒有減慢,只是穩步向着前方行去,但從那衰老的身軀之中卻有着令人心悸的強橫威壓散出,淡淡瀰漫開來,鎖住周圍的一切,令附近無數感覺到這股氣息的武者心驚膽顫,所過之處,無人敢於靠近,這時人們看着他前往的那個方向,很多人已經在心裡隱隱猜到了這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究竟是想去哪裡!
無數條黑影已經飛奔而去,各自將消息傳出,所以當澹臺道齊走到一半路的時候,他忽然停了下來,在這一剎那,那雙微眯的眼睛驟然睜開,雙目中迸射出寒厲的光芒,與此同時,一股強大到恐怖的劍意猛然從他身上衝擊而出,然後狠狠擊落在了某處,就聽幾聲不約而同的悶哼聲響起,竟是被這劍意一舉擊潰了周身的真氣防護,澹臺道齊眸中忽然現出一絲冷酷之意,牽動着脣角滿是皺紋的皮膚,似笑又不是笑,他神情淡淡而無情地看着前方,又或者什麼也沒看,兩隻漆黑的眼睛冰冰冷冷的,似乎有些空洞,說道:“……擋路者,死。”
那聲音無喜無悲,不響亮,卻異常冷酷,以特殊法門發出,在空氣中甚至還出現了一聲輕爆,幾乎震動魂魄,澹臺道齊的眼中沒有絲毫感情,完全只是漠然,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感,視任何人如無物,就好象在他面前沒有什麼值得重視,將所有人都視若螻蟻,但是不管怎麼樣,下一刻,終於還是有人用着幾乎是微微帶着顫抖的聲音道:“我等乃是朝廷供奉堂之人,閣下來我搖光城……”
“聒噪。”澹臺道齊恍若未聞,神色淺淡,只是淡淡地皺了皺眉,語氣驟然一頓:“……我要去皇宮找一個人,若有誰再攔於面前,則生死只看運氣。”也就是在他話音方落的這一刻,一股滔天的威勢猛然從他身上爆發開來,他全身的氣質突然變了,一種詭異到極點的變化開始在他身上發生,那滿臉的皺紋,灰白的頭髮,衰老鬆弛的身體,這一切的一切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改變起來,全身的皮膚一點一點好象被拉動也似,緩慢繃緊,骨頭‘喀喇喀喇’地發出輕微的響聲,整個人彷彿被注入了生機,竟然是在恢復着青春!
這駭人的一幕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人人都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皮正在逐漸地僵硬,嘴角微微抽搐,澹臺道齊一振袍袖,繼續向前而行,直指皇宮方向,這時那些暗中的身影無法再沉默,儘管這個詭異老者帶給人的衝擊極大,但他們的職責卻促使他們不得不攔截對方--必須保證皇宮之中那些貴人的安全!
“閣下請留步!”一聲清嘯傳來,話音方落,一箇中年人手握長槍,好似流星般拔然而出,飛身向這邊攔截,日光下,銀槍槍尖傳出的勁氣如瀑如流,如潮如浪,槍嘯嗡然,然而回答他的,只是一指!
澹臺道齊氣息平穩,擡頭一眼看去,不見他臉上有任何表情,那中年人卻是被這一眼頓時震懾心神,只覺得耳內‘嗡’地一聲響,與此同時,澹臺道齊擡手一指,指尖正對着半空中的中年人,就聽鏘然一聲劍鳴,明明沒有劍,只是一根手指而已,但所有人卻偏偏真的聽見了劍鳴,冷冽的劍意如蛟龍在天,某種力量彷彿一股席捲天下的風暴,帶着驚天動地的威勢,一瞬間從這根手指上衝擊出去,也就是在同一時刻,中年人臉上卻是露出了一絲苦笑,隨即在無數震驚的目光下,猛地仰頭狂噴出一口鮮血,如流星般轟然從半空墜落在地,重重砸在了青石地面上,然而這還不算完,他是單膝砸跪在地上的,面色慘白,就好象被什麼東西壓住,根本無法起身,眼中分明寫滿了恐懼,一時間周圍瞬時死寂,許多人看着這一幕,臉色越來越白,所有人彷彿都驚呆了,心也幾乎快要跳出喉嚨,這中年人乃是一位強大的武者,然而就在眨眼間便被徹底制服,而在這個過程中,那個神秘的老者居然只是動了一下手指!
此時澹臺道齊已經從一個年似古稀的老者漸變成了五十多歲的模樣,皮膚再不是滿滿皺褶的樣子,平滑了不少,灰白的頭髮也灰色更濃,白色褪去,那種蒼茫的衰老之感一掃而空,整個人年輕了許多,看起來生命力也強大了許多,而這種重返青春的變化還在繼續着,這時一條條的身影彷彿閃電般合圍而來,無數強者已經不約而同地達成了共識:衆人一起出手,擒下此人!
面對着這一幕,澹臺道齊臉色無波,是冷漠的灑脫,但身體在剎那間就被瀰漫出來的劍氣包圍,是無上的意志降臨,磅礴的威壓如長江大浪般洶涌而至,這一股釋放出來的強大氣勢立刻籠罩了周圍,任何一絲細微動靜都再瞞不過他的耳目,澹臺道齊再次擡手一指,一股凌厲到無法描述的劍氣隨着這一指毫不留情地射出,正中一個黑影的胸口,頓時此人的胸膛整個炸開,鮮血從體內爆出,紛飛如血雨,幾乎與此同時,澹臺道齊指尖一彈,一道彷彿流光般的劍氣眨眼間飛出,在另一個年輕人的眉心正中位置洞穿而過,立時鮮血飆射!
澹臺道齊被禁錮在捨身崖多年,心中積聚的戾氣已是無法形容,必須發泄出來,否則甚至會反噬自己,他從斷法宗到搖光城這一路都沒有與人動過手,而今時今日,卻終於爆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