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打死於金天輔七年,阿骨打死後吳乞買登位,印以當年爲天會元年,第二年爲天會二年。
從天會元年最後的幾個月到天會二年,由於會寧對摺彥衝採取了安撫政策,讓漢部得到了寶貴的調整時間,遼口城也在這期間得以重建。而折彥衝的老實同樣讓吳乞買能夠從容佈局。在對待漢部的事情上,吳乞買正逐步與宗翰、宗望取得了共識。可以代表宗翰的完顏希尹與韓昉、可以代表宗望的宗輔與劉彥宗或長居於會寧,或往返於兩地之間,保持着會寧朝廷與這兩大實力派首領的溝通與接觸。
宗翰要求擴軍,吳乞買便給他增精兵五千;吳乞買希望宗望能多援引一些燕人士人入朝助理朝政,宗望也欣然從命。女真的三大勢力互相優容,越抱越緊,吳乞買的統治基礎也越來越堅實。而這個時候,漢部卻正爲是否伐宋之事大生煩惱。
金國在內部事務越來越順的同時,外交方面也取得了相當理想的成果。西夏在幾次援遼失敗中看到了女真的強大,深感這個新興之族不好惹。而吳乞買正要集中力量應付南方之事,因此授權西路軍,在宗翰的主持下把陰山南部的一大片地方割給了西夏而這片地方又“剛好”大多是蕭鐵奴餘部駐守的地區。蕭鐵奴在津門聽到消息後暴跳如雷,卻也無可奈何。西夏得了甜頭,雖然還對女真有所警惕,但眼下既與女真有並存的可能性,便樂得維持現狀,對金稱藩。不久,西夏國王李乾順進誓表於金,而同年吳乞買也賜西夏誓詔,兩國建立起了宗藩關係後,金國的西線便算暫時穩住了。不過,吳乞買還是有些擔心蒙古。
去年導致阿骨打“南巡”流產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聽說蒙古東侵。即便當時正在阿骨打喪葬期間,吳乞買與宗望還是派出得力人手進入蒙古調查情況,結果發現那部“炫兵於中京州縣”的騎兵根本就只是一個誤闖入大鮮卑山南麓的小部落,與蒙古部關係不大。但吳乞買仍然不敢掉以輕心,廣派間諜,終於偵察到漠北蒙古部在合不勒的領導下確實有興旺的跡象,不過目前正在與梅里急部等糾纏,短期內似乎並無東侵的能力。
天會二年年中,會寧發生了一件目前看來並不是很重要的事情:阿骨打的嫡長子宗峻病死了。這個無甚功績的年輕人死時連兒子也沒有,只留下了一個肚子鼓起來的妻子。宗峻同父異母的兄長宗幹也不嫌棄他弟弟留下的這個孕婦,大大方方納了。宗峻可沒有一個像完顏虎那樣的妹妹,所以這件事情和宗雄死後妻子改嫁的事情相比簡直順利得不值一提。不過宗峻怎麼說也算是阿骨打的嫡長子,他死了還是得鄭重地告知四方的這當然也包括津門。於是由宗翰推薦來會寧的漢臣韓昉便承擔了這一責任。不過這只是表面任務,吳乞買還交給了他另外一個任務:窺知漢部虛實。
完顏希尹是宗翰一派,韓昉是宗翰提拔起來的,所以兩人在會寧時的關係天然地便比較緊密,韓昉出發之前完顏希尹便叮囑了他一些要緊事宜,尤其讓他小心楊應麒那隻扮綿羊的狐狸!
此時會寧與津門的關係尚處在緊張時期,完顏希尹乃完顏部近宗重臣,到了遼南折彥衝也不敢拿他怎麼樣。但像劉彥宗、張遁古這樣爲會寧服務的漢臣可就不好說了。會寧許多漢臣都替韓昉擔心,怕他南下後會受到爲難,但韓昉接到任務卻甚是坦然,當日便上路,途中並無拖延。
對於像韓昉這樣的人物,漢部密探部門都會安排密子一對一跟進。所以韓昉從會寧出發不久,津門的楊應麒便知道他要來了,特地吩咐下去:按正常禮節接待,不許逾禮,也不許爲難。因此韓昉過遼口後順順利利地便進入遼南。
他過遼口時己感嘆萬分:遼口燒成灰燼的事他不但知道,而且親眼看見過那廢墟。這前後纔不過九個月,一座更加堅實的港城便重新立了起來!漢部這種可怕的重建力量讓韓昉心下震駭。這個海邊部族,到底還有多少家底!
去年他跟趙觀達成默契後,漢部果然沒有爲難他的妻小,只是派人暗中送到大同府去;也從來沒有將海邊的那件事情當作威脅他的把柄,甚至在遼南最危險的時候漢部也未曾派人來要韓昉做什麼爲難的事情。這些都讓韓昉感到自己沒看錯人:漢部至少是楊應麒並非一個沒有信用的人。
“七將軍的意思,並不是要韓大人去幹臥底之類的危險事宜,只是希望大金朝廷內部,多一個親漢部的要員而己。若韓大人願意與我們交個朋友,那麼在適當的時候,說兩句對漢部有利些的話卻不是要韓大人爲我們刺探軍情機密。除此之外,韓大人便與大金其他漢兒官員沒有兩樣。如果哪天韓大人不樂與我漢部爲友,那我們便好合好散,漢部絕不相強,更不會脅迫。”
韓昉想起了趙觀的話據說這也是楊應麒對他的期望。
“真這麼簡單就好了。”韓昉想,因爲如果這樣,那無論這次北國各大勢力互相傾軋的結果如何,他自己都有進逗的餘地。漢部沒有對自己提出過份的要求,卻爲自己準備了一條後路這是一個很誘人的條件,也是韓昉很樂意見到的處境。於是韓昉便假裝着從來沒有見過趙觀,無論在宗翰身邊還是在會寧,都老老實實地按照女真的規矩奉行文臣之責,雖然會寧那種蠻夷氣息極爲濃厚的地方並不適合他,但他也儘量忍着。汴粱朝廷的出賣斷絕了他歸宗大宋的希望,他如今唯一活路,就是服從大金。
從遼口到津門,一路都很平寧。看沿路莊稼的長勢,在經歷過去年的歉收之後,今年遼南的收成應該差不了。而進入津門以後,韓昉的心境沒來由地一寬。爲什麼呢?沒有人來歡迎他,此刻的津門也沒有特別的慶典或者活動,尚未到交易旺季的市井也不算繁華,不過韓昉的心情還是變得很好!或許是因爲他聞到了這個城市的文明氣息!那是隻有文人才能聞到的文明氣息!
韓昉是大遼天慶二年的狀元,如果以科舉出身而論,此刻整個津門也就只有李階能壓他一頭(李階是大宋禮部會試之魁,雖同爲第一,但大宋與大遼同等緩考試的含金量畢竟不同),在北國,他的文學詞章都是十分優秀的,楊樸等人在東京道號稱知學,但大遼之文化集中於燕雲兩州,東京道與燕雲兩路在遼時雖同處一國,但燕京士子向來視之爲蠻荒,也正是這個原因,楊樸的人脈通達於張玄素、盧克忠,卻還打不進燕京路士人的***裡去。韓昉便是這樣一個文化環境中產生的佼佼者。這樣一個人來到津門這樣一個地方,如何叫他不歡喜留戀?
如果說他之前他在親近漢部以取利和疏遠漢部以避禍兩方面的權衡中傾向於後者,那現在則明顯己被津門這個城市所誘惑。
花開花落,有投無缺
韓昉是有副使的,他在宗翰處和在會寧的時日尚淺,還沒有時間建立起一些私人勢力,所以他的副使也不是他能信任的人。他有些害怕到了津門後楊應麒以過高的規格接待他這可能會導致跟隨他而來的人生疑。幸好,漢部的接待很禮貌也很敷衍,這種看似無意其實意味深長的安排讓韓昉暗歎楊應麒的細心。
第一天楊應麒沒有出現,只是由楊樸與韓昉交接一些禮節上的事宜。陳正{[暗中發力,安排了許多繁文縟節,把韓昉的副使、從人累了個半死,私下裡紛紛咒罵,痛恨漢部如此爲難他們。
第二日楊樸纔來請韓昉去見大將軍,才進大將軍府,門房便把韓昉的副使給攔住了,只放韓昉一個人進去。副使心裡嘀咕着這個大將軍太擺架子,但想想折彥衝可是連阿骨打也敢叫板的人,卻哪裡敢把不滿擺在臉上?再說昨日的折騰讓他疲累不堪,此時也沒有太多的精神去想一些他管不着的事情。
楊樸將韓昉引入一間偏房,韓昉見房間簡陋,不像折彥衝這般身份的人的居處,問道:“韓昉雖然位卑人微,但也是大金皇上派來的人!漢部如此對待,是否太過了?”
楊樸微笑不語,裡屋一個聲音道:“公美(韓昉之字),是在計較我沒有倒履相迎麼?若公美希望這樣,那回頭我們補一補便是。”
這個聲音韓昉如何不認得?略微吃驚道:“七將軍?”
楊樸微笑道:“七將軍,樸之先出去。”便轉身告辭。
韓昉略一猶豫,終究沒有堅持不在這種瓜口李下見楊應麒,掀開帷幕,走進裡屋,便見楊應麒指着桌邊檀椅道:“坐。我們是老朋友,我也就不和你客氣了。”
韓昉低眉不語,靜靜坐下。
楊應麒親手奉茶,韓昉連忙起身道:“不敢有勞七將軍。”
楊應麒道:“客氣什麼!當日在燕京得你相待,每日飲酒下棋,排遣了我許多寂寞。如今我是主,公美是客,自當奉茶。”
韓昉乾笑兩聲,不知爲何,一肚子的錦繡文章竟然都用不上。
楊應麒問道:“會寧的生活可還習慣?”
韓昉道:“還好,就是太冷了些,幸好有漢部留下的磚房煤炕。完顏希尹將軍幫我尋了一處住下,要不去年冬天可不知道怎麼挨。”
“那裡確實難過,不但比不得津門,也比不上燕京。不過嫂子和令郎令媛都在大同府,那邊與燕京差別不大,想必會好得多。”
韓昉嘆道:“我快一年沒見他們了。雖然國相(宗翰)派人告訴我己將他們好生安置,但終究有些擔心。”
楊應麒擺了擺手道:“不必擔憂,我派人暗中打聽過,宗翰對你的家人不錯,想來你這半年多來辦事得力,所以得他厚待。”
韓昉道:“原來如此。甚好,甚好,也謝過七將軍關心。”
楊應麒道:“如今北國形勢,想來你心中有底。”
韓昉聽見這句話太陽穴一跳,知道楊應麒終於要轉入正題了,果然聽他道:“如今大金境內,各方勢力犬牙交錯。但若論到能讓漢人士子盡其才而用之者,惟有漢部。如會寧,如宗翰,如宗望,雖然有漢兒官員號稱宰相者,其實都不過是奉旨收租的角色,在軍中朝中均
不被尊重。你身在其間,想來深有體會。”
韓昉乾笑一聲道:“以前大遼也是如此,我輩倒也都習慣了。”
楊應麒道:“大遼如此,但大宋卻不是如此。所謂?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這句話在大宋可不是白說的!而在漢部,參政之路更是公開。”
韓昉聽到這句話也只有點頭,漢部的事他還不是特別清楚,但大宋的事情他卻很熟悉。在大宋,士人不但與聞政務,甚至與聞政權,就是皇帝立儲之事,也得與大臣商量然後方纔行得。至於宰相地位之尊隆,更非遼、金可比。在大金,所謂宰相其實有名無實。如眼下在平州輔佐宗望的劉彥宗,其官職爲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知樞密院事、加侍中,從這些官名看來己是位極人臣,但和大宋的宰相相比其實際地位卻低得可憐簡言之,金國體制下的漢人宰相不過是奴才頭子罷了。而劉彥宗的地位,基本己是漢人士子在金國的極致了。韓昉只要是在女真體制之內,傾其一生之力,最多也不過如此而己。
楊應麒又道:“眼下大金政局雖爲宗幹、宗望、宗翰等人所把持,但只要大將軍一日不死,這種局面總會改觀!也惟有大將軍,纔有改變我等北國士人地位之意願與可能㈠?
對於女真體系中的漢臣,折彥衝歷來以爲他們爭取權利來進行拉攏這本來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韓昉這時聽到楊應麒提起這個,卻有些吃驚道:“七將軍,你跟我說這些,是要韓昉做什麼了麼?”
楊應麒笑道:“公美,你這是說什麼來着!放心,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你爲難這句話趙觀應該有轉告過你。”
韓昉卻哪裡就能放心,問道:“然則七將軍的意思是”
楊應麒道:“眼下有許多燕地士大夫都把漢部與會寧的關係弄錯了!漢部與大金,並非敵我不能兩存之勢,而是國內矛盾暫露之情!漢部並無背叛大金之心,僅僅要讓整個大金變得更爲富裕、更爲文明而己。奈何宗望、宗翰不能解此這便罷了,連劉彥宗等人也不知此中奧妙,甚是令人扼腕。”
韓昉心中盤算着楊應麒的話,過了許久,才說道:“七將軍的意思是說大將軍的意願是?入朝佐政?麼?”
楊應麒撫掌笑道:“不錯不錯!就是這樣㈠?其實他心中卻在嘆息:原本的計劃是這樣的沒錯,但現在還能實現嗎?
韓昉聽到這裡心己經放下大半,折彥衝若真是這般打算,那對他擺脫眼前尷尬的地位大是有利,但想起眼前局勢,又搖頭道:“怕只怕路險難行!?
楊應麒道:“難,所以纔有我們出力的地方。”
韓昉道:“七將軍可有什麼妙計沒?”
楊應麒道:“會寧有意迫我漢部爲伐宋之前鋒,這事你知道不?”
宗翰是最贊成迫漢伐宋的人,韓昉作爲替他跑腿的重要文士,哪裡會不知?當下點頭道:“略知一二。”
楊應麒道:“此事於我漢部甚是難做。不過在會寧方面,只怕迫我伐宋也只是一個幌子。那些與大將軍不和的人,其實並無伐宋之心,乃是借題發揮,要對我們漢部不利罷了。”
說着說着,他連“我們漢部”這樣的話也出口了,而韓昉競像沒有察覺一般,接口道:“七將軍的意思,莫非是希望真個推動大金伐宋,來個弄假成真麼?”
楊應麒道:“漢部與我們有親。能夠不打當然最好。不過說弄假成真卻有些過了。會寧
對汴粱,本來就有野心。特別是宗翰,我知道他在雲中紮下根之後便對攻宋很熱切!宗望和宗翰若是伐宋,對於舒綏眼前漢部與完顏的緊張關係也是有幫助的。不過”
韓昉問:“不過如何?”
楊應麒道:“不過我漢部在這件事情上,最多隻能兩不相助,要說漢部從金侵宋,大宋畢竟是我漢部故國,我們終究下不了手!?
韓昉聽了心中冷笑:“分明己想禍水南引,還說什麼下不了手,其實也不過是不願承擔罪名罷了!?口中卻不論道義,只言利害,說道:“這事只怕難成!爲何?因漢部主力若不隨大軍南下,二太子(宗望)、國相(宗翰)他們如何能放心!?
楊應麒低頭沉吟道:“這說的也有理。但漢部主力如果成爲伐宋的前鋒,我們又怕一些圖謀不軌的人抄後門吞滅遼南!?
韓昉道:“所以七將軍若能解決這個難題,則國相面前、會寧士人之間,韓昉或可伺機說幾句順水推舟的話,否則的話,以我這等地位,如何有力迴天!?
楊應麒點頭嘆道:“不錯。說到最後,事情還是得落在我們漢部內部解決。”
韓昉此時己大致瞭解楊應麒的意思,知道要緊的話說到這裡也差不多了,便道:“我此次入府是來見大將軍,似乎不宜停留太久。”
楊應麒道:“那是。不過大哥也想單獨見見你。你也不用着急,出府時跟你那副使如此如此說,這般這般言,多半便能遮掩過去。”
韓昉大喜道:“常聞七將軍多智,果然不假。”
當下便入內去見折彥衝,出來後春風滿面,誰也不知折彥沖和他談了些什麼。韓昉在院子中踱了一會步,這才換了一副陰沉沉的臉色,在楊樸的牽引下離開大將軍府。
回驛館的路上副使問韓昉爲何氣惱,韓昉哼了一聲道:“這個折折勃極烈太也過份!我們職位雖低,但怎麼說也是奉了皇命而來,他竟然把我在偏廳晾了半天,半個人影也不見,見面之時也不起身,只隨口敷衍了兩句便把我打發了!你說惱人不惱人!?
那副使道:“原來如此!我說韓大人怎麼進去那麼久,原來是這位勃極烈故意刁難!唉,這趟差事難做是大家都知道的,可怎麼就攤到了我們頭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