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適接到了狄喻的任命後,迅速調遣人手,調查華表壇事件的方方面面,負責華表壇的有司部門在這件事情上其實並未失職,因爲他們的職務是負責照看、記錄和向上轉呈意見,這些他們都辦到了,接下來的責任,就落在行政、司法人員身上,所以塘沽的政務官和首席法官幾乎同時接到了傳票。
塘沽首席法官就是陳顯的次子,他接到傳票後頗爲不安,在家中對老父訴苦道:“我雖然管着塘沽的司法,但終究不是管着塘沽的一切。辦理案件我不敢有偏私,但這件事情,又豈是我能依律處理的?”
陳顯道:“你爲什麼不能依律處理?”
“這……”陳豫道:“投鼠忌器啊!”
陳顯問:“投什麼鼠,忌什麼器?”
陳豫道:“父親大人你何必明知故問?”
陳顯道:“不是我明知故問,是到時候人家一定會這麼問,那你該如何回答?”
陳豫嘆道:“那隻好照實回答了。這件案子,其實我派人查過,但最後卻都不了了之。”
陳顯道:“爲何會不了了之?”
陳豫道:“派出去的人……辦事不力。而且有人阻撓……”
陳顯又問道:“誰阻撓?楊相?還是楊帥?”
陳豫道:“不是他們,不過……不過就算不是他們的人,那也是他們縱容的。”說到這裡,大感不妥,道:“其實楊相、楊帥的意思,我們也都知道,他們不是不想辦,是想遲些辦。這件事情,也不但是我明白,其實大家都明白。我就不懂,四將軍爲什麼挑在這個時候來查這件事!這件事查下來,晉北那邊非鬧翻了不可!我雖然只是個法官,只管律法,但也知道現在那邊是不能妄動的。”
陳顯道:“晉北那邊,不會有事的。這次他這麼做,也不是爲了動晉北。”
陳豫問:“那是爲了什麼?”
陳顯嘿了一聲道:“我料他這一查,一開始雷厲風行,但到後來地就會不了了之——還是會像原來大家希望的那樣,等陛下凱旋歸來再作處理。不過在這當口查起來,總得有人負責,這負責的人,便是負責塘沽庶政的官員與塘沽司法的法官。這纔是他的目的啊。”
陳豫爲之一愕,問道:“他爲什麼要我們來負責?”
陳顯問:“你是誰?”
陳豫失笑道:“父親大人這是什麼話!”
陳顯替他回答了:“你叫得我父親,便當知道你是我兒子!”又問:“塘沽現在主理庶政的又是誰?”
陳豫這才醒悟過來:“是陳正匯的表弟,李鬱!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這是要報仇來了!”
“報仇?還談不上。”陳顯道:“若要報仇,他反而不會打草驚蛇了。這人心胸不算廣闊,但做事還不夠狠辣。這件事情,也只是要給我們一個下馬威罷了。”
陳豫道:“若是這樣,那明天我們就和他抗到底!道破了他的私心,料他就不好對我們動手了。”
“不可!”陳顯道:“這件事情,總得找兩個負責的人。這兩個人,位子不能太高,比如我、陳正匯還是李階都不行,那樣會讓我大漢整個兒動盪起來。但又不能太低,那樣不能服人。最好,是地位不低,與高層關係緊密,但撤換了又不至於會影響全局的人。這樣辦下來,會讓下面的人相信我們漢廷還是能秉公爲民的,讓他們多一點耐心,也讓我們多一點時間等候陛下凱旋。”
陳豫的弟弟陳越在旁一直沒說話,這時忍不住叫道:“父親的意思,莫非是要犧牲二哥麼?”
陳顯嘆道:“爲了大局,也不得不如此了。”
陳越驚道:“那……那二哥會不會陷入險境?”
“應該不至於。楊相、狄議長都是明白人,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陳顯道:“不過你二哥怕是從此不能再做法官了。”
陳豫聽了不禁悵然,這件事情若是由其他人來說,他還會有反抗的念頭,但此刻從他父親陳顯口中說出,卻讓陳豫覺得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如果楊應麒、狄喻、楊開遠等人都已經默許讓陳豫、李鬱犧牲,那他們二人也唯有犧牲了——不管是爲了家族,還是爲了大漢。
第二日歐陽適傳喚二人,責問果然與陳顯所料相近,陳豫在歐陽適大義凜然的責問下毫無抵抗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歐陽適當即免去了他塘沽首席法官的職務。李鬱受到的問責也與陳豫相當,但他比陳豫更年輕些,雖然事前也已經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卻忍不住當場落淚。
李鬱落淚的時候,折允武就坐在旁聽席上,李鬱的眼淚震撼了他,在淚水滾下的那一剎那,折允武覺得這個在漢廷仕途前景極明朗的青年官員,並不是在爲他的仕途傷心,而是在爲他的理想傷心。有好幾次都想挺身而起爲李鬱抗辯,但看看旁邊狄喻和楊應麒都安坐不動,終於在臀部離椅不到半寸時又坐了下來。
李鬱被免職後,雖然沒有被敕令放逐,但他還是決定在第二天就離開塘沽,連李階也勸他不住。折允武聽到消息,在徵得完顏虎同意後便裝追出二十餘里替他餞行。由於都曾師從胡安國,在這一點上兩人算是師兄弟,所以折允武在李鬱面前便沒有監國太子的架子,只是黯然地對李鬱說七叔他們其實都有苦衷。
“我知道,我知道。”李鬱說:“雖然昨天才受到責問,但其實之前就已經有長輩替我剖析明白了。我很清楚,從四將軍決定提出這一動議開始,我的仕途就保不住了。可我傷心的,不是這個!我傷心的是:爲什麼想爲國爲民做點實事的人,也要遵循這些骯髒的規矩。這個問題,我不懂!所以我纔會痛苦!”
折允武聽得呆了,李鬱的這個問題,他也在想,他也不懂。他甚至在懷疑他的父親、他的叔叔們是否也不懂?還是說他們懂了,卻不能改變這一切?
兩個年輕人的餞行在一場痛哭中結束,分手後,折允武繼續回塘沽做他的監國太子,而李鬱則到了臨近前線的王屋山隱居讀書,老死於斯。然而聚集在他身邊的門人弟子,卻在數十年後蔚然而成一大派系,正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次宦海之厄對李鬱究竟是福還是禍,卻也難說。
歐陽適處理了陳豫和李鬱之後,也派了不少人前往真定、中山查訪,但查訪的進度卻甚慢。不過他在此事上還作了另外一個動議,就是在華表壇附近闢出一塊地來建造房屋,讓所有到華表壇上訪的外地民衆都能住到裡面去。歐陽適的這個建議受到了朝廷上下以及各方元國民代表的一致好評,認爲此舉既無損設立華表壇的原意,又照顧了當前的大局,更維護了大漢朝廷的體面。經過這件事情以後,歐陽適在京畿的威望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這時“剛好”有一個商家在華表壇附近擁有幾座院落,這個身爲元部民的愛國商家聽到消息後自願將這幾座院落捐獻出來,塘沽元國民會議經討論後決定接受了他的捐獻,將這五座院落打通,經一番改造後作爲華表壇的附屬建築,讓所有聚在華表壇上的真定、中山難民都搬了進去。
華表壇周圍經過一番打掃之後又恢復了往昔的光彩。漢廷的體面得到了維護,而那些難民淡出民衆視野以後,真定、中山的事情也暫時地被大多數人所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