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彥衝的大帳徹夜通明,十二名將領環列在一副巨大的地圖周圍,人人神色凝重。前鋒進軍鈍挫的消息讓中軍將帥開始產生了一點悲觀的想法,不過這種悲觀最多隻能算是憂慮,大部分都還相信漢軍最終能夠取得勝利。
十二名將領第一位是上將蒲魯虎,最末尾一個是中軍第一營郎將任得敬。不過這時在開口說話的,卻正是任得敬。
“自古爭戰,地利一途極重。軍力相敵,主必勝客。如今我軍身處漠北,諸胡是主,我軍爲客,周遭環境越是惡劣,於地主越是有利,而對客軍越不利。”
任得敬只是一個郎將,不過出徵這幾個月來辦事得力,折彥衝對他十分看重,他以漢人而處西北,對如何讓漢地軍隊適應陌生戰場頗有心得:“九州萬邦,民情物產各有差異,但天時如春暖秋涼,地利如平原緩坡,則是諸族共宜。在諸族共宜的天時地利下,主客差別就會比較小,但若是外族不宜之地,則主軍十人可抵客軍百人,主軍百人可抵客軍萬人。比如以漢家平原兒郎上高原與吐蕃爭勝,則未交鋒漢家兒郎已經氣喘難當,而吐蕃勇士全無異狀。胡人南下至江淮湖泊縱橫之處,雖有萬馬無所用,不僅因爲東南河道縱橫,更因天氣溼熱,驢馬至夏必脫毛生疫,故胡人南下,勢不能長。我軍北上,最怕的也是不服漠北水土。”
蒲魯虎哼了一聲道:“這個道理大家都懂,現在要商量的是如何克服!”
任得敬道:“天道豈是人力能勝?克服是克服不了的,只有安險二計,或能有所突破。”
蒲魯虎便問何計,任得敬道:“聽說敵烈諸部聞我軍勢大,都有意與我們和解,可敦城東南道路的圍困已經有所鬆動。此時我們若用險計,精選漠南胡種,編爲一軍,按我估計,可得萬人,由一上將率領突至可敦城,接回蕭元帥。不過敵烈諸部願意投誠的消息尚未確鑿,萬人輕進,能否成功也難以預測。”
折彥衝搖了搖頭,蒲魯虎便問安計是何,任得敬忙道:“先駐漠南,多選遼西、燕地少年,加以訓練,使之適應大漠草原的生活,數年之後便成一支本地化的精兵。十幾年後,他們的下一代就能完全習慣大漠的生活、戰鬥。”
蒲魯虎斥道:“胡鬧!現在說的是援救可敦城的事情,你扯幾年、十幾年的事情幹什麼!”
任得敬在蒲魯虎斥責下滿臉通紅,他發言時本是身子前傾,這時身子一縮,不敢再說話。
諸將又商量了一陣,一時並無善法,折彥衝只好要求諸將嚴守軍營,不使胡人有機可乘,以熬過這個寒冬,又派遣輕騎飛往可敦城,讓蕭鐵奴有所準備。
諸將退後,折彥衝支頤想了一想,又派人傳任得敬入帳,賜一碗熱騰騰的奶茶,待他喝了,才道:“你方纔的話,也不是完全沒道理,練兵漠南之策與應麒的武裝移民之議如出一轍,不過這是長遠之計,並不能解眼前之難。”
任得敬忙道:“是。其實末將這想法,也是從楊相的大略以及陛下往年的用兵手法中悟出來的。只是想得粗淺,卻讓陛下和各位將軍見笑了。”
折彥衝道:“方纔你說的這些,大家也都知道。我看你方纔言猶未盡,可是心裡還有什麼計謀沒說的?”
任得敬走上兩步,磕頭道:“知人無過於陛下。不過末將所想的,也只是一些道理,還算不上計謀。其中一些,也還沒想得透徹,所以不敢說。”
折彥衝問:“有什麼道理,儘管說來聽聽,我不怕不透徹,就怕全是平庸無用之論。”
任得敬道:“用兵之道,在於因人制宜,因地制宜。說句得罪人的話,我們這十萬大軍,若遇到天時地利不順,只怕能打仗的不多!就目前來說,要想打勝仗,還得靠有用之軍。我們背後這幾十萬人,拿來嚇人,比拿來打仗有用。”
折彥衝的眉毛軒了軒道:“這話有些意思了。”
任得敬繼續道:“陛下這十萬大軍,尤其是中軍六萬人,足以縱橫漠南以至於江淮,但放在漠北廝殺,卻有些浪費了。末將的意思是:如此威武不敗之師,與其用之以戰,不如用之以驅。”
折彥衝問:“驅?”
“不錯,驅。”任得敬道:“陛下,龍也;親軍將士,虎也。龍使虎,虎驅狼。”
折彥衝問:“狼在哪裡?”
任得敬道:“漠北到處都是狼,只看陛下如何用而已。”
折彥衝沉吟道:“漠北諸部,願意歸附的大多已經歸附了,現在跟我們作對的,大多是不願意歸附的。我有意和他們和解,可他們卻對我們深有成見。”
“陛下聖明。”任得敬道:“不過末將最近卻從一些牧民口中聽到了一個傳說。”
折彥衝問:“什麼傳說?”
任得敬道:“是一首長長的牧歌所傳唱的傳說,大意是說有一個從西邊來的聖僧預言,將有一個從南方來的英雄,奉上天的旨意要來結束草原的混亂,用鐵與火焚滅攔路者,用裝滿糧食與珠寶的口袋幫草原上每一個部族度過寒冬。陛下,這首牧歌,分明與陛下徵北之意、楊相賑北之略相近啊!想必是上天降下一個聖人來,要助陛下成就大業!”
折彥衝聽得出神良久,問:“這怪力亂神之事,我從來不信!我看這個什麼聖僧未必有神蹟,卻有野心。”
任得敬忙道:“那番僧有神蹟也罷,無神蹟也罷,但他既然能預先在草原上散播這等言語,又能取信於草原諸族,想必這番僧不但極有眼光,看好我們大漢的前程,又深悉草原諸族之性,所以才能順其心而逞其志。”
折彥衝嘿了一聲問:“知道這個僧人的來歷麼?”
“末將打聽過。”任得敬道:“他貌似是從西南來,最近一年一直隨阻卜部活動。聽說阻卜部諸族族長都非常信奉他,願舉全族財物供養他,但他卻不取一金一銀,一珠一線,每日只取溫飽之量便足。又竭盡全力,爲人驅鬼治病,所以深得牧民之心,被諸部奉爲神僧活佛。”
折彥衝又問:“打聽到這個神僧的名號了麼?”
任得敬道:“據牧民傳誦,似乎叫瑣南扎普,據說他還有個弟子,叫列思八達——這個名字可有些奇怪了。”
折彥衝問:“有什麼奇怪?”
任得敬道:“末將當年還在夏邊時,曾認得一個叫列思八達的年輕喇嘛,當年交接的時候,他大概是三十上下。此人曾隨商人周遊各地,甚至到過遼南,見聞廣博,到我駐地時也曾來拜見我,我見他言語不凡,所以記在心裡。當時末將尚未歸漢,所以還向他打聽了一些遼南的消息。只是不知那個列思八達和這個列思八達有無關係。”
折彥衝微微一笑道:“有關係也好,無關係也好。這位神僧既能未卜先知,想必是有道行的,我想見他一見。”
任得敬忙道:“那末將這便去尋訪安排。”
折彥衝看了他兩眼,命他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諸將之中,能打仗的不少,能看到戰場之外有利於戰局者的卻是屈指可數。眼下留在我身邊的更只有你一人了。現在你雖然只是個郎將,但你年紀還輕,好好做事,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任得敬跪下大聲道:“末將何等人,得陛下如此期許,今後縱然肝腦塗地,也要報效陛下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