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彥衝第二日起來,用膳時隨口問起,才知道昨夜侍寢的女子竟是乾順的女兒,取了個漢名叫嵬名秀。折彥衝聽到這個身份不禁一呆,東西也不吃了,急召蕭鐵奴入宮責問。
原來折彥衝以往在外頭爲了解決生理需要也有過類似的事情,但從來沒將臨幸的人帶回家去。而嵬名秀的身份畢竟有些特殊,折彥衝臨幸之後若不妥善安置,傳到西夏遺民耳中只怕要生禍患。
蕭鐵奴聽明白了折彥衝的意思後笑道:“我以爲什麼事!原來是爲這個!我說大哥你也太老實了,古今中外哪個皇帝不是三宮六院,妃嬪萬千的?連鄉下的土財主也納幾房側室呢,你卻只有大嫂一個,也不怕人笑話!”
折彥衝道:“別人也就罷了,但她畢竟是乾順的女兒,你事前該和我說!”
蕭鐵奴笑道:“那你昨晚爲什麼不問?我又沒禁她不許透露自己的身份。”折彥衝爲之語塞,蕭鐵奴又笑道:“莫非大哥昨晚見到她以後,便連說話的功夫也沒有了?嘖嘖,那也難怪,乾順這個女兒真是生得好!我那麼多女人,沒一個及得上她的!我好幾次都想自己收了,最後還是想着這等好人兒該留給大哥,這才忍住。大哥,幾個弟弟裡頭還是我對你最有心吧?”
這話已頗涉房中褻事,換做別人是萬萬不敢出口的,但折彥衝卻只是笑罵道:“你個六奴兒!盡幹些邪事兒!”
蕭鐵奴笑道:“這怎麼是邪事,這是樂事!大哥你說,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費了這麼大的功夫,不就是爲了隨心所欲麼?若像老七那樣,放着一個花花世界在面前,這也不敢動,那也不敢嘗,那我們來這個世界做什麼?什麼道德,什麼名聲?都是狗屁!”
折彥衝聽了這幾句話卻沒罵他了,只是道:“道德名聲,顧得着的時候還是要顧的。”
蕭鐵奴哈哈大笑道:“大哥,你這就虛僞了不是?明明想要卻自己忍着,這算什麼男人!這個世界的美女,不就是生來供我們兄弟幾個享用的麼?攔路的男人就該殺,入眼的女人就該上,人生數十年,玩完了就結束了,計較那麼多幹什麼?”
折彥衝笑而不答,他不像楊開遠那般沖淡寡慾,但又不像蕭鐵奴這般肆無忌憚,折彥衝的心裡是有是非的——而且他的是非觀念與楊應麒大體一致,所以這麼久以來兩人才能合作無間。折彥衝自我剋制的力量幾乎可以說不比曹廣弼來得弱,但他的野心和他的慾望卻非曹、楊等人能比,那是一團時時衝擊着是非藩籬的熊熊烈火,之前折彥衝是在內心道德和外在環境需要的雙重剋制中才壓了下來,但現在環境已經變了,變得如蕭鐵奴所說——他們就算再放縱也能取得成功。可是楊應麒卻沒有因應這種改變,所以折彥衝這幾年纔會越來越覺得幾個弟弟裡面只有蕭鐵奴比較能理解他。
畢竟,好不容易來到這個世界,千辛萬苦走到今天,難道所做的一切就都是爲了別人?爲了那毫無意義的道德名聲?爲了那虛幻的千秋美名?
“大哥,大哥!”
折彥衝回過神來,問蕭鐵奴:“怎麼了?”
蕭鐵奴說道:“這幾日天氣不錯,若大哥沒打算躲在深宮抱美人,不如我們出去打獵吧。” 看了坐在帳內聆聽的嵬名秀一眼,笑道:“或者帶上美人去打獵,那也是一大樂事。”
折彥衝微微一笑,便問嵬名秀會騎馬不,見嵬名秀點頭說會,便道:“好,那就去打獵。讓劉錡他們各選五百人,讓我在射獵場上看看他們的本事!”
當下君臣將帥點了人馬,出城圍獵。寧夏平原經過這次大戰爭和戰後的遷徙活動,人口減少了將近三成,同時又有大批的漢民遷移進來,城外光景,與戰爭前大不相同。圍獵隊伍出城後當晚並未回去,一路向西,直到賀蘭山下安營紮寨,弄鷹逐鹿,極盡歡快,諸將爭獵,兩天來倒是劉錡所獲最少。到第三日上,折彥衝正瞄準一頭馬鹿,忽有人大叫道:“奸細!抓到了一個奸細!”
諸將聞言都是心頭一凜。這時大漢疆界北通大漠,西臣回鶻,吐蕃雖然未入朝但距離尚遠,所以賀蘭山附近可以說已成爲大漢的腹地,這時若是有奸細圖謀不軌那多半就是西夏的孤臣餘孽了——在當前的形勢下這卻是可大可小的事情。折彥衝看了嵬名秀一眼,嵬名秀雖是西北政權的公主,但身上卻無一點武勇,見衆人眼中有疑己之意十分驚怕,折彥衝見到她這樣子不禁憐惜,安慰道:“別擔心,料來不過是一二毛賊罷了。”便讓人將奸細帶上來,要親自審問曉諭。
蕭鐵奴道:“大哥,管他什麼奸細,讓人就地處決就是了,何必提上來,擾了我們的興致。”
折彥衝卻道:“你這麼說便不對了,破城滅國容易,要服其心卻難,不將事情搞清楚就一味殺戮絕非善策。”
蕭鐵奴笑道:“大哥,咱們這等地位,天下等着我們去辦的事情多了去,哪裡能什麼都弄清楚的?安撫夏人的事情,意思意思也就行了,反正過個幾十年,那些人就是再想念故國,也有死盡死絕的一天。”
兩人說話期間,那奸細已經押了上來,折彥衝一見忍不住一諤,脫口道:“是你!”
原來這個“奸細”不是別人,竟然是先前因淨過身而被折彥衝趕走的劉仲詢。蕭鐵奴問道:“大哥,這人你認得?”
折彥衝點了點頭,三言兩語將劉仲詢的來歷說了,蕭鐵奴笑道:“原來是被大哥趕走的家奴啊。”拍馬向前,喝問道:“小子!陛下既然讓你滾,你怎麼還鬼鬼祟祟地跟來,莫非是要圖謀不軌麼?”
劉仲詢這時早已跪倒在地,哭道:“陛下,……”看了蕭鐵奴一眼,因不認得他,但想蕭鐵奴方纔叫折彥衝大哥,這西北地面能叫折彥衝大哥便只有蕭鐵奴了,只是一時還沒確認,不敢亂叫,便稱呼一聲大人,繼續道:“我……我不是圖謀不軌,我……我……我對陛下的赤子之心,可昭日月!我也知道陛下既趕我走,我就不該回來,可是走着走着,還是不覺地跟在大隊後面了。”說到這裡大哭起來,叫道:“陛下,你就別趕我走了。你若真不要我,那不如干脆把我殺了,我死在陛下面前,也勝過在外頭做孤魂野鬼。”
折彥衝見他衣服破爛多處,滿身都是傷痕,想必這段日子吃了不少苦,心裡已有些不忍,卻仍道:“這是朝廷法度的問題,壞不得。你還是走吧,回京後好好讀書,從正途出身爲朝廷效力,將來也許還有相見的一天。”
劉仲詢卻連連搖頭道:“我不走,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麼料,除了侍奉陛下,我又哪裡還有別的本事?再說我也沒臉回家了,陛下,你就成全我吧。”
折彥衝仍然搖頭,道:“這個頭不能開。”吩咐盧彥倫:“派幾個人押他到京師,交給他父親劉鶚看管。”
劉仲詢面若死灰,驀地瞥見嵬名秀身邊跟着兩個太監,奮力掙脫了來按拿他的士兵,大聲叫道:“陛下!你不公平!你不公平!”
折彥衝一怔,問道:“我怎麼不公平?”他一接話,那兩個士兵便不再動手,且等劉仲詢說話。
劉仲詢道:“我只是淨了身,又不是宦官編屬,說來也不見得就犯了朝廷的法制,可陛下你就連光祿侍衛也不讓我做。但他們呢?他們呢!”
折彥衝順着他的手向那兩個太監望去,不免頗爲尷尬,西夏皇宮遺留下來的宮女有些遣散了,有些許配給了有功將士,但那些太監因一部分很難適應外邊的生活,大漢政府出於仁心考慮便留他們在王宮中居住,折彥衝來到銀川住進了行宮,這些本已無用的太監便被召來服侍,這些人爲討新主子歡心哪有不盡力的?嵬名秀本是由兩個宮娥伺候,這次要出來狩獵,宮女跨不得馬,幹不得力氣活,讓男侍從跟隨又不方便,所以負責的官員便調了兩名伶俐的太監跟隨,不想卻被劉仲詢看見了。
折彥衝素來喜歡以理服人,事事要佔理,不像蕭鐵奴那樣對身份較低的人不屑一顧,這時被劉仲詢問住,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才解釋清楚,只得道:“他們是西夏留下來的人,這個……也只是臨時用用,並非常制。”
劉仲詢哭道:“他們不是常制,臣也不是常制啊。臣是光祿侍衛,不是宦官,只是恰巧淨身過罷了。他們是西夏降臣,猶得伴隨左右,臣是大漢忠臣之子,爲何不能侍候陛下?同是淨過身的人,難道胡種就比漢種更得陛下信任麼?”
折彥衝嘆道:“他們不是侍候我,是侍候……侍候秀公主。”
劉仲詢看了嵬名秀一眼,便知是折彥衝的新寵,說道:“安排陛下與娘娘在外時的起居,本是光祿侍衛的職責。臣也能做的好這件事情,臣也侍奉得娘娘,求陛下不要趕我走。”
當初折彥衝身在虎穴面對阿骨打、宗望、宗翰等人時,因佔據大義名分所以一言一語都有泰山之重、雷霆之威,這時糾纏在一些不尷不尬的私情小事上,竟被一個小小豎子擠兌得不知如何分說。其實自長安分別以後,由於缺少個得力的人安排生活瑣事,這段時間折彥衝的私生活過得並不歡愜,臨時代替劉仲詢的光祿侍衛哪有劉仲詢細心?有劉仲詢珠璣在前,他的後任便很難讓折彥衝滿意,所以折彥衝內心深處對趕走劉仲詢其實頗爲後悔。
蕭鐵奴見折彥衝被難住,心裡好笑,口中卻指着劉仲詢罵道:“大哥要趕你走便趕你走,還需要什麼理由!”便吩咐左右:“來啊!把這傢伙叉走!別留在這裡礙眼!”
劉仲詢不敢抵擋,低頭垂淚,嵬名秀看得不忍,怯怯道:“陛下,這人千里相隨,不離不棄,這份忠心也難得,不如別趕他走了吧……”被折彥衝看了一眼,便不敢再說。
但折彥衝看看劉仲詢背影漸遠,心中一衝動,叫道:“把他帶回來!”
劉仲詢聽到這句話趕緊掙扎回來,歡喜得涕淚交加,哽咽着道:“陛下……你……你不趕我走了?”
折彥衝又猶豫了一下,蕭鐵奴道:“大哥,要不就留下他,要不就趕走他,一句話罷了,何必爲這麼件小事反覆糾纏?”
折彥衝嘆道:“這小子做事認真細心,我實想來留他的。不過就怕亂了規矩。”
蕭鐵奴笑道:“規矩規矩,大哥的話,就是規矩!”
折彥衝搖頭笑道:“這話你和應麒說去!”
蕭鐵奴哼了一聲道:“怎麼?他還敢駁大哥的話不成?”
折彥衝道:“不是誰駁誰的問題,主要是誰有道理。”
蕭鐵奴一聽放聲大笑,折彥衝問:“你笑什麼?”
蕭鐵奴在大笑中說:“我笑大哥不會做皇帝。”
他這話一出口,周圍許多人都臉色微變,劉仲詢駭然道:“元帥……你……你怎麼能這樣和陛下說話?”
折彥衝喝道:“閉嘴!有你說話的份麼!”見劉仲詢嚇得服服帖帖地跪倒在地,臉色這才稍緩,問蕭鐵奴:“我怎麼不會做皇帝了?”
蕭鐵奴道:“皇帝皇帝,什麼是皇帝?唯我獨尊是皇帝,隨心所欲是皇帝,若是畏畏縮縮,縛手縛腳,心裡想做什麼都做不了,那就連一個毛賊都不如了!我說大哥,你當年的威風都哪裡去了?你當年的豪情都哪裡去了?怎麼如今你做了皇帝,看來卻比當年在漠北流浪時還不如了?”
折彥衝理智地覺得蕭鐵奴的話在道理上似是而非,但蕭鐵奴所煽動的不正是自己內心最強烈的渴望的麼?他望着賀蘭山,臉上的神情漸堅漸定,終於揮鞭一指劉仲詢,道:“光祿侍衛的差,仍由你來做吧。”
劉仲詢大喜,伏在地上磕頭謝恩。不知爲什麼,折彥衝覺得這個年輕的舉措就是和楊應麒領導的那幫人不一樣,他是這樣的順從,這樣的服帖,那孺慕的腔調,那全弓的背脊,還有那緊貼地面的膝蓋都帶着一種敬畏交加的崇拜。也唯有這種徹底的崇拜,方能襯托出爲帝爲皇者無上的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