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希言不再願意將那些思念與愛意告訴許玥,和她之間,那至始至終都無法消除的隔閡又重新浮現,也不再願意每天主動都和她打電話,卻又萬分期待,許玥會給她打過來。

許玥卻仍然是一如既往,每隔幾天通一次電話。

她仍然用着輕柔而又喜悅的聲音,給希言講着她腹中的孩子,對希言送給她的那些禮物表示感謝,又告訴希言,那些書和畫冊正是她目前最想要的,又笑着說,那件晚禮服她很喜歡,可惜現在穿不上,只能以後再試。

如同尋常的朋友一樣,自然,友善,卻又不再親密。

唯有在十月的一天,許玥說過晚安之後,又忽然很慎重地說:“希言,以後你結婚的時候不要告訴我。”她的語氣有些哀傷。

“你想多了,孕中多思,你要好好休息。”希言笑着回答她。

“不,你還是要告訴我,如果你連結婚都不讓我知道,我會更傷心的。”

“已經不早了,你快去睡覺吧。”

“我一定會盛裝出席你的婚禮,給你送上祝福。”說完,她立刻就掛上了電話。

如從前一般,不再願意回答的問題,不再願意正視的場面,不再願意繼續的對話,許玥就是這樣直接而迅速地轉身離開。

但那是最後一次與她通話。

自那以後,希言的電話就安靜了很久。

之前爲了和許玥通電話,她特地簽了一個資費適宜於國內通話的手機合同,所以,這個手機是專門用來和許玥聯繫的。

直到過了一週之後,希言才發現,這個電話已是很久沒有響起過。

撥過去,竟是拒接,然而,第二天仍是拒接,第三天,關機,之後就一直如此。

希言起初只是有些疑惑,並沒有多想。

開學以後,大量的閱讀書目,每週一篇的論文,有時間限制的作業,佔據了希言全部的精力。她已經不再失眠,因爲沒有時間去睡覺,閱讀完資料,寫完論文,通常就已天亮,昏沉沉地睡一兩小時,洗澡,然後再出門去上課。

每天下午都試圖往許玥的手機上打電話,直到有一天,她的手機停機了。

希言開始驚慌了起來,給她寫郵件,等待了數天,也沒有回覆。她想到了遠在加拿大的趙舒婧,發去郵件,也沒有回覆。

當所有發過的短信和郵件都如石沉大海,她開始逐個發信息問從前的同學,請他們幫忙打聽許玥的消息,得到的答覆是,許玥仍在休假,並沒有來學校,至於詳細情況,無人知曉。

在通訊如此便捷頻繁的時代,若有一個人無論用何種方式都聯繫不上,那一定就是在刻意躲避。此時,希言只覺得恐慌而無助,她又想到了很多,很多很多。

想到了她身邊那個人,攙扶着她,用臂彎保護着她的姿勢,那樣完美無缺的畫面。

想到了,那個夏天的夜晚,他注視着她的目光,炙熱得幾近癡迷。

如今,希言也有些懷疑了起來,那種強烈地,如同掠奪一般的愛戀,許玥是否也會沉淪進去?

若在從前,希言一定會迅速否認。但如今,每晚面對着迴盪在公寓裡那些激越的聲響,她已是不敢那樣肯定。

同時,她也意識到了一個更爲現實的問題,他們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無論怎樣,他都是最理直氣壯地站在她身邊的那個人,可以爲她的手術單簽字,可以見證她孩子的出生。

是的,再過幾個月,她的孩子也就出生了。

希言幾乎可以肯定,許玥會是一個極爲慈愛,萬般寵溺孩子的母親,她的孩子就是她的整個世界和生命的全部精髓,無論任何人,都不要奢望能夠走入其中,去分享到一絲一毫。

她似乎又想明白了,許玥這樣與自己切斷聯繫,或許就是爲了將來,將來她那個獨一無二的世界,任何人不要去試圖入侵的世界。

對了,將來…自己的婚禮她要盛裝出席,這是她最後的慎重交代。

是的,許玥就是這樣一個冷靜而斷決的人,將一切事宜交代清楚之後,就迅速轉身,她從來不猶豫。

似乎想明白了,然而又更加疑惑了,可是似乎又更加清醒了,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面對着每一個空寂的夜晚,面對着悄無聲響的手機,還有永遠都沒有新消息的郵箱,希言都只恍惚感覺到麻木,無任何的疼痛。

這樣,直到十一月,英國進入了冬令時。

在這個高緯度的國家,下午3點半即天黑。

漫長不見天日的冬夜降臨之後,初始的那種新鮮感又逐漸消失,每日面對着繁重的閱讀書目,時間限制極緊的作業和論文,溝通交流上的困難,以及老師們極爲苛刻冷漠的眼光,希言開始覺得一切都無所適從。

開始不可抑制地,無時無刻地想念着許玥。

雖然許玥也是目光挑剔,卻從不會如此苛責,她永遠都等不到希言遇到困難,就早已看出端倪,她會溫言細語地挑出所有問題,迅速指點出解決方法,甚至她會親自動手來幫忙解決,最後,她還一定會給予足夠的鼓勵。

希言從來就沒意識到,原來畫出一張讓人滿意的作業竟會是如此波折,原來也不是所有的老師都會這般細緻和有耐心。

那時的閱讀書目也都是許玥指定的。許玥不允許希言去看無意義的小說,時常要求她去閱讀藝術史,藝術理論和哲學方面的書籍,每讀到晦澀的地方,又會給她講解。後來,又教她去閱讀那些原版的英文資料,會給她詳盡地翻譯和分析。從來就沒有體會過,讀完這些藝術史論的資料,竟然是這樣的艱難。

希言也早已習慣了,遇到任何的委屈和挫折時,會撲進許玥的懷裡,聽着她柔聲的安慰,在她那溫暖的,充滿了花香的懷抱裡,尋找到她終生眷戀的那份寧靜與平和。

可是,一切都驟然消失了。

希言終於意識到了,在這過去的幾年之中,許玥是以怎樣一種方式在照顧着自己,她所給予過的溫情,有如無堅不摧的壁壘一般,讓她早已忘卻了這個世間原本的冷酷與薄涼,希言在一個那樣極端嚴寒的環境中長大,但是如今,她卻無論如何都回不去了。

她的英語完全就是許玥的看顧下提高的,她的水彩畫也完全就是許玥教的,工筆畫也是,甚至還有化妝的流程,衣櫥的整理方法,研磨咖啡豆,紅酒的選擇等等。

許玥曾教過她那樣多的東西,卻從來沒教過她離開了她的溫室之後如何去獨立生長。

終日裡等待着,不斷地給許玥發短信,寫郵件,不斷地刷新查看是否有回覆,一次次撥打她已停機的號碼,渴望能得到她的迴應,哪怕是隻字片語。

在那一個個漫長的夜晚中,希言時常爆發出壓抑的痛哭聲,她的哭聲也驚動過杜曉。

“我最愛的那個人,她從我的生命裡突然消失了,毫無徵兆。”希言茫然地告訴杜曉,中文裡的他和她不分,省略了多餘的講述。

“正常,若是一個人下定了決心要離開你,必然不會提前來告訴你。” 杜曉悲憫地看着她,這樣回答。

“可她曾經說過她不會離開我的,她會長久地陪伴我。”

“沒有人會長久地陪伴你。人生終究是孤獨的,終究是要一個人走完,只是偶然間的一些相遇,會讓你產生錯覺而已。學會適應吧,從前我也和你一樣。”

說完,杜曉就離開了希言的房間。

那一晚,公寓裡的聲響格外劇烈,有如在地動山搖,使得希言不得不停止了哭泣,坐在一片黑暗中,開始認真思索。

沒有人會長久地陪伴你,是的,這其實是希言自小就相信的一個道理。

後來,希言也不再哭泣了,視力卻模糊得很嚴重,時常無法對焦,思維變得混沌,記憶力下降,注意力也很難集中,卻在又開始反覆地,無休止地回憶從前,她後悔曾經和許玥發生過一些莫名的冷戰,她後悔自己曾經不夠理解她,對她不夠好,巨大的愧疚,那種猶如整個世界被覆滅過後的寂靜和悲傷,終究,希言認可了一個事實,許玥已經離開她了。

這個愛得如同鑲進了生命裡的人,曾經說着不會離開她,爲她撐起了脆弱的生命,爲她彌補過那樣多殘缺的人,真的,真的就這樣棄她而去了。

從最初的困惑,到猜測,到懷疑,到悲傷,到最後的絕望。

內心的那種痛楚,如同浸泡在一池不見光明的深淵之中,錐心刺骨,五臟俱焚,又如同一張巨大的刑具,籠罩在全身,時刻在她的耳邊轟隆作響,將她緊緊地束縛住,讓她窒息,讓她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