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圭策騎馳上坡頂,勒馬停下,雙戟交叉掛在背上,從肩後左右斜伸出來,配合他高挺的體型、雄偉的容顏襯着披肩的長髮,坐在軒昂的駿馬上,確有不可一世,君臨大地的霸主氣勢。
楚無暇緊隨他快馬加鞭的奔上山坡,來到他馬旁。她把秀髮束成數十條髮辮,自由寫意的垂往兩肩和香背,突出了她修美的頸項,強調了她美麗的輪廓,加上她動人的體態,與拓跋圭並騎而立,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二十多名武功高強的親隨,散往四方,監察遠近的動靜。
參合湖寧靜地躺在長坡的盡處,反映着天上星月的光輝。
比之當日參合陂之戰時的情景,又是另一番面貌,這夜天氣極佳,彎月斜掛夜空,大地鋪着白雪,掩蓋了幾個活埋了數萬燕兵的萬人冢,純淨的白雪,把一切醜惡淨化了。
拓跋雙目閃閃生光,居高臨下掃視這把他命運扭轉的戰場,耳際似是響起千軍萬馬撕殺的聲音,震徹雲宵,腦海浮現着燕人被活埋時的慘厲絕望的臉容。
他的兩千兵馬,經一天一夜不停的趕路,此時停歇下來紮營休息,他卻無法入睡,忍不住到來憑弔戰場。
拓跋圭比任何人更清楚,參合陂之戰是他平生功業的轉折點,如果輸掉此仗,他將永無翻身的希望。
但他贏了,且是大獲全勝。
拓跋圭探手往下,輕撫掛在馬旁的長矛,此矛重三十斤,長一丈,是他在馬上作戰的最佳伴侶。若論騎射功夫和馬上作戰的能力,他自十六歲後便趕過拓跋儀,成族中之冠,即使強如燕飛,在這方面也要遜他一籌。這當然是指以前的燕飛。
他忽然往楚無暇瞧去,剛好捕捉到她別頭凝視着他的眼神,楚無暇被他看得嬌軀微顫,竟不自覺的避開他的眼光,垂下頭去。
拓跋圭也心神一震,因爲他還是首次看到這美女嬌羞的神情,當他出奇不意望進她秀眸裡去,看到的是她心迷神醉的思緒,便像把她的心削了開來,掌握到她的真心。
拓跋圭微笑道:“無暇害羞哩!”
楚無暇耳朵都紅透了,嗔道:“族主在使奸,明明看着那個湖,忽然卻看人家。”
拓跋圭心忖我不但在看湖,還想着湖旁積雪和泥上下的“東西”,唉!如有選擇,誰願把大批活人埋掉?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當年漢人的秦將白起把敵人埋掉的心情,因爲那亦是他的親身體驗。
白起把秦國與敵人的兵力對比扭轉過來,導致秦國從此變成一強獨大;他亦把與燕人的兵力對比拉近,否則冬天還未來臨,他早被逐回盛樂等死。
他不知道白起是不是沒有選擇,但他清楚自己確是沒有另-個選擇。
忽然間,他只想遠離此地,且永遠不再回來。
拓跋圭平靜的道:“我們回營地去。”
楚無暇以帶點撒嬌的語氣,輕輕道:“我累哩!”
拓跋圭沒好氣的道:“我剛纔早勸你留在營地休息,你卻堅持要隨我來,現在又是你先喊累。”
楚無暇白了令他心跳的一眼,然後輕巧的從她的馬背翻到他的馬上去,嬌軀偎入他懷裡,拓跋圭自然而然的騰出一手摟緊她。
楚無暇呻吟一聲,閉上美目,渾體嬌軟無力。
拓跋圭一手按在她沒有半分多餘脂肪的小腹,另一手控繮馳下長坡,楚無暇的座騎懂性的追在身後。
拓跋圭生出擁着一團烈焰的感覺。
那天亦非常的炎熱,沙漠的熱浪蒸烤着他和燕飛,身上的水分不住蒸發消失,體內的血液也似因缺水而過於濃稠致無法流動,腳踩在滾燙的沙上傳來鑽心的痛楚,雖沒有脫靴察看,但憑感覺便知腳板起滿了水泡,水泡爆破後的感覺更令他們苦不堪言。
拓跋圭強忍着隱隱作痛幾近乾裂的喉嚨,感到呼出來吸進去全是烈火。
四周是一個接一個的沙丘,沒有絲毫生命的跡象,沒有盡頭,荒蕪的情景令人被失去所有希望的沮喪徹底支配。
走了近五個時辰,那怪人說的綠洲仍沒有出現,太陽早移往丙面,但其威力卻是有增無減。
拓跋圭嘆道:“我們是否做了傻瓜?”
燕飛苦笑道:“我可以說甚麼呢?”
拓跋圭蹲了下來,道:“我想過自己會被人殺死,會被餓狼咬死,甚至是自盡而死,卻從沒有想過就要渴死。這算哪門子的命運?”
燕飛學他般蹲下來,取出水袋,搖晃了一下,道:“只剩下兩口水,要不要現在喝了它?”
拓跋圭點頭道:“再不喝,可能捱不到太陽下山。”
燕飛拔開塞子,珍而重之的舉起水袋喝了半口,然後遞給拓跋圭,後者一把接過,飲幹了水袋餘下的水,接着一震道:“小漢!”
燕飛微笑道:“大家兄弟,誰喝多點誰喝少點有甚麼問題。”
拓跋圭心中一陣激動,哽咽着道:“你真是我最好的兄弟,自己喝一小口,卻讓我喝一大口,如果我這次死不掉,我永遠會記着這件事。”
燕飛道:“我們一定死不了。我們在這裡等待太陽下山,老天收火後,我們掉頭回去,天明前該可離開這鬼地方。”
拓跋圭沮喪的道:“對於沙漠我比你所知道的要多一點,白天和黑夜是兩個極端,如白天是火,晚上便是冰,一熱一冷,我們撐得住嗎?我和你都是衣衫單薄。唉!”
燕飛斷然道:“既然如此,我們便繼續往前走。”
拓跋圭失聲道:“你還信那怪人害人的謊話嗎?我們給他害得還不夠慘嗎?”
燕飛垂頭道:“我們一定不可以就這麼放棄。”
拓跋圭明白燕飛正想念他娘,探手抓着燕飛道:“相信我,我拓跋圭是永遠不會放棄的,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就會奮鬥下去。你和我都不會死。”
燕飛輕輕道:“我相信他。”
拓跋圭不悅道:“害我們到這種田地,還要相信?快五個時辰哩!由日出上到日落,仍見不到綠洲的影兒。”
燕飛道:“或許我們是走錯了方向,或許四個時辰是以那人的腳程計算,又或許是過這沙丘區拖慢了我們的速度。”
拓跋圭皺眉道:“你憑甚麼這般相信他呢?”
燕飛搖頭道:“我不知道,或者是因他看我時的表情,不像是騙人的。”
拓跋圭失聲道:“你怎能看破那層厚厚的臉紗?不要自己騙自己哩!咦!是甚麼聲音?”
兩人精神大振,循聲望去。
在最接近他們西面的一座沙丘,傳來一下接一下的“沙沙”聲。
燕飛道:“沒有可能的,是否我們臨死前的幻覺?”
拓跋圭道:“我們離死尚遠,怎可能有幻覺呢?且是同時聽到聲音。”
“沙沙”聲忽然休止。
兩人你眼望我眼。
拓跋圭壓低聲音道:“過去看看如何?”
倏地一個龐然巨物現身在沙丘頂處,赫然是一頭純白色的駱駝。
兩人看得日瞪口呆,千思萬想也想不到是頭駱駝,但這還不是他們看呆了眼的原因,真正令他們驚異的,是駱駝背上的人。
太陽此時剛落到沙丘頂後的位置,照射着他們的眼睛,令他們更感如幻似真,分不清楚是現實還是幻象。
騎在駱駝背上的人全身被純白的布包裹着,只露出一雙眼睛,兩人的眼睛在陽光刺激下,看不真切,駱駝背上的人就像一團閃爍着陽光的白影。
那駱駝在兩人眼睜睜下,馳下沙丘,朝他們緩緩而至,荒蕪不堪的沙漠剎那間轉化成另一個天地,既神秘又刺激,真實與虛幻的分野模糊了。
忽地一連串有如天籟的聲音傳人兩人耳鼓裡,但拓跋圭卻聽不懂半句,只知耳中聽到是人世間最悅耳動聽甜美的少女聲音。
然後身旁的燕飛興奮的響應着,說的也是拓跋圭聽不懂的語言。
在那一刻拓跋圭明白了,來的是秘族的少女,大漠最神秘民族的人。
然後他看到一雙眼睛,一雙他永遠忘不掉的美麗眼睛,一雙驚人地吸引人、深嵌在彎彎的秀眉下,令人傾倒的明眸。
離開長坡後,戰馬開始加速,親衛從四方八面追至,聚集列他馬後去。
拓跋圭擁着懷內的美女,心中奇怪爲何會在此等時刻,記起少年時那段既美麗又使人魂斷神傷的沙漠旅程?或許是與秘族的鬥爭正如火如荼的進行着吧。
万俟明瑤會否就是她呢?
※※※
王鎮惡步人大堂,直抵慕容戰的桌子前,施禮後坐下。
慕容戰皺眉道:“睡不着便該到夜窩子湊熱鬧,保證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天明,然後會倒頭大睡,天塌了下來仍不察覺。”
王鎮惡道:“戰爺爲何又不去乘興呢?卓館主他們仍在正東居喝酒。”
慕容戰笑道:“看來大家都沒有睡覺的興趣,只不過誰都沒有把心事說出來,但事實上大家都在擔心明晚古鐘樓的決戰,希望事情快點有結果,那一切可以繼續如常進行,我們又可以計劃將來了。”
王鎮惡苦笑道:“向雨田可以非常自豪了,競能令本是對燕飛信心十足的人不再那麼有信心。”
慕容戰道:“幸好燕飛本人仍是信心十足。”
王鎮惡道:“那是一種真正高手的自信,向雨田何嘗不具有同樣的本色?當你單獨對着向雨田時,想象能有另一個人可擊敗他是沒有可能的,面對燕飛時感覺亦是如此,他們都有一種能永保不敗的氣勢和自信。”
慕容戰點頭道:“你可能是集內唯一用心推敲他們兩者高低強弱的人,這當然不會有任何結論,因爲不論是燕飛或向雨田,均屬無法去揣測的級數。亦正因如此,你纔會憂心仲仲,跑來找我聊天。對嗎?”
王鎮惡嘆道:“我的心情很矛盾,既希望燕飛勝出,也不願見向雨田落敗身亡。坦白告訴你,我曾去勸向雨田,卻被他拒絕了,這一戰已是無可避免。”
慕容戰道:“你說出了大部分荒人的想法,向雨田雖然把邊荒集鬧個天翻地覆,但因他沒殺過半個荒人,又因明明可殺死高彥的情況下,仍放過那小子,已贏得所有荒人的敬重和好感。試問在這樣的情況下,誰想見他血濺邊荒集呢?”
王鎮惡沉吟片刻道:“你說燕飛對這場決戰有甚麼想法呢?”
慕容戰瞪着他,微笑道:“這纔是鎮惡夜訪我的原因吧!”
王鎮惡道:“向雨田說了幾句非常奇怪的話,他說其中的情況非常複雜,他是不得不戰,燕飛亦沒有選擇。燕飛爲何沒有選擇呢?”
慕容戰聳肩道:“我倒覺得合情合理,向雨田既不肯退讓,燕飛當然要奮起應戰,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王鎮惡道:“難怪戰爺會這麼想,因爲我說漏了一番話,向雨田之所以這麼說,是我向他提出讓他風風光光下臺的建議,但向雨田的反應,卻讓我感到向雨田根本無心決戰,反是燕飛選擇了非戰不可。”
慕容戰聽得眉頭大皺,疑惑的道:“這是沒有可能的,由第一天認識燕飛開始,我便清楚他不是好勇鬥狠的人。”
王鎮惡苦笑道:“或者是我誤會了。”
又道:“假設輸的是燕飛呢?”
慕容戰嘆道:“這是沒有可能的,燕飛怎會輸?唉!擔心卻又難免。就算明知反攻北穎口是有勝無敗,但大家仍是戰戰兢兢的,這是人之常情。對明天一戰,我們荒人的擔心亦正是類似的心情。”
王鎮惡苦笑無語。
慕容戰道:“不要把話藏在心裡,儘管說出來。”
王鎮惡道:“我想說的,戰爺肯定聽不入耳。”
慕容戰笑道:“那我更想聽哩!”
王鎮惡道:“或許是我初來乍到,又或我對燕飛認識不深,但向雨田是極端聰明的人,又因某種我們不知道的原因非常愛惜自己的生命,而他在與燕飛交手後仍敢挑戰燕飛,且是公開在佔鐘樓進行決戰,怎樣也該有幾分把握。所以我認爲誰勝誰敗,是五五之數。”
慕容戰一震道:“對!你這是理智的分析,不像我們盲目般深信燕飛必勝。”
王鎮惡道:“人最難接受的,就是深信不疑的事被推翻,認定了的看法被證明是不對的,正如竺法慶被燕飛斬下首級,整個彌勒教立即崩潰,所有彌勒教徒都瘋狂了,因爲他們根本承受不起那種打擊。燕飛於邊荒集的精神作用亦是如此,如他明晚落敗,邊荒集將永難振作過來。”
慕容戰沉聲道:“如燕飛勝了又如何呢?”
王鎮惡道:“邊荒集的氣勢將攀上顛&m;m;#65533;,邊荒勁旅必成爲無敵的雄師,即使強如慕容垂者,也有敗北的可能。”
慕容戰道:“你說的話我完全同意,但我們還可以幹甚麼呢?”
王鎮惡道:“我本是想請戰爺去探燕飛的口風,看可否取消決戰,又或把決戰改在私人的場合下進行,那樣不論誰勝誰負,都可把損害減至最低。”
慕容戰嘆道:“太遲了,現在整個邊荒集都知道明晚子時,燕飛將在古鐘樓之頂決戰向雨田。我們荒人從來是說一不二的。”
接着目光投往屋樑,苦思不語。
王鎮惡道:“戰爺在想甚麼呢?”
慕容戰道:“我在想着向雨田的血解,不知是否受到你的影響,想到一旦向雨田施展這種能令他奔得快逾奔馬催發潛力的奇功,燕飛不知能否應付得來?”
王鎮惡歉然道:“是我不好!”
慕容戰勉力振起精神道:“你是一番好意,處處爲邊荒集着想,怎可以怪你。唉!姓向的傢伙那天竟是故意捱我一刀,我當時完全不曉得,只從這點,便知向雨田是如何高明。還是朔千黛在事後說破,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窩囊。這傢伙的確令人又怕又愛。”
王鎮惡欲語無言。
慕容戰道:“好哩!假設燕飛敗了,當然一切謀略泡湯。但若燕飛勝出,我們亦須周詳的計劃,借勢進行。這方面由鎮惡負責,希望你想出來的東西,不會白白浪費吧!”
王鎮惡答應後告辭離開。